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木匣里的三方印章,藏着三代人的光阴。
青田石温润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时,我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的蝉鸣。老式电扇在雕花木窗外嗡嗡转动,祖父的刻刀抵在我虎口,刀刃反射的雪光刺得人眼眶发酸。
"腕要平,力要沉。"老人带着墨渍的手指捏住我发抖的手腕,"林家篆刻十三法,第一要义是静心。"
檀香在斑竹帘后袅袅升起,我却盯着案几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班级群里的消息一条接一条蹦出来——同学们正在分享暑期旅行照片,青海湖的碧波映着少年们放肆的笑脸。
"啪!"
青石镇纸重重拍在案头,惊得我浑身一颤。祖父布满老年斑的手掌压住我刻到一半的姓名章,歙砚里的宿墨溅出几点,在宣纸上洇成扭曲的墨梅。
"这刀痕虚浮得像柳絮!"老人突然剧烈咳嗽,佝偻的脊背弯成一张陈旧的弓,"林家刻印讲究力透石背,你当是在橡皮上刻卡通章?"
我攥着刻刀冲出书房时,檐角铜铃正被夏风撞响。蝉声撕开裂帛般的天青色,老宅院墙上的忍冬藤蔓在暑气里蜷曲,如同我尚未舒展的青春。
十年后的梅雨季,消毒水气味中,我再次触到那方冰凉的青田石。病床上的祖父已说不出话,氧气面罩上的白雾时浓时淡,像他教我看的云气皴在生宣上晕开。
护工说他昏迷前一直攥着阁楼的钥匙。当我打开那个蒙尘的紫檀木匣时,三枚印章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父亲夭折那年刻的"长乐未央",我出生时刻的"默而识之",还有十五岁暑假被我刻废的第三十七块石料,不知何时被他修成了完整的"林氏篆法"。
监护仪发出尖锐的蜂鸣时,我正用祖父传的昆吾刀在寿山石上走笔。护士们匆忙跑动的脚步声里,刀尖深深楔入"金石永寿"的最后一竖,月光突然变得很重,顺着刀柄流进我新磨出的茧。
守灵那夜,老宅天井积满雨水。我跪在灵堂前打磨一方和田玉印,刻刀刮下的石粉纷纷扬扬,像落在砚台里的细雪。手机在孝衣里震动,导师的信息跳出来:"故宫修复处的offer已批,但需要驻京五年。"
瓦当滴落的水珠在青砖上凿出小坑,我想起那个被迫学篆刻的夏天。原来真正的刻痕从来不在石头上——祖父用二十年在我骨血里刻下的印记,此刻正在月光里隐隐发烫。
当"承志"二字最后一笔收锋时,东厢房传来重物坠地的声响。跑进祖父书房时,只见他常坐的官帽椅倒在地上,墙面的立轴画卷歪斜着,露出后面密密麻麻的刻痕。
凑近才看清是无数个"正"字,从齐腰高处一直刻到门楣。最上方墨迹尚新的那列,停在我收到篆刻专业录取通知书的日子。窗棂漏进的月光淌过这些深浅不一的刻痕,恍惚间又见那个执拗的老人,踮着脚在砖墙上记下孙儿成长的年轮。
晨光染白孝幔时,我把新刻的印章轻轻放在祖父枕边。印面是他亲自拟的"林氏八十代传人",边款却多出几行小篆——那是他教我的第一首诗,此刻正沐在破晓的天光里:
汉瓦秦砖古意深,昆刀镂月见匠心。
冲切游丝分雪刃,朱白阴阳纳芥尘。
昆山玉碎纹初现,歙砚冰凝气自沉。
莫道方圆皆铁笔,一痕红印即乾坤。
风穿过厅堂,卷起案头未干的印谱。最后一页钤着方朱文藏书印,印泥艳如当年溅在宣纸上的血渍。那是祖父的名讳,刻在我昨夜新磨的鸡血石上,刀痕深得能藏住整个徽州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