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个透明球体常在他眼前滚动,不分昼夜,声音嘈杂。他眯着眼睛瞧,蛤蟆蝇蚁拥挤在里面狂欢,伸胳膊踢腿,球体快被撑破。
他的脸抽搐了几下,一只眼泛出哭笑不得的嘲笑,一只眼渗出一条红色的泪线。
一片片雨洗修剪过的翠绿,一朵朵白云般的宁静成了奢望,无处可见。黑色的液晶屏更是噪音器,他已很久未打开,像棺木净净地挂在壁前,落上了浮尘。
他开始往耳道塞棉花,闭上眼睛,像盲人伸着胳膊摸索着去拿杯,摸索着去厕所。几个杯碟被他碰碎了一地,受惊的黑猫蹿到窗台,惊恐地望着他。
他的影子忍不住了。好好的眼睛你不用,硬是要废弃?不如献给渴望光明的盲人。
不,那怎么能行,那我将不是完整的人,没人愿意让自己的身体残缺。
此后,他的活动范围再度扩大,开始摸索着下楼,摸索着购物,他的影子倒在地皮上陪他左右,扁平的、红色的影子。邻居们用异样的眼神回头瞧他,瞧他的影子,他全然不知,漆黑的世界仿佛只有他一人,久违的安静。
一日深夜,烈日当空,他赤裸裸地晾晒在沙漠,口唇干裂。醒来,起身去厨房,对着水龙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水,用手抹了抹唇,咂巴两下嘴。嗯?水怎么是甜的?
白天,松软的馒头麦香味扑鼻,猪肉块嚼起来香极了。他有种被现实世界辞退,打回千年前的幻觉。他惊喜地告诉影子,看来他此生不必再睁开眼睛了。
一周,三周,春夏秋冬。时间为他这个盲人的世界放慢了脚步。舒缓的速度里,他听到了飘雪的声音,看到了拂花而去的软风。洒满月光的夜,声声瑶琴从天边传来,他枕着琴声进入梦乡。他对影子说,他终于用他的方式找到了他想要的。影子笑了。
咚咚咚!门外敲门。
哪位?
区残联的。
他摸索着去开门。
两位中年妇女热情的笑脸。
听说你的眼睛突然瞎了,福利院能让残疾人得到全天照顾,让你无后顾之忧。
谢谢你们,不必了,我完全可以自理,无需后顾,何来之忧。他以惯有的玩世不恭不屑地说。
那可不行呵,年轻人,上级督察下来我们就是赎职罪。难道你让我们犯罪不可?
福利院。痴呆瞎哑瘸的密集地,肢体动作、言语、智力、多半被恶魔夺去,一众沉默,抖动,歪斜,流口水。他的谈吐便显得尤为利索,宛如一只仙鹤耸立在鸡群。可是他能和谁说话呢?院里对他是多么妥贴入微,满墙鲜红的奖旗,金灿灿的口号名副其实。
那天他被几个壮汉拉到院里,松绑了草绳。芹院长考虑到聋哑人孟董市有一双滴溜溜灵活的眼睛,能照顾盲人,他们俩被安排在一个房间。
窸窸窣窣穿衣脱衣的声音,呜呵呜呵孟董市专属的语言,还有他们俩的脚步声。他的语言在这个房间彻底阻塞。
事于至此,他只好顺应。一个月下来,他一直说服自己,不就是活着吗?在哪还不一样活着。
中午,太阳把一部分光伸进公共休息厅。
两个一呆一瘸的年轻男子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几分钟一个激灵。后面,一只眼睛的老女人神情专注,耐心地等待他们裁倒之前扶他们一把。她为自己能帮到他人,感到无比荣幸,心理充满神圣的责任感。而他正襟鹤坐在痴呆聋哑人堆里,像闭目诵经的僧人,头脸微扬,想着自己理不出头绪的心事。
这时,门口出现两个穿警服的人。
谁叫无捺?你出来!
他被这一叫声猛地睁开了双眼。
一警员神情严肃,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印有大红印的纸,冲着无捺惊惧的眼神举过去。
你!假冒盲人,骗享国家的福利,金额巨大,严重触犯了国家的法律,已构成重罪。我代表党和人民,正式宣布你被拘捕。
影子急了,猛地从地皮立起,要替他申辩。这时镣铐咔嚓一声,瞬间让它变成一只蝼蚁,尾随他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