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湘西人。
我很久以前也看过《边城》。
只是当时就不喜欢这种文风,不喜欢大段大段的环境描写,只记得个零星的故事情节,直到这次重读《边城》,突然有种很怀念很惆怅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离家太久,或者说,我长大了。
俗话说,最俗的话说,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人生本就是不知从何而起,不知往何处去的。所有大的冲突与争端揉碎了看,都是如流沙一般无声无息。边城在我眼里就是抽象了的生活,可能也跟我从小生活的环境比较单纯有关。
“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做深翠颜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花杏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出必可沽酒。夏天则晾晒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裤,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则永远妥帖,且与四周环境非常协调。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
读到这一段我就会想起唐诗宋词,却想不起到底是哪些句,那种饱含中国水墨江南的画面瞬间映入眼前。我的湘西已然不是沈从文那时的湘西,可是在我模糊的儿时印象里,我仍然记得在沅水旁拍水浣衣的扎着头巾的妇女,还有掩盖在层层叠叠后的绿色的灰砖白瓦、老人与黄狗。不只是沈老的文字,更是他文字所呈现出来的生活,具有一种正宗的东方美学,日本人说的物哀幽玄大概也是这样一种无法言传的韵味。所以在读过之后,我不禁想起川端康成的《雪国》,那其实是我们中国人传统的审美取向。
同时代的文豪,鲁迅是一名战士,钱锺书是一位学者,而沈从文只是一个文人,一个传统的中国隐士文人。他仅仅受过小学教育,14岁扛过枪,后来去北京考大学没考上。他只是一个旁听生。说真的,他的写作没有太多技巧和方法论,他有的是山水给他的灵气。
山水点化了这支笔,
于是这支笔把山水写下来。
沈从文没有去审视评判任何人。整个故事里没有好与坏,没有对与错,扁平的分不出差别,原始得太透彻。人物性格里是最纯粹的情感,道德甚至都被模糊。与其说他是在写别人的故事,不如说是在回忆自己的生活。而生活就是节奏缓慢、琐碎平静而又矛盾密布的。
整个边城的故事,那些充满力量的美和可爱,都贯穿着其中人对死亡和离别的隐隐预知——翠翠那逐渐丰盈而未可知的人生,与老船夫的风烛残年注定只有十几年的交集;大老的忍让,二老的冲动,这些,都只是生活的边边角角。
沈从文自己说:“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也忽视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我也忽视了。”
我想说的也是,沈老的文字只是像通往桃花源的那条小径,从那一点点亮光后看到的,才是整个生活。这也是我佩服的一点,我们都习惯于《活着》那样用大起大落的苦难来讲述生命可贵,而沈老用美来讲述生命可贵。他心软,不代表他不心热。他对生活的细致落笔下,有一份深沉的人类关怀。
有些书让你执着于它的技法、情节、谋篇布局与人物形象,可沈老的文字摆明了说:“生活不在这里,也不在书上,生活在外面。”
感到美或者感到忧愁,那都是你自己的生活,与沈从文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