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说到前世
夜色静静流淌,我与久别重逢的一位老朋友相对而坐,说起近来遇见的奇人奇事。这位朋友是个崇尚理性之光的哲学爱好者,这一点使我仰慕不已。作为两个三四十岁的人,对这世上十之八九的人与事早该是见怪不怪。所以这所谓的“奇”多半是令人恼火的“奇葩”之“奇”,作为素材让我们发表些自以为精彩的批判罢了。
我们的精彩批判止于一位巫婆。根据朋友的描述,这位巫婆当真是个奇人,“奇妙”的“奇”。
“她给我算了一卦,”我这崇尚理性之光的哲学爱好者颇微妙地顿了一顿,像在观察我的反应,又像在质疑自己的念头,但终于她还是决定说下去,“我觉得还挺准……她说我前世是个宰相,所以今生吃穿不愁。”我揣摩着她的目光,不知她究竟是戏谑还是认真,最后我相信我从她眼里看到了某种信与敬畏。
见我沉默不语,朋友问我,你相信前世吗?
我相信前世吗?我遥望朋友眼里那些飘飘渺渺的烟云,反问:“你觉得什么是前世?”
我必须承认,我如今对这个神秘浪漫的话题严重缺乏热情——那种热情已在某个对万事好奇的时代消耗殆尽。只是这一问倒使我心里浮起千万个问题,如同胎中之谜。
“一种彻底的退出,或者遗忘发生之前不就是前世?发生之后不就是今生?”我眼睛看着她,但这答案却更像是给我自己的。我们陷入沉默,我不知道是不是该为自己的冷酷且缺乏想象力而羞愧。
时至今日,二零一七年的初冬,这位老朋友随着这一年的秋天和桂花,也成为我的一段前尘旧事了。
2.说到我
那一场关于前世的谈话之后,那个夜晚,那个秋天,那些桂花,纷纷在时光里褪色,唯独前世这两个字在我心间盘踞了下来,愈发清晰坚硬,久而久之,成了我的一个心结,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王尔德说,只有肤浅的人自以为了解自己。诚然,自己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倘若不是撞上了别的什么又反弹回来,我们是无法实实在在感觉到自己、了解了自己的。正如我撞上我这哲学家好友,反弹出一个“前世”来,我便开始苦思:她为何对前世如此憧憬?我为何看前世如此寻常?
倘若如我所言,死只是一种彻底的遗忘与退出,那么回顾这几十年的生命,我自觉我已经过许许多多个前世了。因而前世于我而言再没什么稀罕。而我这位朋友之所以仍像个孩子一般,对前世怀着种种温柔浪漫的想象,大概是由于她比我有人情味吧!在我印象里,她从不曾激烈决绝地与什么人或者事决裂过,她的遗忘与退出是缓缓而图之、得体而周全的,正如那温和的大多数人。
不像我。从小学到大学,毕业之后,一别如雨,同学聚会概不参加,集体娱乐从不到场。偶遇一半个“老同学”,只觉得陌生得无话可说。若是遇见相对多情善感的,一旦对方唏嘘涕零起来,更是觉得十分不自在。
这使我省下一大笔钱——如此一来,各式各样的婚礼和满月仪式我也没得参加了。这也使我赢得一种相对孤独的人生,好在我天生缺乏倾诉的愿望,于是我心满意足地笑纳了这孤独,过了很多年自私自利自由自在的好日子。
然而我又是个记忆力超群的人,这使我十分擅于怀旧与记仇。我总会随时随地地触景生情,一阵长风、一场雨、三两片落叶,便足以使种种过往在我眼前清晰而精确地重现,且事无巨细。自我记事以来,晚春或者初秋,我常常做着故人旧事的梦。青年时梦着少年的我,少年时梦着童年的我,童年时梦着幼年的我......以及那时缭绕在我身旁的故人。怀旧使人忧伤抑郁,常年的忧伤抑郁容易让人变成疯疯癫癫的艺术家,因为这种情绪是如此令常人难以忍受——它只对艺术家这类人而言是美妙而有益的。所以,我这与生俱来的天赋使我走上了有去无回的艺术之路。如今我不再介意擅长怀旧这回事了,但对于忧伤抑郁的习惯,使我更愿意独自沉浸在那些阔别多年的前尘旧事里,独自咀嚼、回味那些悲喜冷暖。
3 恍若隔世的前世
许多年前,“恍若隔世”对我而言是出自一些婉约诗文里的几缕轻愁,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愁”,飘然若羽,并无实在的分量。然而在今天的我看来,这个词语却是如此之沉重,承载着人生命与时光的重量、遗忘与铭记的重量、思念与乡愁的重量,亦真亦幻,亦多情亦冷漠。
当你故地重游,当你午夜梦回,你凝视着你的回忆,凝视着那些在现实中早已灰飞烟灭的情景,凝视着那情景里的你,你——那的确是你,那些撕心裂肺和欢呼雀跃都真真切切是你的,然而那个你与这当下的你又不再有什么相干,两个你像是两个阴阳殊途的人,那中间隔着的,可不就是死吗?这就是恍若隔世。
每个人都在不断地死,只要他继续地活着。然而多数人是难以察觉自己的死的,因为多数人追求岁月静好,不要大起大落,不要一波三折。为了静好,他们无欲无求,从不冒险去做什么自己喜欢的事,也不追求新鲜刺激,他们包容着不喜欢的人们,生活在不喜欢的圈子,即便是要离开,也得保全面子,留足人情,为着不知猴年马月的再相见作足打算。
他们追求岁月静好,于是他们便得了岁月静好。他们的静好日子化作一只无形的巨手,温柔地、悄无声息地、细水长流地偷天换日,它缓缓地偷走他们生命里最为寻常的东西。今年的花落尽了,昨夜的梦做完了,曾经每天经过的那间旧书店悄然关张了,不知何时变成了灯红酒绿的夜店,同他们朝夕相处的某个熟人跟你说了最后一句话,无关痛痒,接下来的许多年你便同他那么自然地形同陌路了……而习惯了这种细水长流的偷天换日的他们,还以为身边的一切都是永恒不变的。
而我的“死”是如此斩钉截铁,回顾我这三十年的生命,我离开的人们,竟是再未出现在我此后的生命当中过。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从未在离开时,做过什么再相见的打算。恍若隔世,便由他恍若隔世吧!
2017.12.9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