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

队伍从城西而来,在胡同里迤逦,看样子是往城东而去。这里的习俗,作为新任县令的莫公多少有些了解,他们这是在祭祀城隍。你看,队伍的前头不正高高地竖立着城隍的偶像吗?那老匹夫高冠绛袍、披金挂银,好不威风。只是他的乌纱帽不太正,冠翅也长不长短不短,不类宋亦不类明,不知仿于何时。脑袋也有点大,底下应该是安了弹簧,所以坐在肩舆上的他脑袋总是晃,这让人感觉他好像很受用。

队伍里人真不少,男女老幼、布衣锦袍,塞满了整个胡同。他们所抬的几案上摆着丰盛的供品,猪头羊腿自不在话下,就连点了粉点的粃粑都摆了整整几张条案,瓜果当然也是不少,粉的红的迷人眼睛。更有甚者,队伍中间的几个大汉抬的那一瓮瓮的东西莫非是上佳的花雕酒吗?酒香四溢,掩都掩不住。幡幛飘飘,皇帝的仪仗恐也不过如此,锣笙喧天,出阁的朱门小姐怕也难分伯仲吧。再看人们的脸色,一个个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看起来快乐无比。

莫县令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富庶之地,连祭祀一个城隍都搞得如此隆重。但一想到自己的家乡正遭逢旱灾,千里焦土、寸草不生,即便有朝廷赈济,沟渠里也填满了饿死的人。虽说远水解不了近渴,但如此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为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偶像,置万千苦民于不顾,简直是一件“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事情。

“呔!”莫县令大喝一声,跳到人前,指着那个晃脑袋的偶像道,“小子,所谓城隍,乃是一邑的神主,如果你冥顽不灵,我们祭你何用?如果你在上有灵,难道不知道应该珍惜物力?为什么要用这无益的花费,耗民膏脂?难道只是为了满足你那可怜的虚荣心吗?呔”他又大喝一声,挽䄂扶帽,准备上前把作威作福的城隍爷给扯下来,队伍中有两个人出来拦住了他。

面前这个大喊大叫的家伙,五短身材、其貌不扬,形容甚至有点猥琐,竟敢拦道辱神,简直是一件“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事情。“你谁呀?”他们问道。

内中有认识莫县令的人,悄悄地告诉他们,面前这个形容猥琐的人正是新任县令。

一行人连忙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就像风吹过草一样,全都偃了。城隍老爷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脑袋晃得更厉害了。莫县令上去一脚把他踹倒,随手拽过一根棍子把他掊得粉碎。可怜镶玉饰金的一邑神主就这样被大卸八块,死无全尸了。莫县令还对着他的乌纱帽踩了几脚,一边踩一边恶狠狠地说:“让你劳民伤财!让你劳民伤财!”莫县令一定是个无神论者,不然,你我皆知,得罪了神可不是闹着玩的。

自此,吴县这个地方就再也没有祭祀过城隍神了,莫公的大名也在这个小小的饶富之地传扬开去,清正爱民的形象算是扎了根。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他秉公执法,与民生息,不贪财,不收贿,直至即将卸任之时,他两袖依然清风徐徐,若不是夫人多少留了点私房钱,他估计都要到达一文不名的地步了。

不过,他也有一个毛病,那就是在老练地处理政务的同时,他竟然还褒有孩子般一样戏谑的纯真,当年把城隍爷扯下来暴打一通就是这种心理在作怪,如果不是怕当众出丑,他甚至都想往帽子里撒尿呢。于是,府衙的衙役们经常发现,每每在处理完政务之后,他们的老爷不是坐在墙头上往下撇瓦,就是大热天光着身子在内宅里走来走去。当然,他乐此不疲的,还是喜欢从很高很高的树上掉下来,让众衙役在树下接住他。衙役们自然不敢大意,每次都接得很准,老爷下来后,又会重新爬到树上,按原路掉下来,如此往复多次。衙役们当然苦不堪言,莫公却乐在其中,直至有一天,我们的莫公灵机一动,改变了下落的路线,就这样,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呔”,莫县令大喝一声,正要骂那些不称职的下人,不曾想,当他整个人从地上霍然而起时,衙役们已不在身边。再细检一下身体,竟发现全身无一痛处,整个人像是落入云端。而他所处的地方呢?也不在树下,而是在一个幽暗的大堂里。堂中央摆着一张条案,上面摆着猪头、干肉、粃粑等一应贡品。案后的柱子上挂着描龙绣凤的旒旌,旒旌之后有一雕刻繁复的挂帘内门,门后的条案靠墙而立,再看条案之上的塑像,绛袍纱帽,冠翅不长也不短,那眉眼、那神态,不是城隍更是何人?而他所在之处,正是城隍庙。

莫县令一下子全明白了,原来是这个老家伙在跟他作对,自己恐怕已然死掉,不然何以能跑到城隍庙里?“呔”,他指着墙边的塑像道,“老匹夫,是你搞的鬼吧,把我拉到这里来。”

塑像长眉一挑,双眼放光,从条案上悠悠飘下,“怎么样,老弟?”城隍神笑意盈盈地开口言道,“你过来了?”

“这还用说?我人都到这里了。”

“哈哈,你不会以为是我把你召过来的吧?”

莫县令依然气鼓鼓,“难道不是吗?”他问。

城隍还是笑嘻嘻,白净的面庞上没有一丝杂纹,即便是笑着也如白白的香瓜一样滑不溜秋,十足的奸滑之像。“我虽然不是什么圣人,”他说,“但也知道‘生死有命’的道理,我一个小小的城隍,哪里有什么勾人魂魄的本事?你啊。”他突然脸色一沉,显出十分深沉的样子,“命该如此,谁让你这么作呢。”说完,便拿起一个粃粑猛咬了一口,咕咕地嚼了起来。

“我不信!”莫县令道。

“不信?”

“嗯。”

“那我可以带你去地府走一遭,去问问阎王。”

“你能见到阎王?”

城隍得意地捋了一下长髯,没再说话,那表情神色已表明了一切,他似乎对这个本事深以为傲。莫县令还要再说些什么,不曾想被城隍用手猛地一推,恍惚之间,他就来到了另一座大堂里。要说这大堂的布置,倒和城隍殿没有多大差别,只不过正堂中坐着的是一个黢面虬髯、头戴乌色通天冠的汉子,看样子是阎王无疑。阎王身边站着一个文官模样的人,应该是陆判官。至于牛头阿旁,马面无常,莫县令虽不大信,自然也认识他们。几人乌喳喳地列在阎王左右,正用一种恶狠狠的眼神看着我们的莫大老爷。莫大老爷自然无惧无畏,自认为自己炳如日月,岂是这几个鬼物所能唬住的?他朝着众鬼怒视了回去,狂妄之态可想而知。

“大胆狂徒,见了阎王还不下跪!”陆判官朝他吼道。

莫县令本欲力争一下,但自知自己已然成为鬼物,需受这黑汉子的管辖,日后恐怕会多有交涉,还是应该识一点时务,因而,虽是不愿,他还是跪下了。

这一跪对他来说是必要的,就像在人世时他必须跪他的皇帝一样,但他的头却是高昂的,目光依然炯炯地看着鬼王旁边的鬼卒们,这些家伙,自以为在鬼王手下当差,便可以耀武扬威,那架势,有时比他们的主子还威风,这,恰是莫县令最看不惯的地方,不过,也仅是看不惯而已。任由他把脖子抻得比殿柱还直,他们也只当他是一个二货,并不管他。

跪在一边的城隍把他们来地府的缘由叙述了一遍,阎罗王就让陆判官把生死簿拿来。陆判官领命而出,不多时便捧着一本棋盘大小的蓝麻面的簿子过来放在阎罗王前面的几案上。阎罗王把簿子打开,就着几案边燃脂铜灯发出的蓝幽幽的光认真地检索起来。书页纸不知用什么做的,翻起来寂然无声,黑漆漆的,像被墨染过一样,不像有字,只是阎王认真阅读的样子,又让人对其上面确有内容深信不疑。他眼睛微眯,眉头紧锁,头随着书页来回地摆动,像一个苦读诗书的士子。黑脸与黑纸交相互映,油光可鉴。

翻到中间他停住来,对着黢黑的纸面看了很久,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叫来陆判官,对他耳语了一番,便把簿子合上,甩袖而去。

这像什么话?幸亏莫县令对他还有些尊敬,不然准会学魏征上前拉住他的袖子不可。“诶!”莫县令左右看了看,正想叫住鬼王。

陆判官在一旁厉声喝道:“诶什么诶,鬼王刚刚查了生死簿,你的确当死,但念你为官清正,还有一些功德,准你复阳,三年后再死。”说完,他又对着城隍说,“你是一城之主,鬼王在地方的代表,自然要管好你属地的人,人是你带来的,你再带回去吧。”

“是。”城隍在下面言道。

“等等,”陆判官接着说,“你进前来,我给你说几句话交待一下。”

城隍起身,来到判官身前,判官俯身对他耳语了一番,城隍先是一怔,紧接着又有些蹙然,之后便连连地点头,乃至最后竟至展颜一悦,差点笑出声来。

众鬼物簇着莫县令和城隍来到鬼门关,便乌喳喳地回去了。鬼门关外凄清无比,浓雾迷漫在天地之间,五步之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总有人声远远近近地传来,像是罅隙下有个乱嘈嘈的人场。莫县令走进雾中,迷离不知所往。道旁时不时地窜出铁样的秃树,树枝尖利无比,上面或挂或叉着癯瘦如削的鬼物,正痛苦地呻吟着。所谓自经道树,恐也不及于此,这些人是否均在生前作恶,莫县令并不知晓,他只知道,在他生前,这样的场景也没少见。如此说来,地狱与阳世也无太大分别,所谓惩恶扬善只不过是骗人的鬼话。显贵家的十恶不赦之徒依然显贵,穷苦家的积善本分之辈往往填于沟壑。这世间如果还有一点正义,便是为官者仅存的那一点良心,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阴森恐怖的气息肆无忌惮地传来,走在莫县令身后的城隍早已习惯,因而他见怪不怪。他低着头,有着自己的心思。陆判官的话一字一句地还留在他的心里,莫县令之魂全因鬼卒的误勾,他本不必死,但错已犯下,鬼王也只能将错就错,当面没有发作,只是为了维护地府的体面。陆判官给他出了一计,让他拖住莫县令。时值盛夏,莫县令的尸身恐怕早已腐败,届时,便不是地狱不允他复阳,乃是不期然而然也。如果计谋得逞,莫县令便是无主野鬼,过不了多久,就魂飞魄散了。一想到这,城隍心里便有了隐隐的快意,莫县令之死,虽与他无干,但这老贼横竖看他不顺眼,这几年断了他的供奉,以致他堂堂一城阴主,穷困潦倒,与之前的风光相比何止云泥?一想到这,他就来气。

“诶,”他叫住莫县令说,“这树上挂的都是些什么人,你莫大县令不管一管?说不准他们都有莫大的冤屈等着你来伸张呢?”

“少费话。”莫县令道,“我哪管得了这些?呔,”他过来一把抓住城隍的手腕接着说道,“倏然之间,我们就来到了这里,怎么回去却要费这么多周折。”

城隍道:“我哪儿知道。”话音刚落,树上的众鬼物齐刷刷地吁了一声,此起彼伏地言道:“莫要信他,莫要信他。”城隍把脸一阴,朝着众鬼们怒视了一眼。众鬼惧怕,顿时哑然。

莫县令手上一使劲,怒道:“小老儿,你可不要耍花招。”城隍被他抓得手痛,只有讨好般求饶,“岂敢岂敢。”他说。

说也奇怪,刚才还浓雾迷漫,暗无天日,这时却一下子雾散云收,一轮顶大的月亮悬于头顶,怒气十足地泄着如练的光芒,鬼物们也不知所踪。再看二人的所处之地,乃是一处庭院,一棵合围的樟树立于院中,枝繁叶茂,正披着月光在暑风里喘着粗气,树枝上挂着的白纸幡随风翻飞,呼呼作响。这树,不是别树,正是莫县令从上面摔下的那棵,他们所处的地方也不是他处,乃是县衙后堂。堂上挂着白布,中间摆着一具棺木,不消说,那棺木里的人,正是莫县令。只是灵堂简陋,颇有些凄凉,堂上只剩下他的大儿子,缞衣麻带,背依着棺木在呼呼大睡。棺木前的长明灯芯浸于油中,只留下星点的灯火在死气沉沉地闪灭,仿若一动便可泯然而消。如果不是这一豆灯火尚存,莫县令可能都回不到这里来。

他心感悲凉,上去踹了儿子一脚,大喝一声,“呔!灯要灭了。”人鬼殊途,没想到一脚踢空,莫县令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的儿子,全无感觉,鼻息匀称,睡得正香哩。

城隍在后面嘿嘿笑了起来,“怎么样?”他说,“人走茶凉,连亲儿子都不待见了吧?”

“甭废话,待我醒了,看我怎么收拾他。”

“那是,那是,您请吧!”城隍把棺盖掀得更开了一点言道。

之前还没感觉,这时,一股恶臭从棺木里袭然而出。

身体虽未完全腐败,但已发软发胀,莫县令一向素洁,这等情形,让他怎么复生呢?

“试试看嘛,正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城隍道。

试试就试试吧,莫县令跳进棺中。臭味更浓了些,他不禁掩鼻,尝试着附身,但怎么着都无法合体,且不说全身肿胀臭秽,脑子也迷糊不清,再加上百骸俱裂,痛不可支,身体在属于自己不属自己之间游弋徘徊,说不出的难受。如此活法,真不如死掉算了。莫县令又从棺木里爬了起来。

城隍这时正蹑手蹑脚地从灵堂里往外溜。“呔!”莫县令喝了一声,“你去哪儿?”城隍并未理他,而是急步出了灵堂,快速地向外奔去。莫县令钻出棺木,正欲追他,又突然生出念恋之情。他看着自己熟睡的儿子,虽是恨他,但也惜他,他许是累得够呛,才如此贪睡吧。“人死不能复生”,这是亘古不易的道理,自己所贪恋于生的,又是什么呢?权势?他弃之如弊履。父母?他们早已仙逝,子女也各自成家,有着自己的生活,就连结发妻子想必也不会因他的逝去而擗踊不已吧,满城的百姓——诚如城隍而言——估计也没几个感恩戴德的,况且,他又何曾希望他们感恩过?如此说来,自己又仿佛可有可无了,就这样逝去,也无不可,只是他还是有些不甘。死固然可得长眠,但又怎敌生之光鲜呢?初升的太阳是那样的灿烂明媚,晚霞夕照是那样的眩目多姿。雾气霭霭的山峦,叠绿层翠的山林,芳香的草气,游荡无主的清风,静幽的鸟鸣,嘈杂的人场,一切一切都在他身边萦绕回荡。他愈是感到生之可爱,就愈是讨厌死亡,可事已至此,他也有点灰心了。

灵堂里的灯光更暗了些,灯芯浸在油中更多了。“诶!诶!”他对着儿子大喊,“傻小子,快去拨灯芯啊!”可任由他喊破嗓子,他的儿子又何曾听到半声?他急忙伸手去捞,但整只手穿灯而过。“噗”地一声,灵堂里只渗着从阴云里逼出的惨淡的月光,其实,与漆黑一片也差不到哪里了。倏地一转,他又来到了一处,柱牖宛然,供桌、猪头肉、粃粑一一映入眼中,这地方,不是城隍庙更是何处?

城隍爷自认为甩了莫县令,正躲在自己的庙里暗暗庆幸呢,不曾想,他刚进庙宇,莫县令就跟了进来。陆判官说他是一城鬼主,这时他才悟出这句话的含义,这分明是要他承担鬼王犯下的过错嘛。仔细想来,这也没啥,下以承上,不也是亘古不易的道理吗?

“你又来了!”城隍对着莫县令道。

莫县令上去一把抓住了他,怒道:“老匹夫,快带我去见鬼王!”

城隍抹掉了他的手,拿起一块肉啃了一口道:“要去你去,我才不去呢,况且我又饿又困,正想好好休息一番。”说完,便准备往里面去。

“你去哪里?”

“去我的内宅,我的内宅可富丽堂皇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不去!”

“那你就在外面呆着吧。”

“我拆了你这庙宇!”

“你倒是拆拆看啊。”

踢,整条腿穿案而过,扑,整个人没于柱中。任凭莫县令如何用力,也如竹篮打水,空无所获。自己倒累得不轻,又感觉饿到不行,于是便去抓肉,一抓便起,心下甚喜,觉得可以触到实物了,又去踢案,但又是踢空,敢情只有在涉及到吃食时,双手才能落到实处。“食色,人之大欲存焉。”此言不虚,也许只有在极注意之处,才会有力可使。可自己念念复生,为何却如踏浮尘,怎么也用不上劲呢?这样想着,又觉得整个鬼界如此可憎,手上一使劲,整块猪头朝着城隍的后脑勺而去。

猪头油抹在漆光油亮的后脑勺上,越发地莹莹可鉴了。城隍摸了一下,一时气急,转身怒道:“你干什么?”

“我要找鬼王!”

“找他干啥?”

“我要复生!”

城隍指着莫县令的鼻子冲过来道:“你既然如此贪生,为何又总做蠢事?你从树上落下来,觉着好玩刺激,可曾想过你手下的那些衙役?他们有多么苦不堪言。”

莫县令把手一甩道:“他们不足虑!”

“不足虑!谁足虑?”

“百姓!”

“哈哈,”城隍笑道,“对对对,百姓,百姓,你以为只有你的心里有百姓吗?你以为只要心里装着百姓,就可以站在道德的高地睥睨一切了?”

“……”

“错,大错特错!”城隍道,“你站在百官的对面,就是为了百姓了?他们就一定单纯吗?这个混蛋的世界什么时候单纯过?你以清官自居,呵呵,”城隍冷笑了一下,接着言道,“却不知许多人正拿着你的清正为自己谋福呢,却不知你的一缕清风,纵使吹得呼呼响,于这个糟糕的社会也于事无补,所以,”城隍长气一舒道,“我劝你还是省省吧。”

一连串的追问让莫县令招架不住,他几乎就要缴械认输了,但还是提了一口气回道:“那也比你强!”

“我又怎么了?”

“你作威作福,徒耗民脂民膏。”

“我都是一个死人了,他们要这样做,我又奈若何?你以为他们是在拜我吗?他们是在拜他们自己,他们要显出他们的财富。不是我要做人上人,是他们要做人上人。”

就这样,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在堂上争论不休,一吵吵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莫县令还有些愤愤不平,又拉着城隍吵了一早上。城隍苦不堪言,到了最后力气全无,别说吵架,连张嘴都难。

莫县令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渐渐力竭,意识越来越模糊。他自知时日不多,就越发地想与城隍争吵,但争吵来争吵去又有何益?莫县令做鬼以来,第一次感到无计可施。他所信奉的那一套理念,被城隍这么一说,反倒有些可怕了。这世界吊诡的地方便在于,明明你极力反对别人的地方,却悄无声息地被自己给完成了。也许真如城隍所言,这世道绝非非黑即白的泾渭之分,但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呢?好心办了坏事,就应该谴责好心吗?自己所孜孜以求的那些东西真的就一文不值吗?

诸如此类的想法在他的脑子里不停地冲撞,让他本已浑浑噩噩的脑子愈发混乱了。直至最后,他终于不愿多想,决定还是回家再看一眼,好在消失之前不留遗憾。不过,这些年自己的臭脾气估计也让家人受了不少苦,一想到这,他又有些愧疚。正左右为难间,猛地一转,他来到了一个胡同里。

他夹杂在队伍中,被人高高地抬着。脚下是乌喳喳的人群,正兴高采烈地往前拥。他看了看他的手,纤秀白皙,不类从前。他的右边,跟他同样高的位置——人们所抬的肩舆上,正坐着城隍,那情势与三年前拜祭城隍并无二致。等等,自己的头怎么晃来晃去,脖子处吱吱地响,是安了弹簧了吗?再看自己的衣着,跟城隍那个老匹夫一模一样。这是怎么回事?莫县令弄不清楚,他又仔细看了看队伍,发现队伍与三年前一样浩荡,供品更是多了一倍。队伍中有人举着一副条屏,上面写着一副对联:一体安民日月可鉴,二圣显灵福禄共担。至此,莫县令才终于了然,他也被供成城隍了。

“呔,”他对着右边的另一位城隍道,“是你小子搞的鬼吗?”

城隍摇着头,又猛地摇了摇头道:“我怎么知道?许是老百姓感念你的清正,也许是他们想利用你的清名,不过这样子不也挺好吗?你再也不会灰飞烟灭了。”

他说的没错,自己虽未能复生,但好赖可以得以永存,想想,可能比复生还好呢。可是,当初他极力反对的,现在反过来加在自己身上,这又让他怎么看待自己呢?他一世清名,难道死了反要受这污浇?城隍本就有一个,再多一个又有何益?也许老百姓果真爱戴他,可如果为了这种爱戴徒耗民用,他是万万不愿的。

想到这里,他就再也坐不住了。瞅准地上的石板,他猛地一使劲,从肩舆上跌了下来,身体顷刻间被摔得粉碎,意识瞬息变得模糊。在众人的嘈杂声中,他不由自主地大笑了一声,声音还未传开,他仅有的一点魂魄就如风卷残雾般消失不见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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