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日记里写道:“其实我第一次想到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人生如衣物,如此容易剥夺。”
这是书里的房思琪,也是现实里的林奕含。
当同龄女孩们把心思都扑在洋娃娃和公主裙上的时候,房思琪和刘怡婷已经开始读杜思妥耶夫斯基,她们是精神上的双胞胎,是灵魂共通的好姐妹,却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同一栋楼里住着伊纹姐姐,她生得那样美丽,光是坐在那里,就是言情小说的封面。
伊纹一年四季穿着长袖高领,丈夫的家暴让她喘不过气。不过幸好还有思琪和怡婷。开始的时候,许伊纹会邀请房思琪和刘怡婷来她的家里,读书给她们听。
那段时光,皎洁得不像话。三个对文学充满憧憬的女性,徜徉在书海中,互相取暖,互相慰藉。
“写实主义里,爱上一个人,因为他可爱,一个人死了,因为他该死,讨厌的角色作者就在阁楼放一把火让她摔死——但现实不是这样的,人生不是这样的。我从来都是从书上得知世界的惨痛,悲伤,而二手的坏情绪在现实生活中冲击我的时候,我来不及翻书写一篇论文回击它,我总是半个身体卡在书中间,不确定是要缩回里面,还是干脆挣脱出来。也许我长成了一个十八岁的自己会嫌恶的大人。”
——许伊纹
直到狼师李国华的出现,房思琪的文学乐园从此变成了奥斯维辛集中营,那里住进了恶魔,折磨她,摧残她。
五年,2000个日夜,最终逼疯了房思琪,逼死了林奕含。
思琪将今天的自己比作昨天的自己的赝品。
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一旦成为残次品,只会越来越破败。她只能接受,不然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于是,她要让自己爱上李国华,这个将她捅破一百次一千次的男人。
“我从不背学生的作文,但是刚刚我真的在你身上尝到了天堂。一面拿着红笔,我一面看见你咬着笔杆写下这句话的样子。你为什么就不离开我的脑子呢?你可以责备我走太远,你可以责备我做太过,但是你能责备我的爱吗?你能责备自己的美吗?更何况,再过几天就是敎师节了,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敎师节礼物。”
——李国华
有人说,看完这本书性欲没了。
“性”本身是中性词,不带任何贬义。但是这个“性”对小房思琪太残忍了。她被按在小旅馆的床上,被按在窗户边,被按在李国华的小公寓、储藏骨董的地下室,甚至被绑成螃蟹一样,然后被一次次撕烂,一次次进入。
李国华们会老,但是房思琪们不会。
房思琪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到那个故乡。故乡里有文学,有怡婷,有伊纹,有对爱情的小心窥探,有如白雪般皎洁的月光。
郭晓奇也是其中一个被李国华糟蹋的女孩。她的男友得知她“脏”了以后,立即提出了分手。
无人爱的痛苦好像更痛苦。她已经湿了鞋,不在乎继续淌水行走。
郭晓奇和房思琪一样,在这场本来就不公平的关系中心甘情愿俯首称臣。她们以为自己真的爱上了老师,却不知道老师只是把她们当作压力的出口、泄欲的工具。
李国华看到被自己驯服地妥妥帖帖的女孩们,就如同站在讲台上教出了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一样,充满成就感。一种变态的成就感。
“她才知道最肮脏的不是肮脏,是连肮脏都嫌弃她。她被地狱流放了。”
——郭晓奇
一个肚子里都是典故的男人,在床上嗯嗯啊啊的时候突然说“我跟你在一起,好像喜怒哀乐都没有名字”。那一瞬间,房思琪真的快乐。她觉得讨论文学的时候,他们之间没有年龄的差距,是平等的。
她当然知道,这是李国华的巧言令色,但她愿意相信。如果连文学都信任不了,她的世界真的什么都不剩下了。
她筑成一道围墙,将自己关在黑暗的角落里,怡婷不再懂她,伊纹也有自己的痛苦帮不了她,父母更是不会明白。
她偷偷地将李国华和那些递情书过来的男孩们进行比较,发现男孩们像一张白纸,什么都不懂。她觉得,脏了的东西,配不上天真。终究,离正常的生活越来越远。
“刘怡婷生日的时候对思琪说:有时候面对你,我觉得自己好小好小,我好像一个沿着休火山的火山口健行的观光客,而你就是火口,我眼睁睁看着深邃的火口,有一种想要跳下去,又想要它喷发的欲望。”
——刘怡婷
她觉得自己空无一物,不是道家的无,也不是佛教的无,是数学上的无,零分,身体里面的那个房思琪已经在国一的教师节死掉了。她死了两次,身体上的死比起灵魂上的死,算不得什么。
她把自己比作馊掉的柳丁汁和浓汤,爬满虫卵的玫瑰和百合,一颗在灯火明丽的都市里不被需要的北极星。美得绝望,碎得彻底。
读林奕含的文字,你会被她的所有譬喻征服,即使残酷不堪,读来也有一丝轻快,像是在黑夜中流出来的蜜。
这是一个女孩被诱奸的故事,也是一场文学梦破灭的故事。蝴蝶诞生前是丑恶的毛虫,却能幻化出动人的翅膀。林奕含用自己的完全堕落来衬托平凡的人间,也可以是很美好。学生们懵懂的爱那么美,毛先生对伊纹的爱那么美,甚至李国华对女儿晞晞的爱那么美。
唯独只有房思琪,没有人爱,所有人对她行为的不解,让她更加依赖李国华,她需要被人喜欢,被人理解,被人捧在手心,甚至被人骑在胯下。最终走向了万劫不复。
小说的最后,以这栋大楼的日常作结。房思琪发疯以后,房家搬离了这里,所有人都以为这个早慧的女孩是因为书读太多而疯了。文学替李国华背了这个锅,而李国华依然面不改色地和家人生活在大楼里,没有罪恶感,继续寻找下一个房思琪。
“以前我会觉得,把不应该的事当作乐趣,就好像明知道[当作家]该填在[我的梦想],却错填到[我的志愿]那一栏一样。但现在我不那么想了。我喜欢梦想这个词。梦想就是把白日梦想清楚踏实了走出去……”
——房思琪
希望房思琪的悲剧不要在任何女孩身上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