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单位组织体检,我在狂灌十瓶农夫山泉后,静坐憋尿等着做B超。我喝水喝得快崩溃了,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变得浮肿,脸上写着“生人退散,六畜避让”八个大字,生怕有人戳我一下,我就能成为活体喷泉。这时候我感觉有个阿姨坐到我旁边,我往旁边避让了一下,顺便瞄了一眼这个阿姨,心想:又是一个为了B超献膀胱的战友。在看到她的时候,我突然忆起一些陈年旧事,心脏漏跳了好几拍。
我有将近七年没有再见过她了,现在的她比我记忆中的她憔悴了好多,容色还是比同龄人要好上一些,只是眉目之中无精打采的样子更甚从前,时光到底待她是厚道的。阿姨姓梅,我小时候见她,觉得她周身自带一种气质,冷冷的,一点儿也没辱没了她的姓氏。那时候我家在一楼,梅姨住我们家楼上,她的丈夫跟我爸爸在一个单位,而梅姨跟我妈妈在一个单位,如此相似的背景,两家人自然很熟络。后来梅姨的丈夫去世,梅姨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一开始她开始疏远她同部门的同事,后来发展到别的部门的同事,路上遇到她的同事,她都不理,速速避开他们。那时她常常跟我妈妈讲:“姐姐啊,那些女人们总说我坏话,那些男人总是想欺负我,我很苦恼啊。”我妈妈觉得梅姨不容易,总劝她想开些,可能中间存了什么误会。她却总是斩钉截铁地认定就是有人要欺负她。
后来我妈从多方途径听来一些事情,知道根本没有人要欺负她,她总是在潜意识里认为只要有人聚在一起聊天,就是在说她的不是。梅姨同部门的一个阿姨跟我妈说:“季姐,你评评理,平时大家工作都这么忙,如果得了闲都去忙着照顾小孩了,谁有功夫嚼她的舌根。我看呐,她就是有精神病,见不得别人跟别人说话。”
梅姨好多同事知道我妈妈素来跟梅姨交好,想通过我妈替他们劝劝梅姨,别一见面就躲,让人家看见,还以为别人把她怎么着了。我妈妈总是小心地化解,让他们体谅一个经历大劫的女人,让他们相信过一段时间肯定就好了。但是梅姨这如惊弓之鸟的状态不但没有改善,反而变本加厉。她开始疑心我妈妈是传她坏话的始作俑者,她也不再跟我妈妈聊天,在楼道里见到我妈,就小跑上楼,连关门的声音就变得跟赌气摔门一样。我妈妈不晓得她又受了什么刺激,怎么会波及到她身上。有时候我妈妈在小院外跟路过的同事打招呼,聊聊彼此的近况,这时候梅姨就会从二楼的阳台探出身子,恨不能生了一双顺风耳,把他们聊的内容一句不落的收进脑子里。这时候我妈的同事看到了梅姨,就会撩一下眼皮,比个眼神儿示意我妈有人。一开始我妈以为是我,就回头找我,但是她没看见我,却看见眼睛要飞出暴雨梨花针的梅姨,在恶狠狠地盯着她们,恨不能把她俩钉在墙上,我妈打了一个哆嗦。梅姨看到我妈在看她,就丢出一对白眼,并重重地哼了一声,扭头回屋里了。
梅姨也是小孩子脾气,她报复我家的手段就是,每当我家里人走过阳台,她总是恰好在扫土,扫得我家人灰头土脸。看到我们这么狼狈的样子,她就能发出由衷的笑声。后来她又开始在家唱歌,嗓门还挺大,还爱晚上唱,让我们家苦不堪言。我妈妈后来终于受不了,上楼去跟她谈判,开门的是梅姨的女儿,单名一个“梅”字,梅姑娘死活不让我妈进门。我妈就对梅姑娘说:“让你妈收敛一些,我家没做对不起她的事情,别老拿没谱的事情作践我们。”可是梅姑娘的冷幽默简直登峰造极,她看着气呼呼的我妈,冷笑一声,用平静的语气说:“没谱?没谱不要紧,有调就行。”我妈被梅姑娘差点儿噎死。
没过过久我家就搬走了,不再跟她做邻居。后来听说搬到她楼下的人苦不堪言。梅姨也是一开始向他家抛出了橄榄枝,楼下那家姓贾,一开始贾家人觉得梅姨没有传说中这么恐怖,结果没过几天不知道哪里又惹恼了她。梅姨把贾家人放在楼道里的花活生生用剪刀剪成根雕艺术,后来又在楼上跳起了绳。发展到最后,梅姨在自己家门口撒上面粉,每天早晨都要在面粉上寻寻昨夜是否有人留下了脚印,时刻提防有人要害她。她做的最极端的事情,是在贾家的大女儿高考前一天晚上报警,谎称贾家人要于当夜害她,闹的贾家人鸡犬不宁,反正后来贾家的大女儿把高考发挥失常归咎于高考的前天晚上被这个女神经病大闹的这一出。没过多久,贾家人也搬走了。后来听说那个楼道里除了梅姨那一家人再就是她楼上的一个孤寡老人,也许在梅姨的逻辑里,只有那种话说不利索,或者失聪的人才不会背地里说她的不好。她大概也是知道自己这样不对的吧,要不然为何时时提防别人的口舌?
这种病我后来在书上看到,这就是典型的被害妄想症。梅姨总是怀疑这世界上所有人都要对她不利,不知道她是极度自卑还是极度自恋,她恐惧任何形式的社交,她没有了对人的信任。我知道这世间可靠的人很少,能信赖的人也不多,但是我总是觉得,人心纵然沟壑层叠,但是总归都是肉长的,如果再不肯相信人与人之间的那点儿善意,那就没什么可留恋的了。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的那点儿可怜没有让大家心疼她的遭遇,倒是转化成她心底存的恨意,不知道是针对谁的,没有让她变得强大,却让她变得剽悍奇葩。就像武侠小说中的七伤拳,伤人伤己。她的存在没有让别人感到舒适,哪怕变成透明的也好,最后却沦为了大家的困扰。她也许只适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她的多疑、脆弱能保护她那顾影自怜的自尊。
我看见梅姨坐在我旁边放空,眼神还是在怀疑,我突然觉得一个人能坚持怀疑这么多年,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梅姨也瞄了我一眼,大概是在思索跟我之间是否有过什么过节吧。世事都是不公平的,细细想来对谁都不公平,就像她没有认出当年住在她家楼下的小姑娘,我却依然记得她,可是能把这种不公平消化成她理解的这种程度,不知是喜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