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几天就过年了,天天和李小燕腻在一起的张子文接到大哥的电话,想让他回老家过年。
正在上研究生的张子文暑假时给李小燕的弟弟做了一个假期的家庭教师,赚了个女朋友回来,就没顾上回老家,想想也是该回去看看父母了。
他刚放寒假时脑中是有回家看父母的想法,但舍不得正爱得如火如荼的女朋友,就暂时将父母放在一边了。
接到大哥的电话,张子文一下子很想回家,他想年老的父母了。可女朋友怎么办?自己回去一趟,最少也得一个多星期见不到小燕,但他实在舍不得和她分开。
他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带李小燕一起回去见父母!
他为这个想法兴奋不已,赶忙骑着自行车从位于城东的学校,赶往城西的小燕家。
当他把想法说出来后,小燕又兴奋又忐忑:“啊?你要带我回你家啊?”
她低头抠着手指:“可我怎么和我爸我妈说啊,还有,你家人要不喜欢我怎么办,我害怕...”
张子文拍拍小燕的头:“咱们一起去和你爸妈说,我想他们会同意。你这么可爱,我家人肯定特别喜欢你。不用怕,他们对人都可好了,就怕好的你受不了。”
他们俩拉着手来到厨房,宽大的厨房里,小燕的父母正忙着做饭。小燕在父母身边备受呵护,20多岁的人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张子文出身农村,初中开始就住校,独立性特别强,性格稳重成熟,两人虽然同岁,但外表和性格相差很大,仿佛两代人似的。
夫妻俩很喜欢这个年轻人,只要他来家里,他们都会特意为他做一桌丰盛的饭菜。张子文也不客气,多年来一直吃食堂,难得吃一次家常饭,所以就放开肚皮大快朵颐,一家人看他吃得狼吞虎咽,其他人受影响,也吃得非常香。
张子文说:“阿姨,叔叔,我哥来电话让我回家过年。我暑假就没回去,也该回去看看了。我想带小燕一起回去,让她看看我家的情况。见识一下我们农村家庭是什么样子,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父母相对看了一眼,妈妈先开了口:“嗯,也行,去见识见识也好。不过小燕没去过农村,到你们家不一定能适应,你得多照顾。”
张子文高兴地说:“我一定会照顾好她的,您和叔叔放心。”
张子文买了腊月二十七的火车站票,临时买票,能买上站票就不错了。从没在这个时候出过门,并且正处于兴奋状态的小燕,不知道过年期间在路上的艰辛,根本就没在乎,但他们两个也没敢告诉父母没买到卧铺。
小燕的父母给他们准备了一堆丰盛的年货,足足装了两个旅行箱,小燕里面毛衣,外套呢子大衣,脚上一双齐膝高的靴子,踏上了艰难的回家之旅。
候车室人山人海,每个旅客都都是大包小包,似乎要把这个城市都搬回家似的。高大宽敞的候车室,所有的空间都被人们的交谈声、喊叫声给充满。张子文和小燕紧紧地挨着站在一起,但说话都得用比平时大一倍的声音才能听清。
人们都尽量往检票口挤,买了卧铺票的怕上去晚了没地方放行李,硬座的怕被别人占了座位,没座的想早点上去找个好位置。
终于等到检票,人潮汹涌挤过窄窄的检票口,顾不得被踩到脚或被坚硬的行李箱碰撞,大家都费力地拉着、提着大件小件的行李,拼命地往前跑,小燕和张子文也被人潮裹着不由自主地跑。
小燕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奔跑加上惊吓,心脏“通、通、通”地猛跳,到车厢门口时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挤进车门,车厢里已经站无虚席,根本挤不到里面去了。他们只好在车门口附近找了个地方安置下来。
张子文在靠墙的位置挤出来一点空间,让小燕过去坐在行李上,他则站在旁边挡开拥挤的人们。
车快开了,挤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小燕的那块小天地已经被挤得保不住了,小燕不得不站起来,她和张子文马上被背后的人紧紧压在行李上动弹不了。
火车终于启动,人们随着车厢晃动,靠在厢壁的小燕身上一松一紧。有时车体剧烈地震动一下,人们猛地倒过来,小燕身体里的气被“呼”的一下挤出去。
车开了一阵,小燕去了一次卫生间,等挤回到原来的位置,只放下去一只脚,地板上根本没有一点儿缝隙,另外一只试探了一阵无处落地,她只好金鸡独立的站着。后来站着的那只脚实在累得不行了,她就把另外一只放在张子文的脚上。
他们又累、又渴、又饿,好在准备的给养放在行李的最上面,正好压在小燕身子后面,张子文用力地掏出来,把食物袋托在手上,让小燕先吃,然后自己才吃了一些。
五个小时后,火车到了一个大站,下去的人比上来的人多,终于宽松一点儿,可以站得稍微舒服一些。
人越下越多,他们两人慢慢随着人们的移动挪进车厢过道。到半夜,身边座位上有两个人下车,他们两人终于落了座,小燕感觉到火车的座位从没那么舒服过。
火车有规律地摇晃,站立了十几个小时的两人,在这个大摇篮里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突然,一声沉闷的响声惊醒了小燕,她睁开惺忪的眼睛一看,身旁靠走道坐着的张子文跌坐在地面上,人还睡得迷迷糊糊的没醒过来,脑袋随着车的晃动微微地摇晃着,旁边几个旅客忍不住笑出来。小燕赶忙起身去拉张子文,拉了几下,他眼睛才睁开一条小缝,喃喃地问:“怎么啦,什么事啊?”
小燕忍着笑:“你看看你在哪儿坐着呢?”
张子文这才睁大眼睛左右看看,很奇怪:“我怎么坐在地上?”
小燕咯咯直笑:“从座位上摔下来,都没把你摔醒啊!”
张子文这才赶忙爬起来,看着周围的人都在笑,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他们天不亮在洛阳站下车,凛冽的寒风顺着脖子直往衣服里钻,小燕竖起大衣领子,把毛线帽往下拉拉,还是冷得打颤。他们要在这里转车去南阳,晚上才能上车,白天得在洛阳呆一天。
车站广场东南角挂着盏昏黄的灯泡,照着下面一张方形的矮桌,一个中年女人疲惫地吆喝声传过来:“豆腐脑,豆腐脑,热热的豆腐脑。”
张子文拉着小燕走过去:“来两碗豆腐脑!”
刚刚坐定,两个白瓷碗就放到了眼前,碗里冒出腾腾的热气,酱油色的汤汁中露出淡黄色的豆腐脑,又冷又饿的小燕一看,胃口大开,赶忙舀了一大勺倒进嘴里,舌头传出的味道竟然是齁人的甜,小燕一下子吐到地上:“老板,这里面放的是什么?”
“红糖啊!”女摊主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小燕。
小燕双手捧着热乎乎的碗暖手,说:“我还以为是咸的,里面倒的是酱油呢,你们的豆腐脑竟然放红糖。”
张子文解释说:“我们这里的豆腐脑都是甜的,没有咸的,你凑合吃点吧!”
小燕摇着头说:“甜的太难吃了,我吃不下去,你吃吧,我就用碗暖暖手。”
张子文几口吃完,对小燕说:“咱们要转的车到晚上了,要不先找个地方你吃点饭,然后休息休息?”
小燕回答:“我不想休息,你带我去玩吧!”
张子文带着小燕沿着站前路边走边看,找到了一家正在营业的面馆。他拉着小燕推门进去,要了一碗烩面。烩面的碗令人吃惊的大,装着满满当当的一大碗面条,面条上面浮着有半个手指厚的一层油,还有几个大肥肉片。小燕一看就没有食欲,她勉强地挑了一根面条放进嘴里,除了油腻之外没有一点儿香味,她勉强咽下去,把碗推到张子文面前:“你吃吧,我吃不下去。”
这个时间点上其它饭馆还没开门,张子文只好掏出随身带的点心和油饼,又冲了杯奶粉,拿这些给小燕当饭吃。
饭后,张子文带小燕去白马寺和龙门石窟玩了一圈。
腊月二十八,该回家的人大多已经到家。所以到南阳的这趟火车上人很少,张子文和小燕两人坐着宽敞的三人座位。
这趟火车没有暖气,车厢里冷风嗖嗖,冻得小燕紧紧地抱成一团。上一趟火车里人挤人,又有暖气,小燕身上都出了汗,脚上汗更多,靴子里面都湿了。这一冷,脚尤其难受。
张子文从行李里翻出双干袜子让小燕换上,又拿出几件衣服披在小燕后背,并包住小燕放在座位上的脚,敞开靴子口放在地板上晾着里面的汗湿。
小燕还是感觉到冷,张子文拿出杯子去找开水,找了一圈,车上竟然连冷水都没有,更别说热水。他只好把从她后背抱住,用身体给她温度。两个人就这样睡一阵醒一阵的随着火者摇晃着。
凌晨在南阳下车后,他们吃了豆浆油条,就奔往长途汽车站,还要从这里坐两个小时长途汽车,才能到张子文家所属的县城,到县城后再搭拖拉机回村里。
去内乡的大巴两个小时后才发车,候车室里坐着、站着到处是人,他们只好立在墙边。张子文身旁站着一个很精神的军人,和张子文搭起话来,当听到小燕是北京姑娘时,看向小燕的眼光写满羡慕。
小燕正入神地听着他们用家乡话聊天,突然被张子文一把扯过贴到墙根,一股熙熙攘攘的人流从眼前冲过,人们全都背着、扛着很大的袋子,要不是张子文手快,小燕就会被人流冲倒或裹走。
小燕吓得瞪大眼睛:“这是怎么啦?”
“汽车来了,他们这是去赶着上车。”张子文解释。
“啊,干嘛要跑这么急啊?”小燕从没坐过长途汽车,这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场景。
张子文笑笑说:“人们都是这种心理嘛,车一到就想快点上车。而且长途汽车不像火车,停站的时间很短,所以太慢也不行。”
他们乘坐的车终于来了,两人随着人流上了车,还好还在倒数第二排找了两个座位,车上人也很多,走道中都挤满了人和行李。
车在颠簸的路上行驶,车窗少了好多块玻璃,到处敞开着大口。裹着尘土的冷风从车头冲到车尾,带着人们身上仅有的一点儿热气冲出去。
吸溜鼻涕的声音此起彼伏,穿着破旧的农民双手拢在袖中,不断地抬起胳膊用袖口擦着鼻涕。有人用大拇指和食指把鼻子一捏,然后朝窗外一甩,甩出去的那个东西被风又吹进来,落到车内某人的身上,那人大声喊起来,然后车厢里开始爆发剧烈的争吵。
小燕听着双方一声比一声高的对骂,虽然她听不懂一句浓重的当地口音,但看得出大家都很激动。
下车后,小燕扭头一看张子文的脸,忍不住指着大笑起来:“哈哈哈,你看你的脸,怎么那么黑!”
张子文看着小燕也不停地笑:“你也是个小黑脸!”
他们俩擦干净脸,在路边拦了辆三轮车,去找县城师范的大哥。大哥前年大学毕业,已经分配到这里当老师了。
大哥家里铁将军把门,隔壁出来一个老太太:“你们是谁啊?张老师两口子一大早回娘家了。”
张子文说:“我是他弟弟。”
老太太热情地招呼:“你是在北京上大学吧,我听张老师说过,来我家坐吧。”
进到屋里,老太太烧了热水让他们先洗脸,就赶忙跑到厨房做饭去了。一会儿功夫,端出来一大盘炒鸡蛋,两碗放着青菜、飘着油呛葱花的汤面。
又冷又饿的小燕,拿起放在小餐桌上的筷子正要吃,发现餐桌表面糊着一厚层污垢,看样子桌子应该从没擦洗过,从厚厚的污垢裂开的细纹里和脱落的地方,才能看出桌面原来的深红色。
小燕胃里一下涌出一股东西,她起身跑出门,蹲在院子里干呕了一阵。
从老人家里出来,张子文带小燕又坐上了后斗安了篷子的拖拉机往家的方向走。
这段路况更差,拖拉机左右摇摆的幅度很大,小燕双手紧紧地抓着车帮,总觉着自己随时会被抛出去。
一个多小时的颠簸,但小燕感觉过了有十个小时那么漫长。终于到了,他们在通往村子的路口下了车,沿着只有一个车道那么宽的小路往家里走。路两边的田地里刚冒出的麦苗像绿毯一样,一直伸展到天边,太阳正好,绿油油的嫩苗反射着太阳的金光,随着微风摇头晃脑。
小燕第一次身处这么广阔的空间,放眼四望,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兴奋地又跑又跳,面对一望无际的绿色,气沉丹田,用力呼喊:“啊——,啊——,啊——。张子文,这里好美啊——。张子文,你这个讨厌鬼,饿死我了——。”
张子文从后面抱住小燕,在她耳边低声说:“傻丫头,你在城市没见过这么美的景色吧,这下可开了眼了。马上就到家了,让二嫂给你做好吃的,饱饱地吃一顿。”
突然听到后面响起自行车铃声:“滴铃铃--,滴铃铃--”
张子文赶快放开小燕,回转身,见一个穿着厚厚的老棉袄,头上棉帽子的耳朵耷拉下来,遮住大半张脸的中年男人,那人高声对张子文说:“嗨,我说哪来的城里人,原来是文呐。”
边说边打量着小燕:“这是你对象?长得可真美呢,是个城市小姐啊!”
小燕听懂了一点儿这人的话,羞得脸通红,低下头看着地面。
张子文忙不迭的回答:“长生哥,你这是去哪儿?”
长生哥说:“没(mo四声)啥事,我想去街上转一圈看看。刚好碰见你们。不去了,不去了,来来,把行李放后座上,我帮你推回去。”
张子文高兴地说:“那我可省劲了,谢谢长生哥。”
张子文家在一个土坡顶上,离老远在院里忙活的母亲和二嫂就看见了他们,赶忙放下手里的活,拍着手脸上堆着笑,小跑迎出来:“你咋回来了,也没给家里说一声,回来这么突然。”
张子文高兴地说:“妈,二嫂,你们看我带谁回来了?”
这时屋里的二哥听到动静,也跑了过来:“文啊,文回来了,你这是带的谁(shei四声)啊?”
很瘦但精干的母亲,脸上的每条皱纹都好像溢出笑意:“这妮是谁啊,咋长的这么水灵,恁好看呢!”
脸膛黑红的二嫂站在旁边搓着手,只是一个劲地笑。二哥在二嫂的旁边,嘴里也一直不停地“呵,呵,呵...”。
长生哥把行李推进院里,回头对还站在斜坡上的一家人喊:“进来拉话吧,别在那站着了,文带了对象回来看把你们高兴的。”
母亲这才反应过来,赶快招呼:“看我这都乐糊涂了,快进屋,快进屋。”
忙伸手推着子文和小燕走进院里。
稍倾,得到消息的父亲也回来了,他披着一件大棉袄,头上戴着顶棉帽,棉裤上落着好多灰尘,也是高兴地满面笑容:“文啊,咋回来的这么突然呢?这妮子是谁啊,看样子是城里姑娘,到咱这乡下可能不习惯吧?”
张子文忙回答:“爹,妈,我暑假就没回来,想着也该回来看看了。这是小燕,她家是北京的,她父母都在北京工作,她也在北京上学呢。”
“我说吗,妮子看着细皮嫩肉的,穿的恁时髦,不像是从咱农村出去的,敢情是北京妮儿。”父亲感叹道。
院里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个人,热情的乡亲们听说张子文回来,还带来一个城市姑娘,大家都跑来看稀罕。
村里出去上大学的只有张子文家兄弟俩,并且是同一年考上的。当年整个县只出了三个大学生,包括张家两兄弟,而且当时张子文只有16岁。所以在县里很是轰动,直到现在他们还是就读过的县一中老师嘴里的典范。
这个时候村里还没有人去城里打工,几十户人家也都没有城里的亲戚,除了出去当兵的,他们从没接触过城里人,更别说城市姑娘,所以这又一次引起了村里的轰动。
小燕站在院里双手抱着茶杯,低着头边暖手边喝水,在众人注视下害羞得不知所措。
张子文打开行李,拿出带来的糖果分发给众人,孩子们兴奋地一哄而上,而后又聚成一堆看看你是什么糖,我是什么糖。有的孩子把糖放嘴里细细咂摸,有的塞进去就嘎嘣嘎嘣大嚼,吃完后又眼巴巴地看着张子文,小燕抓起一把又分给了这些小孩。
父亲边招呼吃晚饭,边摆出一张木头方桌,母亲从厨房端出来一大盆馒头。这么大的馒头小燕第一次见,直径有十多厘米,全都从中间切开一分为二,露出里面只有几厘米大的馅,小燕看着不知是该叫它馒头还是包子。
另外还有几个盘子是炒鸡蛋、炒白菜,小燕带来的炸带鱼和炸麻花,每人面前一只硕大的粗瓷碗,装着撇撇溜溜的玉米碜粥。
小燕低头仔细一看,饭桌表面也是厚厚的一层污垢,参差不齐,粗细、颜色不一的筷子直接放在上面。
大家都热情地招呼小燕吃饭,二嫂拿起一块大馒头塞到小燕手里,吓得小燕直缩手:“太大了,我吃不了!”
张子文拿过去掰了一小块带馅的递给小燕,又拿起小燕面前的筷子洗了洗放到小燕的碗上。
小燕咬了一口馅,皱着眉悄悄地吐到地上,张子文换了一块没馅的递回给小燕。大家都用不解的眼神看着他们,小燕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我从小就不吃肉皮。”原来馅是连毛带皮的肉块和萝卜块,萝卜也是小燕很不喜欢吃的菜之一。
二嫂悄悄地嘟囔了一句:“咱这过年才有肉吃。”
二哥用腿碰了一下二嫂,斜她一眼:“人家是城里人,拿工资的,平时大鱼大肉吃惯了,哪像咱这么穷。”
好在小燕听不懂他们说的话。
小燕发现二嫂不吃带鱼,她好奇的问:“二嫂,你怎么不吃鱼呢?”
二嫂脸有点发红,羞涩地说:“我没吃过鱼,害怕鱼刺卡住嗓子。”
小燕夹起一块带鱼,给二嫂示范吃法,二嫂跟着吃了一块:“鱼敢情恁好吃!”
晚饭后,二嫂点了个火盆,几个妇女抱着孩子来家里,围着火盆和小燕拉家常。一个张子文叫四嫂的年轻妇女,紧挨着小燕坐着。她头发枯黄蓬乱,矮小黒瘦,抱着的孩子穿着一身脏兮兮的棉袄,被鼻涕抹花的小脸满是皴裂的小口子。
四嫂非常亲热地不停的和小燕说着话,语速非常快,小燕一句也听不懂,只是傻笑着在她停顿时“嗯,嗯”地回应一下,那几个妇女看着这牛唇对不上马嘴的两人,笑得前仰后合。
该睡觉了,二嫂抱出两床特别厚的新棉被给小燕铺好,脸上带着狡黠的笑说:“晚上可冷了,给你被窝里加个火炉吧?”
小燕不解地问:“被窝里怎么加火炉啊,那不着火了吗?”
二嫂捂着嘴咯咯地笑:“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小燕只脱了外衣钻到被窝里,两床厚被子盖在身上,还是感觉非常冷,露在被子外面的头和脸冻得发痛。小燕的家里冬天温度达到20多度,从没在冷到零下的房间里睡过觉,她身体紧缩成一团,索索发抖。
过了一会儿,张子文推门进来,小燕问:“你怎么不去睡觉?”
张子文喏喏地说:“家里就这么大地方,我没地方睡。”
小燕惊讶的问:“那怎么办,你以前回家睡哪里啊?”
张子文不好意思地说:“以前都是去五哥家里睡的。”
“那这个房间是谁的呀?”
“这是二哥二嫂的房间,他们今晚去睡柴房了。”
“啊!怎么这样啊!”
“家里就这么两间房,爹和妈住一间,二哥二嫂住一间,我放假回家来只能去五哥家住。”
小燕在城市长大,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家庭条件比较优越。她第一次来农村,这一路的经历及所见,大大超出了她二十二年来的见识,就连书本上都没读到过,她从没想道竟然还有张子文这样贫穷的家庭。
小燕说:“那今天你还去他家住吗?”
张子文抬手挠挠头:“今天太晚了,他们可能都睡觉了,农村人晚上没事干,天又冷,一般吃过晚饭就睡觉。”
他坐到床边,隔着被子抱着小燕,脸上堆着笑轻声说:“要不我也睡这里吧!”
小燕脸一下涨红了,扭扭身子:“不嘛,我爸妈要知道了,会骂死我。”
张子文胳膊上用了用劲,把小燕抱的更紧了一些:“傻瓜,就是睡个觉嘛,我抱着你,给你取暖,其它什么都不做。”
小燕这下才明白过来刚才二嫂话里的意思了,心想:“哼,原来他们早就想好的。”
她瞪着张子文,娇嗔地说:“那你说话可要算数啊,不然就让你出去冻着去。”
张子文边连连答应,边脱下外衣,哧溜一下钻进被窝,紧紧地抱着小燕,在她耳边悄声说:“乖,好好睡,明天要早点起床,可不能睡懒觉,村里的人肯定一大早就来看你了,起得晚,人家会笑话你。”
张子文嘴里喷出的热气,吹得小燕耳朵痒痒的,她嘻嘻笑着扭动着身体,“嘘——,小声点,小心被别人听着了。”张子文轻轻拍拍她。
小燕这会儿被张子文烤的不冷了,这两天的奔波使她感觉到又累又困,她就乖乖地缩到张子文怀里,很快地睡着了。
一大早,敲门声把还在沉睡的小燕和张子文吵醒,张子文赶忙钻出被窝,穿上外套去开门。
二嫂在门口笑嘻嘻地问:“起床了没,不冷吧?”
张子文不好意思地答应着:“盖两床厚被子,不冷,不冷。”
二嫂手捂着嘴咯咯笑着说:“还搂着个火炉呢,能冷吗?”边说边推门进了屋,小燕羞得赶忙钻到被窝里,把头都捂了进去。
二嫂轻轻推了下小燕:“不跟你开玩笑了,饭快做好了,起来吃饭,等会儿家里就来人了,今儿个村里的都要来看你。”
小燕一听,吓得露出头来:“啊,那要来多少人啊?”边说边赶忙穿衣服。
小燕喝了一肚子热呼呼的玉米碜粥,趁着家里还没人来,拿出相机拉着张子文跑出村外,沿着田埂在田地中穿行。她第一次来农村,觉得什么都很新奇好看。
冬天的清晨,田野中飘着雾气,太阳刚刚跳出地平面不高,像一个巨大的土鸡蛋的蛋黄挂在树梢上,透过轻薄的雾淡淡的照过来。空气新鲜,清冷的小风像一根根细针穿透小燕的衣服和毛线帽。她“咝、咝”地吸着气,索性甩开大步跑了起来。
跑了一段,小燕身上开始发热,她一下跳到绿油油的麦田里,摆出各种姿势让张子文给她拍照。远处两个放羊的男孩冲过来,瞪着好奇的眼睛看着小燕。他们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像小燕这样打扮的姑娘呢。
正玩着,从村里走出来一个身披灰色制服棉大衣,带着制服帽的年轻人,站在地头冲张子文喊:“文,文--”
张子文一脸笑容地朝他走去:“超啊,你回来过年了?”
“啊,今天一大早回来的,今天单位放假了。”超回答着张子文,眼睛却一直看着小燕:“这是你对象吧,一看就是城市姑娘。”
小燕听他的口音没那么重,感觉是学过普通话的。
张子文转头看着小燕介绍说:“燕儿,这是我高中同学,税务学校毕业的,现在县里税务局工作。”
小燕对超笑笑:“你好!”
超赶忙用带着当地口音的普通话回复:“你好,你好,到咱这儿还习惯吗?”
显然他不习惯城市人这种打招呼的方式,有点儿紧张,接着又说:“咱这儿和城里不同,又脏又穷,房子里也没暖气。我去过一次南阳,人家那有暖气的房子,呆着恁是舒服。”
小燕不好意思的答道:“我第一次来农村,不了解农村的生活。”
超惊奇地问:“你从没来过农村啊,你家就没个农村亲戚?”
小燕点点头:“嗯,我父母都是地道的北京人,爷爷家和姥姥家也都是北京的,所以没农村的亲戚,也没机会来农村。”
超羡慕的看着小燕和张子文,眼里似乎要冒出火来:“你咋恁好命呢!唉,你可不知道咱农村有多苦,日子难过的很呢!”
小燕说:“你不是在县里工作吗,也有工资啊?”
超用手捏住鼻子,甩出了一把鼻涕,又在鞋底擦擦手:“和你们大城市比不了啊,你们那儿是首都,是咱全中国的中心。咱这县城,比农村也强不了多少,工资也不高。”
他用手搓搓脸:“咱这一村都是本乡本土的农民,也没个城市的亲戚啥的,没机会去大城市,去了东南西北都搞不清。文找个城市姑娘好啊,咱也什么时候去首都开开眼,去了也有个认识的人,落脚的地了。”
小燕用热情的语气说:“可以啊,我家地方挺大的,有地方住。”
超脸上堆满了笑容:“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你们赶紧跟我走吧,隔壁村和咱村的几个同学,听说你们回来了,请你们喝酒哩。”超招着手。
张子文拉起小燕的手,跟着超往村里正走着,听得四嫂在院门口喊:“文,文!你们去哪儿啦,村里的人都来家看你们来了。”
超朝着四嫂大声说:“我们几个同学等着请文他们喝酒哩。”
四嫂跑过来拉住小燕的衣袖:“你们男的喝酒去,妮儿跟我走。”
说着拉着小燕就走,小燕用问询的眼神看向张子文。
“那你跟四嫂回去吧,你不喝酒,和我去没什么意思。”张子文对小燕说。
院子里满满的都是人,站着坐着有几十个男女老少,看到四嫂拉着小燕进来,大家好像听到号令似的,全都扭头向小燕行瞩目礼,吓得小燕羞红了脸,低下头不敢抬起来。
小燕甩开四嫂的手,快步走进屋里,正在忙活的二嫂笑着朝小燕说:“一院子的人都等着看你呢,你跑进来做啥?”
小燕有点儿气恼:“我又不是动物,有什么好看的!”
四嫂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拉住小燕的袖子:“妮儿,走,走,赶紧跟我出去!”
不由分说地就把小燕拉出门,走到院子中间推小燕面向大家站着。
小燕感觉人们像观赏动物园的猴子似的边看边议论,从头上的毛线帽子到脚上的靴子,都仔细看个遍,议论个遍。有的人边议论边咂嘴,人人眼里都是艳羡地光。
调皮的小孩甚至还跑过来,摸摸小燕的呢子大衣,用手指头戳戳齐膝的牛皮靴,小燕身上的每样穿戴,都是他们从没见过的,也算开了眼。
张子文的父母和二哥坐在门口晒着太阳看热闹,脸上堆着自豪骄傲地笑容。他们的小儿子这次又给家里露了脸争了光,小燕的到来,足够村里村外人们一年的谈资。
终于等到张子文回来了,小燕又羞又恼地嗔怪他:“你怎么才回来,我都快成动物园里的观赏物了。”
张子文嘻嘻笑着:“看就让他们看看呗,村里人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城市姑娘,人家稀罕嘛。”
张子文摆了把破旧的小竹椅,领小燕过去和父母坐一起。他进到屋里拿出袋子,挨个给女人和孩子们散糖果和蜜饯,然后又掏出香烟,给男人们又散了一圈。随后蹲在人堆旁,回答人们叽叽喳喳的问题。
吃过晚饭后,二哥坐在小凳上,用大钳子夹着玉米芯往灶塘里填,母亲和二嫂一个擀面一个炸,忙着做油馍。
油馍是用发面炸出来的长条形的面食,这里的发面不加碱,油馍又硬又酸。但却是这里过年最主要的食物和礼品。一般平时根本舍不得做,只有过年时才能放开吃。
每家都会做很多出来,到亲戚家拜年的礼品就是油馍。油馍吃的时候放到先锅里馏软,凉的太劲道吃起来很费劲。
初一吃饺子。饺子的包法和小燕家的馄饨相似,但面皮是正方形,馅还是连皮带毛的肉块和萝卜块,包的时候为防止露馅,皮要卷一圈才把两边捏到一起,加上皮又厚,吃嘴里口感像个死面团。
饺子的吃法也和馄饨类似,带汤盛到大碗里,但汤只是原汤,什么调料都不加,所以馅调的就很咸。
当和小燕脑袋一样大、满满当当一大粗瓷碗饺子放在面前,小燕瞪大眼睛看着它:天哪,这么大一碗,胃里怎么装的下啊!
家里每人托着同样一大碗,个个动作很大地吃得热火朝天,边吃边甩热气熏出来的清鼻涕。小燕发愁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碗,迟迟不敢下手。
二嫂注意到小燕的表情,用不解的眼神看着小燕:“多好吃的饺子,你咋不吃呢?”
小燕为难的小声说:“太多了,还有肉皮,我吃不进去。”
母亲放下碗:“饺子多香啊,我们过年才能吃上呢,你吃点吧。”
张子文挪过小燕的碗:“她吃不惯咱这儿的饭,吃不下就不吃了。”
母亲问:“那咋办,也没有做别的饭啊。你想吃啥呢?”
小燕不好意思地说:“我喜欢喝玉米碜。”
“她们城里平时都吃的不差,可能没咋吃过咱玉米碜,吃着新鲜。”二哥边说边用胳膊肘捅捅二嫂:“你赶紧吃,吃完了咱给燕子做玉米碜去,再炒盘鸡蛋。”
下午没出去串亲戚的乡亲又来家里,这次大家都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和小燕唠嗑,张子文充当翻译。
大家好奇地问小燕城市的生活,当听到小燕讲过年准备的那么多种吃食:炸鱼、炸油饼、炸肉丸子、炸酥肉、蒸年糕、蒸枣馍、蒸花卷,红烧鲤鱼、做糟肉、炖羊肉、做肉肠,大家都唏嘘不已,这对于他们来说,真比他们想象中皇上的生活还要好。
小燕又说起北京的小吃和点心,但这些超出了乡亲们有限的想象力。小燕让张子文进屋把带来的点心各样拿出一些,分给大家品尝。大家边吃边说:“这东西是咋做出来的,咋恁好吃咧,你们平时就吃这些吗?”
小燕觉得这些乡亲太淳朴、可爱了,就给他们开讲:“我们一般早上吃点心或者面包,再喝一杯牛奶,有时候也吃油条喝豆浆或者喝粥就馒头再加一个荷包蛋;中午和晚上主要吃面条、米饭或者馒头、粥,炒几个菜...”
院里的人边听边议论:“现在这城里人,敢情比以前的皇上吃的还美呢!”
初二一早吃过早饭,二嫂二哥要回娘家,带着张子文和小燕跟她们一起去她娘家玩,母亲让她们拿了两包带回来的点心和一些糖果做拜年的礼物,这些当地人从来没见过的吃食,拿去拜年非常有面子。
二哥和张子文各骑一辆自行车,二嫂和小燕坐后座上,颠簸了一个来小时到了二嫂的娘家。张子文家属于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带,二嫂娘家处于山区的边缘,村后是不高的石头山。
二嫂一家人见到张子文和小燕,热情地不得了。一进门,二嫂的母亲就赶忙沏了三杯放白糖的茶水,这在当地是待客最高的礼遇,然后和二嫂两人扎进厨房忙碌起来。
吃饭时,二嫂的母亲端出一个大碗放到小燕面前,深红色的水中居然卧着十个圆圆胖胖的荷包蛋!天哪,小燕从来没见过这样吃鸡蛋的,十个蛋一次怎么吃得下去!
张子文也没想到他们对小燕这么热情,搞得他有点激动又有点不好意思,鸡蛋他们家人平时可能都不舍得吃,只有来客人才会炒一盘,没想到给小燕一次就煮了十个蛋,而且还放了红糖!
小燕敞开肚皮,勉强吃进去5个荷包蛋,婶子见小燕停了筷子,热情地催促小燕:“吃,吃,多吃点,到咱这儿来,也没啥好吃的,不管好赖,肚子要吃饱!”
小燕为难地说:“我从来没一次吃过这么多鸡蛋,实在吃不下去了。”
婶子把碗推到张子文面前:“文,剩下的你吃了!”
吃过饭,张子文带小燕去爬山。山是许多各种形状的巨大的石头堆成的,只在石缝中有些许土壤,枯黄的野草从石峰中挤出来,一丛一丛的在风中摇头晃脑。
站在山顶向下看去,村庄杂乱无规则散落的院落尽收眼中。中午的阳光正好,几乎每家院中都有晒太阳的人,孩子们在村子里窄窄的小路上穿梭跳闹,时不时停下来点一个爆竹,爆竹一想,他们就随着大呼“嗷——”,偶尔见有骑着自行车带着礼物回娘家的夫妻。
张子文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用调皮的语气对小燕说:“我给你点火取暖。”
说着双手合成碗状,划着一根火柴,往一丛干草中一扔,小风吹着火苗,杂草哔哔叭叭烧起来,小燕身上被烤得热乎乎的。
风越来越大,火顺着风势越烧越旺,并且顺着风的方向蔓延过去,张子文有点儿慌了:“快,找些碎石头和土,赶快把火灭了!”
边说边脱掉外套,冲过去朝着火苗扑打。小燕从石缝中捧出搀着碎石的土,往着火处狂抛,两人一阵忙活,火终于被扑灭了,他们都出了一身汗,这下一点儿都不冷了。
张子文又检查了一遍,见被烧过的地方只剩下黑色,连一丝轻烟都没有,就赶忙拉着小燕往山下跑:“快跑,别被人抓住了。”
两人边笑边跑,气喘嘘嘘的冲到山下,然后慢慢的在村中溜达,村里的人都好奇地看着他们,有人忍不住问:“你们是谁家的亲戚,从哪儿来呀?”
当听到回答后,同样都露出羡慕的眼神,有乡亲热情地招呼:“来家里喝茶呀!”
下午回到家,张子文对父母说:“我想明天我们就回去,要不过几天人太多,车不好坐。”
“这么着急走呀,大老远回来才住没几天。”母亲语气中带着不舍。
父亲把烟从嘴里拿出来,清了清嗓子:“走就走吧,现在路上人还少,过几天人一多难走的很哩!”
父亲对母亲说:“把家里的红薯给妮子装些,煮些鸡蛋带着路上吃,油馍也拿点回家给亲家尝尝咱这儿的味。咱这儿穷,也没啥东西给亲家带。”
“哦,还有,燕儿不是喜欢吃咱这玉米碜吗,也给带点,回家自己熬着吃。”
吃过早饭,家里陆陆续续来了些村里的乡亲,有人手里拿着煮好的鸡蛋硬给小燕塞:“咱这儿没别的,鸡蛋是咱自己的鸡下的,带些路上吃。”
大家把张子文和小燕送到路口,小燕依依不舍的和淳朴的乡亲们摆手告别,大家七嘴八舌的喊着:“放假了还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