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买墓地后,我驱车赶回老家。
我不相信那些夹着罗盘在墓地里指点江山的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一出口,多半流于一种交易,在价位一定的条件下,哪一块都能卖出去。一块墓地是否藏风聚气,是否荫及后人,这个时候都不重要,我想用古老的方法,以此冲去久缠父亲的恶煞,我愿意去试,只要对父亲有帮助。
桃四是二舅的同学,十里八乡有名的风水先生。他明白我的意思后,与我一同赶往我的城,并为我们挑了一块“宝地”。他临回乡下时,和我说了句,看你兄弟的面相,你家祖坟前面应无罩,虽然你兄弟有官运,但总不通,因坟地一侧出了一条深沟。
我一机灵,紧紧攥着双手,手心里全是汗。
想起那年清明,我和妹妹陪着父亲第一次回去扫墓。车开到山脚下再不能前行,父亲依着记忆带着我和妹妹走山里的一条小路,山势平缓,田地错落,小路两侧杂草丛生,快到墓地的那一段,因经年被雨水冲刷或者风化变得越来越窄,父亲说,很久不走这条路了,没想到成了这样子。他的背部紧紧贴着土坡,顿了顿说,要不咱们走大路吧,这太危险了。我看了看,这条羊肠小道上,有新落的羊粪,粉末状的黄色尘土里有牧羊人的脚印,想来这条小路虽然日常少有人走,但在生命的夹缝里,它还在摇摇晃晃地存在着,就像疾风里总会藏着一块石头,石头里藏着着经年的疤,虽然它们在尘世里少涉朝露和荻花,但他们以深的姿势存在,以瘦和远流落,至于挡不挡得住秋雨,我们忖度着,当羊鞭和牧羊人的呼哨响起时,便立刻觉得踏实,这之前的犹疑就似虚惊一场。
我看见父亲衣服上蹭了许多黄土,这是那个当年将我们擎过头顶的男人啊!
我说,爸,应该可以过,我来走前面。父亲还在犹豫,我已走到前面拉着他的手慢慢往前走,父亲又说,你走的太靠外了,小心掉下去。其实,真的掉不下去的。
当我们从深沟里走出来,站在田垄上,旷野的风呼啦啦地扯着我们的衣服,头发都被吹向脑后。
田地大而空旷,准确地说,这隐到天际的田地是环山而开的,层层落落,由上及下,山山相依,田田相连,可惜的是现在极少能见到万亩的玉米成片成片地绿在天地间,久不耕种的土地,让村庄突然颓废下来,那些眼神黯淡的老人,倚在巷口,除了与他谈庄稼,我们再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父亲领着我和妹妹来到坟前,好大一片。烟酒花茶一一祭奠后,父亲指着一块空地说,这就是我和你妈的地方,等我们百年后,将我们安放于此,不必在外面破费。我和妹妹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我一向对方向不敏感,只记得那一片坟地似乎背靠着一层一层的梯田,往前望,就是父亲的村子,村舍一色的青砖,篱笆女人院墙鸡犬炊烟,这景象气韵,对久游于外的我而言,并不亲切,相反是许多的陌生与隔阂,那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与我没有半点关系,那腔调浓郁的乡音,我不止不会说,听起来也费劲,我的爷爷奶奶,伯伯叔叔还没等我们环膝而绕时,就早早地长眠于此,亲情似乎被斩截,故乡两个字,总是孤零零地,冷而远。
在这片坟地左侧十几米开外,是一条沟。
父亲带着我们去老屋,见到那扇被挤在胡同里的旧院门,破败落寞地紧闭着,其余的都不复存在,这一片宅基地已被我当年的大娘全部拆除,正翻盖着二层小楼,水泥沙子掩在过道上。我们没有进去,父亲指着院落,告诉我们,正房几间,东厢房几间,西厢房几间,一进院门有个大罩壁,罩壁上总是贴着旧年的桃符,院墙上有个小窟,里面供着土地。父亲还说,我们很小的时候在老家过年,妹妹误将奶奶供的土地当成玩偶,整日抱在怀里,当奶奶发现土地爷不见了的时候,惊慌失措地满家满院找,当得知是妹妹偷着取下来玩耍时,她跪在土地爷前,一直请求土地神灵的原谅。
奶奶是小脚,走路一颤一颤的,这小小的四合院里,她的那双小脚进了这屋的门槛,迈出那屋的门槛,舀稻谷,抽柴草,我还记得她跪完站起来时,尖尖的鞋面上沾着土。我央求过,要看她的脚,但奶奶从来都没有答应。
妹妹接着就大病了一场。
父亲指着院落里的一角,说,那里原来有几间厢房,我和你妈结婚时,就住在那里,你们姐弟三个,只你在那间小屋子里生活过几个月。父亲说完看了我一眼,然后嘿嘿地笑了几声,不再言语。
桃四既然说出这样的话,想必有他的道理,没过几日,我嘱咐弟弟回老家一趟。
我们离开故乡太久了,久的除了一些称谓还熟识,其它的都不足以让我们有相认的冲动,就连墓地,那些玄说里的温暖也将我们推出村子,任凭父亲一年又一年临风而望。那些逝去的亲情,偶尔在父亲的梦里搅扰一次,他便会难过许多天,父亲临去世的时候,总和我说,最近梦多,忽而梦到父辈,转天又梦到菩萨,梦里不是寻路,就是奔跑,听的我心里戚戚然。
弟弟说,那天他跪在爷爷的坟前,告诉他,我们想将父亲安放在我们城市里的公墓。
事后,父亲和母亲并没有表示异议,母亲说,其实他们也不想回去了。
母亲说,咱家这一支人丁稀落,如果跋山涉水地回到乡下,旧人旧事已远不可闻,再剩下你们仨个流落在外,彼此想念了,又离得那么远,可怎么好。
父亲在一旁一直没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