拴狗

拴狗是我家的邻居,和我弟弟妹妹同龄,小时候一起长大。

我很早就听弟弟妹妹们说,拴狗入赘成家了。家里有几十亩地、一大群牛羊,还有一条牧羊狗。我真为他高兴,也想有机会再见到他。

一、

清明期间,乘回老家的空,我们一行打算去看看拴狗。可清早起来拴狗放牛去了,打手机一直无人接,直达中午才联系上。

下午四点左右我们来到这个位于昔日麻迷图公社管辖的村庄,正好见到拴狗刚把牛赶回来,远远看去,拴狗活脱脱一个美国西部牛仔的派头。

街门口站着的是拴狗媳妇,着一件绿底碎花的外套,中等个子,看上去人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进门见四件正房,二新二旧,院子水泥硬化地面,屋里典型的农村摆设,不过也有电视机洗衣机之类,不过村里缺自来水,洗衣机也是摆设。

门口一位本村的老人说:“拴狗就喜欢牛”。这句话反复强调了多次,言外之意拴狗没必要养那么多牛羊,可以过更清闲一点生活,可拴狗就是喜欢牛。村里留守十几个老人,拴狗是最年轻的村民。

刚进家没几分钟,拴狗就开始给我们往车上搬腾土豆等农产品,生怕我们不带走。一会儿拴狗还从冰柜里拿出一袋子肉往车上装,一问是拴狗媳妇四川老家亲戚过年寄来的小,快递寄到集宁,又从集宁大老远取了回来,硬劝说拴狗才把肉肠拿了回去。

拴狗忙前忙后,也没说上几句话。我拉着他照相时,他恭维我说:大哥不老。从拴狗言谈举止、经营的家庭、种养殖业到和村里人的关系处理,都能感受到拴狗比我想象的要成熟的多。很难想象他会有现在这样的归属。

二、

拴狗妈全盲,爹有四分之一的视力。他早先还有一个哥哥叫长命,是我童年的玩伴,可惜命不长, 6岁生病死了。他还有一个姐姐嫁到了本村。

拴狗脑袋比一般人大,冬天也不系扣子,敞着怀,脖子以上都冒着热气,出汗后连锁骨都是红色的。从没见拴狗有一双跟脚的鞋子,穿百家衣,常不搭比例。

拴狗妈妈活着的时候是全家的主心骨。妈妈虽从小失明,但可以做饭、缝补衣服、喂牲口、甚至会锄草间苗。小时候我常常和拴狗哥哥长命一块玩儿,拴狗妈妈也喜欢我温和的性格,不欺负长命。我亲眼目睹过她妈妈做衣服时的娴熟。

自从拴狗妈妈去世以后,我从没见他们洗过被褥和衣服,用烂了就丢掉,反正有救济金。

拴狗比他父亲勤快一点,特别是别人夸他几句后,他会下死劲拼命干活儿,从不说累。拴狗是讲义气的孩子,这一点大伙儿都喜欢。

上大学时我每年从外地回老家,拴狗和他父亲会早早地站到我们家炕沿边,一是为了烤火,二是为了听听外面的新奇。有时候稍没注意拴狗便从内衣里摸出一根大前门递给我,令我受宠若惊。就像一个老战士收到一个孩子的敬礼。

说来父子俩命大,住在一个冬天漏风、夏天漏雨的房子里,饥一顿饱一顿,猪狗鸡鸭、蚊虫跳蚤满地跑。父子俩却很少生病。拴狗父亲活到了七十多岁才去世。

拴狗在黑砖窑、黑煤矿中都打过工,但换得的几个血汗钱还不够自己吃喝,后来就给离村几十公里外的一户人家放羊,不巧这家男人去世,拴狗成为了这家的男主人。

拴狗不再被拴在老家了,村里敢于走出去的人大都改变了自己的命运。遗憾的是拴狗媳妇也错过了生育年龄,眼睁睁没赶上国家的三胎好政策,所幸二个继子都很关照他。

三、

老家人说,“穷不怪父,孝不比兄,苦不责妻”。可在我看来,拴狗一家的苦难经历和他有个不成器的爹有关。

拴狗爹我叫舅舅,但印象中从没称呼过他,可见我也有嫌贫爱富的毛病。

拴狗爹中等偏矮的个头,一只眼黏糊着,另一只眼从娘胎出来就没睁开过。一张瘦干的脸,被汗水冲出一道道沟壑。

他说话和走路都不能稳稳当当,像刚启动的链轨拖拉机排气口冒出的烟,突突突的,不连贯。

每年庄稼地他最后一个种,田里草比苗还多,他也懒得锄。屋顶的窟窿眼拳头大,他也不修房,说喜欢睡觉时数星星、看月亮。一年的口粮总是前半年就吃完,后半年就开始到处借,反正饿着的时候也不多。

就是这样一个又懒又馋,不上心过日子的人,也喜欢挖家里的墙角,有一个钱也不修房子,换身衣服,而是很快就挥霍殆尽。

记得他家里从不置办农具和挑水的桶。每当他过来借什么农具,他也不主动吱一声,而是不停地在院里打磨磨。这时候我善良的母亲会上前问他找什么?他会说家里的米筛子坏掉了,借一下筛子用。其实,压根儿他家没有过筛子。可见他也有自尊心。

春天,种地时,他都是在别人种完才能有空帮他种;秋天,收获时,别人家的莜麦金黄一片,他家的莜麦还在绿绿地泛青。

糊弄自己的人不常见,但他是第一人。他会把庄稼地地头地尾草草锄一下,而中间地带就被他忽略过去了。

他喜欢趿拉着鞋走路,即使新鞋子也多压倒后跟穿。老汉喜欢筹热闹,无论村里大事小情,他总是第一个到,有时也插话,但他说了什么也没人留意。

本来他有二间土房子,他也懒得修理,东边一间塌掉了,他就住西边一间。西边一间房顶上开了窟窿,他就用破衣服堵着。后来,窟窿越来越大,他也懒得理会,干脆就露天看星星了。

老汉很少有烦恼。他善于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即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送去一斗面,换来的顶多是一个媚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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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老话说,瞎子狠、瘸子刁;毒不过一只眼、坏不过水蛇腰。估计有歧视之嫌,拴狗爹没见有多毒,顶多只是懒一些而已。

改革开放以后,一夜之间,村子里百分之九十九的村民都离开了村子。自从有了微信朋友圈,村子里走出去的人都相互知道了下落,只有一只虎至今不知在哪里出没,生死未卜。而拴狗是最不被看好的,却有了正常人该有的生活。

拴狗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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