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姐,有几个记者要见所长。”
女人应声抬头,摘下眼镜看一眼钢化玻璃门,G·E博士仍然在看蓝色荧屏,甚至仰头的角度看上去和半小时之前分毫无差。
她对研究员摇摇头。
“外面闹的厉害,有一个自称先锋报记者,口口声声我们的基因净化计划是骗局。”
白术把手里的资料塞进档案袋,仔细封口后锁在密码柜最深处。“让他们进,带到B-H068。”
研究员面露犹豫:“可那是……”
白术静静地注视着他,他的脸上闪过慌乱,低声说好的白小姐。
“别忘了让他们关掉所有设备——所有,包括纽扣录音机或者微型摄像头。”
G·E出了样本采集室,脱去白大褂露出黑色西装外套,圆滚滚的身材让他只能像帝企鹅一样移动,“又来揭露真相?我去说服他们一起留在研究所学习。”
白术让到一边,目送G·E离开值班室,G·E走到门口停下问:“你不想见识见识吗,白术?”
“玛丽安的事还没头绪。”
三方会议近在眼前,新研制的“苏摩”也将在最后一次调整后投入生产,而玛丽安却在这个关头下落不明,“苏摩”的最终配方也一并消失。G·E和白术,研究所的所有人,谁都不会像探长一样认为玛丽安已死,毕竟这个结果看上去实在太过乐观。了。
玛丽安失踪,G·E不止一次询问白术是否对最终配方保留印象,结果总是令他失望,“没有博士,我在木兰会监视慕雅,没有参与最终实验。”
G·E会露出以前曾说过“你比不上玛丽安优秀”时所使用的表情。尽管白术觉得完全没有道理,她也从没有因此为自己辩白过。白术很清楚,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人,也正因如此,玛丽安才让自己陷入当下这般危险的境地。
如果换成玛丽安会如何?白术曾经想象过,如果是失踪以前,玛丽安极有可能为了证明G·E的判断失误,铤而走险开拓更加危险也更具挑战性的项目。
至于在这以后,白术冷笑一声,或许玛丽安会用随身佩戴的瑞士刀割下博士的头吧。
“你该回去了,虽说吞并木兰会已如探囊取物,也不该因此放松警惕,” 博士顿了顿,“我曾以为玛丽安可以完全托付信任,现在看来,事情总不会像人们妥善安排好的那样发展。对不对,白术?你会背叛我吗?”
白术保持着一贯的恭敬:“不会博士,自从四岁我的家被战火毁灭开始,天真早已不复存在了。玛丽安虽然极具天赋,却显然不够聪明。”
她当然不会背叛G·E,事实上就算背叛也不在乎,她们有机会活到如今从来不是因为玛丽安脑子里的异想天开——G·E的正直与仁慈,而是作为潜力股可以称量计算的价值。
正如其他被博士带回研究所的孩子,大都在执行任务时被判定死亡,他们没有回来。可究竟怎么死的呢,或许G·E更清楚。
哦……可怜的玛丽安,你还在为弟弟耿耿于怀吧。
白术难得为谁同情几秒。
G·E对白术的看重之处在于,虽然他不喜欢白术,却总能在她那得到满意的答案。
“对了,慕雅怎么样?”
她的脑海里浮现起一张半死不活的年轻男人的脸,比自己更简单,比自己更纯粹。
“老样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G·E点点头,神情轻蔑:“那家伙和你一样,聪明人。如果黑木兰会也聪明,很多冲突完全可以避免……玛丽安则是又聪明又愚钝。” 紧接着他听见白术嗤笑,很诧异,“你有不同见解吗?”
“倒也没有,玛丽安真心不识好歹,辜负了您的期望。”
实际上她想的是:经博士这么一评价,聪明听上去都不像是褒义词了。
当然,G·E不相信白术的马屁之辞,不过好在足够受用,“总有DMO伸手也够不到的角落嘛,这时候老鼠才能体现出价值来。”
“黑木兰会?”
博士撇撇嘴,仿佛非常受到侮辱却又不得不承认。
白术说:“好,那我想办法。”
G·E十分满意,自认为作为优秀的领导者,多年下来也将白术训练成了出色士兵。
“……很不齿吧?”
白术点点头,“变种人中,激进分子基本都集中在黑木兰,有些人掌握着可怕的力量……但确实不足成事,他们相比DMO人手太少了,同时缺乏纪律性和组织性。况且,那种力量又不能伴随他们变老。”
“我说的是我们,白术。”G·E微微一笑:“‘歧视变种人又利用他们,卑鄙无耻’,你也这么想吧?”
白术望着他颇感意外:原来残忍如博士,偶尔也会在意别人的看法。
不过竟沦落到向白术寻求安慰,也不难看出经由玛丽安一事,G·E确实不敢再相信何人。他把谎言藏得太深了。
“明明年纪一般大,又同样被DMO收养,神奇的是你们——你和玛丽安却截然相反。”
回想起玛丽安,G·E的脸上又显现出另一种热情,和白术不同,这是一种看待艺术品的心态,尽管有瑕疵,却还是为之深深着迷。
*
白术回到木兰会,慕雅刚送走一批访客,茶几上保留着客用杯盘,她绕过慕雅坐在会长专用椅上,欣赏他亲自收拾残羹冷炙的辛勤模样。
慕雅只说:“你名义上归属木兰会,好歹等布莱克通报过再进门吧?退一万步,至少敲敲门吧?”
“麻烦你联系黑木兰,下星期……不,就明天吧,我要去谈判。”
话说你真的知道麻烦的含义吗?慕雅想让白术滚,几经辗转,仍然只能委婉地讥讽道:“DMO把黑木兰也凿穿了?”
“没有,所以需要你安排。”
谩骂又一次溢到嘴边——“我竟然不知,黑木兰从木兰会分裂出去是为了和谈。”
白术拿出文件轻轻拍在桌上。
新的不平等条约?慕雅自嘲着掀过封页,发现拼贴文件来自不同报社,每一部分都经过仔细裁剪,每段都有密集标注。
【国家研究院前PI玛丽安于72小时前失踪,据目击者描述,该研究人员失踪前,曾疑似在首都灰色地带短暂滞留。】
内容大相径庭,区别是对这个问题作出了不同推测:玛丽安窃取新研发药品配方,究竟意欲何为?
“你的死对头小动作真不少。”
该评价饱含私人情绪,白术无视了慕雅情真意切的笑容,“具体什么话术还需要我教你吗?亦或由我陪同会长前去?”
虽说白术的反应意料之中,慕雅还是感到一丝无趣——这女人像台机器,只不过设定的程序复杂,目标最终指向名利双收,“区区小事,何须白小姐披挂上阵。”
白术见他收起无聊心思便准备离开,起身欲拿起剪贴报,忽然被慕雅一把扣住:“——反正又不是绝密资料,留下给我参考参考?”
白术和慕雅共事两年,到现在仍然奇怪DMO为什么要捧他到如今的位置,就因为作为傀儡足够逆来顺受?
“你当了两年会长,还没发展出自己的报社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受人摆布见过,心高气傲见过,受人摆布又心高气傲,普天之下除了白术,慕雅实在找不出第二个。
“又是‘你们’,又是‘我们’……白小姐,你总让人很诧异。”
白术的字典里从来没有“体恤”二字,心想就事论事不够,还要掺杂个人情绪,慕雅指定有点精神空虚。
不过为了稍加安抚暴躁的傀儡,她还是解释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只有‘你们’,和‘我’,没有‘我们’。”
至此,慕雅完全有理由相信,白术脉管里流的不是血液,是金币和象征权力的印章,是清楚算计人和人之间存在的利益关系。
是黑乎乎的机油!
*
慕雅拟了信笺送去黑木兰,回复第二天就到了,效率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高,为此白术又与他大吵一架,逼得慕雅发誓以后再也不混水摸鱼才罢休。
临走慕雅火冒三丈,指着她大骂道:“同样都是DMO的狗,凭什么你就高人一等?不能体谅体谅同僚的辛苦吗?”
白术觉得他无理取闹,一句话让他闭嘴:“你耽误我挣钱了,我拿的是佣金,你吃的是保底。”
于是慕雅悟了,无耻之徒之间只能攀比谁更无耻。
房间设置的梨木椅宽敞而舒适,白术翘起脚搭在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布莱克诵读圣经一样庄重地叮嘱注意事项。
金属打火机翻盖来回甩动,发出“啪嗒啪嗒”令人心烦的噪音,白术盯着天花板上垂下来的蜘蛛,时而半阖上眼假寐。
不久布莱克停下,像极了班主任对待问题学生,苦口婆心地说:“我知道,你们DMO看不起黑木兰会,也看不起木兰会,但孤身进入变种人密集区域毕竟很冒险,哪怕你身经百战也不能保证全身而退。”
“啪”地一下,翻盖甩上没再打开,白术好似终于发觉了班主任心生不满。
与慕雅不同,他极尽负责,却与会长失之交臂。后来慕雅上台,他又放弃了副会长的地位,同时拒绝其他高级职务,最终变成了慕雅尽心竭力的秘书。
至于慕雅赢得选举的真相,白术想了解也很简单,但她并不想有更多牵扯,所以只是稍加揣测,认为他和DMO做过交易。
布莱克好像真把白术当成自己人,他总是对别人都抱有善意,自愿鞠躬尽瘁奉献着一切……或许后来他也自认做领袖不合适。
白术对此嗤之以鼻。但她并不反感,甚至感到亲切。
按照白术的作风,认知中包含“亲切”这一概念实在让人匪夷所思,更何况布莱克非亲非故,既不像玛丽安相识数年,又不像G·E对她有教养之恩。
“慕雅前天说了句话,当时我觉得他婆妈极了,一个大男人怎么如此多愁善感,不过后来想想,张口闭口‘你们’‘我们’确实不好听。”
——白术这样的人竟然也有了是非之分?
布莱克说出去都没人相信,毕竟其势利和冷酷之名响彻云霄。她的世界,唯有利益熠熠闪光。
尽管如此,布莱克仍非常绅士,“其实很少有人理解会长的苦衷,不过,我倒是觉得您与他有几分相像……”
布莱克一为慕雅开脱,白术的态度再次跌至冰点——她无端排斥慕雅,起初只是感到不快,到后来已经发展到生理上不适——“听实话吗,布莱克先生?我没兴趣理解别人,尤其是你们会长。”
白术如此反复无常,我们的当事人几乎被逼疯,他强忍住愠意道:“那么您对什么有兴趣呢,白小姐?”
话一出口,布莱克立刻意识到他在自取其辱,果然白术捻了捻拇指和食指,笑容意味深长,“财富,地位……什么永恒不变,我就喜欢什么。”
布莱克走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白术自觉没趣,整理完从DMO带来的资料,打开抽屉翻了翻以前的相册。
她有相册一事不是人尽皆知,也不是秘密——但是白术翻相册。任谁第一次看到,都会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惊叹。
这本相册里没有难忘的回忆,以前经常出差,白术会拍些路上的艺术雕塑或者壁画,有的是建筑,基本没有活物。有些人被好奇心驱使着偷偷翻阅,但瞥上一两眼就会失去兴趣,所以往往看不到有张黑白照贴在底封内侧。
相册里仅有两个人,都聚在那张皱巴巴的照片中间:镜头里玛丽安占了三分之一,金发扎成高马尾,白术在较远处戴着降噪耳机专心击靶,没留意被拍了进去。前者也因此露出了恶作剧得逞的笑容。
尽管一再拒绝,白术还是收到了洗好的照片,美丽的金发少女事后拿着那个从跳蚤市场上淘来的破玩意儿洋洋得意,而白术出门后随手一攥就把照片扔进了垃圾箱。
过了段时间,照片莫名其妙出现在相册里,502把相片和低封黏得结结实实,白术怎么撕都撕不下来。起先她一想到那张照片就好像有蚂蚁在身上爬,到后来也能熟视无睹,甚至有时候还能看上两眼,白术觉得自己真的做出了很大的让步。
白术拿起手边的牛皮纸袋,里面有本装订成册的草稿,封面上潦草着写着玛丽安的全名。每张草稿都列满化学药剂,白术哗啦啦翻了几页,最后像丢垃圾一样丢回了旅行包。
都不是。
白术愈发烦躁,撕下一张晚报飞速写出几组试剂,少顷又大力划掉。钢笔尖穿透纸张发出刺耳噪音,在桌面上留下了一行一行凹痕。
——玛丽安那个讨厌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