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篇,献给我的姥姥,献给养育我的土地和故乡那并不壮丽却满含深情的草木山河。
小时候的寒暑假,大多都在姥姥家度过,一则是因为父母忙于工作,无暇理我,不送到乡下,就得把我“囚禁”在家中。那时候,家里只有电视机和收音机。电视就如同印度电影《摔跤吧,爸爸!》开篇调节信号的镜头中所展示的一样。就算这种信号,也只在某个时段才有,白天没有。单独“隔离”的我形同困兽,想必也牵动了老娘的恻隐之心。另一则,是我的姑舅姨娘也在同村,可去之处很多,表兄表姐更是一大群,总会有人带我玩。
尤其是暑假,自家种的瓜果蔬菜俯拾即是,到外面晃一圈儿,就能混个“肚子滚圆”。至于上树爬墙、骑驴捉鸟,陪哥哥们割草揽羊、打狗撵鸡,更是每天的日常。山野中的广阔天地、落日长风,也是翻开断砖捉斑蝥的“百草园”无可比拟的。
撒欢儿玩了一整天,夜色降临。盛夏晚上熏草的烟火气,是我的睡前故事。狗吠虫鸣声里,月光如水,一片安宁。每当这个时候,姥姥也结束了一天的劳作。躺在炕上,她常自言自语的说:“又享福喽!”,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不就是睡觉吗,怎么老说享福了呢?”姥姥说:“睡觉,就是享福啊!”我心里哼了一下,睡觉?姥姥你真逗,睡觉太没意思了吧!
我娘五岁的时候,老姨还不到三岁,姥爷就去世了。听娘说,是肺病。搁今天,根本就算不上大病,有可能关键时刻的一支抗生素,就能挽回生命。而那时候的农村,也就能找找村里的“先生”,抓几副草药,姥爷就这么被贫困、落后送走了。姥爷的去世,就是我娘后来从医的最直接原因。
姥姥一个人带大了六个儿女,带大了十几个孙子外孙,又给公婆养老送终,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
听娘说,姥姥有时候脾气很大。她小时候曾因为不小心弄丢了买东西的五毛钱而被姥姥用笤帚满屋子追打,她唯一的花布小钱包也被姥姥撕得粉碎,那一年,她九岁。贫困,是最现实的问题。由于家里困难,娘总被同学欺负,后来打了架,好多天都躲起来不敢上学。老师找到家里,我娘又是一顿抱头鼠窜。一顿毒打之后,老娘就辍学了。在她的记忆里,挨打、挨骂的,不仅她一个。
对子女的严苛,与对长辈的孝敬并无矛盾。即便孩子们都还没有吃饭,姥姥总会先把家里最好的东西留给公婆,或者干脆给老人开小灶。老娘讲,舅舅们也曾时常在闻到香味儿的时候跑到下屋(厨房)眼巴巴的问:“妈,这个是爷爷奶奶吃,还是大家吃?”回答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会令他们失望,久而久之,也就没有人再去下屋了。
贫苦人家百事哀,特别是过年。年关,对日子好的人家来说,叫过年,对贫苦人家来说,叫过关。我娘小时候,姥姥经常在寒冬腊月,把家里的芥菜等冬储的咸菜一次做很多,平时放些黄豆,待过年时就把难得杀了的鸡,连皮带骨全部剁成细细的碎末,和一大锅芥菜末做成下饭菜,算是给大家改善伙食,由于太咸,那菜可以一直吃到过完正月。而那喂了一年的猪,大家基本上是吃不到多少的,绝大部分都会变成老人的草药。直到现在,娘都不爱吃加了鸡肉的芥菜,每年过年,也都必须要有一个大肘子。
苦日子总会到头的,只要你不放弃,努力的向前。等到我能够在姥姥家度过一个野生的暑假的时候,姥姥已经可以在劳作一天后躺在炕上,念叨着她的那句:“又享福喽!”
姥姥离开我们已将近二十年了。后来,我读书,工作,赴汤蹈火。每个心绪焦虑、烦躁不安的夜晚来临之时,只要躺下来,想起姥姥的那句“又享福喽!”就能安静下来,很快入睡。现在的日子再难,会难过孤儿寡母的艰难岁月吗?
昨夜,因为琢磨着一个文稿,想来想去,竟然失眠了,早上起来尽管照常做事情,但总是不精神。突然想起了姥姥,想起了姥姥的那句:“又享福喽!”我怎么把这个秘诀给忘了呢!
仔细想想,睡个好觉,真的是一个小而确定的幸福啊!
也许,就在您的枕上,也有着满山遍野的童年记忆,有着老人家饱经风霜的宁静平和,有着对脚下土地的深沉热爱,有着故乡那并不壮丽却满含深情的草木山河。至于纷扰繁杂的事情,统统都抵不过一个好觉!
所以,即便是在清晨,我也要道一声:“祝您晚安!”
“又享福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