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喽！”丽雪从座位上站起伸了伸懒腰。下班到回家的路上，丽雪要转两次公交，下了公交车，要走了一段路，经过果蔬市场，再转车回家。市场是新规划的，里面什么都有。丽雪看到有刚上市的柿子，很想买点回去。但是摊位上却没有人，旁边的摊位上的人说:“你挑吧，姑娘，摊主一会就回来啦！”

丽雪埋头挑了几个又大又红的柿子，挑的时候，摊主已经回来了，丽雪站起身来，拿出10块钱交到摊主手里，对方是一个瘦瘦的大伯，她也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模样，电话响了。丽雪转身去接电话。

“妈，我在路上买几个柿子，回去给你做你爱吃的柿子炒土豆丝，一会就到家啦。”电话挂了，丽雪回过身。只听有人叫他:

“妞妞——”

“啊？”

丽雪一下子愣住了，是郑强，她的爸爸！前几年他回来一次，和妈妈离了婚。他现在背有点驼了，整个人挺憔悴的，看着挺可怜的。可是，她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怨恨和不理解，当初他为何抛下他们母女……

“钱你拿着，不用找了。”

“妞妞——”徐强没有接，脸上痛苦地扭曲着，多么期待她能叫他一声爸爸。

丽雪伸着手，脸背转过去，最后把钱扔到摊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了很远，眼泪要掉下来。她还记得20多年轻郑强第一次离开时的场景和之后的日子的艰难。

丽雪被争吵声惊醒，她揉揉眼睛下了床，透过门缝看见爸妈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好好的班你不上，下什么海啊？待遇不好吗？也算数一数二了吧？你工作说辞就辞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在这个单位里，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下海的人都挣了钱！我也要出去闯一闯！”

“商海里尔虞我诈，你也没做过生意，我是担心……都说下海的发财了，但也有多少人被骗了，光有雄心是不行的。”

“你这分明就是瞧不起我了？”郑强把卡找出来要走。

“这些钱是留给妞妞的。”

“我很快就能挣一大笔钱回来！”

“你要去哪？”

“去深圳！”

丽雪想喊了声:“爸——”郑强已拿了卡，夺门而去，留下美琳呆呆地坐着。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到底是什么。

“妈，爸爸要去哪啊？”

“爸爸出远门了！”美琳抚摸着丽雪的头，不知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

丽雪这年9岁。她见证了母亲的坚强。父亲很少回家，美琳用柔弱的双肩扛起了这个家，丈夫的角色形同虚设。家里大事小情什么都指望不上。美琳像个男人一样扛煤气，换电泡，通下水道……

一旦一个女人无所依靠，就会变得像个男人一样，也是由不得她不坚强。

郑强回来几次，都是回来拿钱，挣了点钱，就被人骗了，下海以后又炒股，可是他又不懂深浅，赔了老本，还欠了一屁股债。

最后一次郑强回来，美琳下了最后通牒。她希望丽雪有个完整的家。“回来吧，我不求大富大贵，我们本来都是正式职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积蓄是给妞妞上学用的。可是现在整个家已经掏空了，你安下心回来踏实过日子吧。这些年你陪过妞妞几次，人家都以为她没有爸爸！你要么收手，要么我们就只有离婚了。”

“回来不可能了，没有什么发展，挣了大钱我就回来，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我们本来的日子不好吗？！大钱没挣到，现在家底都让你败光了！”

“你怎么目光这么短浅？我总会翻身的！”

“行，我目光短浅，你不为我们娘俩想，我得想啊！我不能让你把这个家毁了！我们离婚吧！我也就不管你了！”

此时已经债台高筑了。要债的天天来砸门，逼得娘俩走投无路，夜里抱头痛哭。

为了还债，为了不在要债人的威逼下让孩子也担惊受怕，美琳除了正式的工作之外有休息，还去捡破烂，打扫卫生，什么都能做。

丽雪也争气，奖状贴了满墙，大学拿国家级的励志奖学金，打扫学校教室，假期打零工去餐馆端盘子，自己就承担了大部分学费。

在他心里，父亲的位置是缺席的。她羡慕别的孩子有爸爸去开家长会，有次优秀生家长发言，一个男同学问她:“怎么从来没见过你爸爸？他一定是个很优秀的人！”

丽雪咬了咬嘴唇，瞪了他一眼。

“我说错了吗？莫名其妙。好古怪！”男生摇摇头走开了。

这两年终于缓口气，买了房子，日子过得还算平静。

郑强的出现打破了丽雪心中的宁静。她想起妈妈这些年的辛苦，就不能原谅郑强。她不想告诉妈妈，但又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美琳用筷子敲着桌子:“哎，妞妞，怎么今天你不大对劲？吃个饭想什么呢？什么事为难了？”

“啊，没什么。”

“有什么就说什么呗！”

吃完饭了。美琳开口。

“我看见他了！他在果蔬市场卖水果。”

“别跟我提他！”

“他回来干什么？”

美琳回到自己卧室，打开小电视，声音开大，想想以前自己的艰难，眼泪流了出来。仿佛要把这些年的委屈都倒出来。

郑强已经60多岁了，这些年他为了挣钱，忽略了家庭，先是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下了海，但他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也不是没挣到过钱，扩大生产后又被人骗了去，当初辞去待遇优厚的正式工作，算是破釜沉舟，没有成功怎么甘心，又有何颜面回去面对妻儿？

当初美琳跟他离婚，他理解，是他没让她们母女过上好日子，还反倒连累了他们一起负债。他想他们母女不会原谅他的。

他回来，是因为他的日子不多了。前些日子被查出得了肺癌。在生命中最后的日子，他回到家乡的土地，这才是他真正的家。

他在美琳家不近不远的果蔬市场租了个摊位，这是丽雪回家的必经之路。他不求她们原谅他，他也没脸见她们。最后的日子能看到女儿就好。

春节过了，丽雪和男友商量着年底结婚。男友比丽雪大几岁，是个心理咨询师。男友问:“你还不能原谅你爸爸吗？”

“她让我妈吃了很多苦，我妈不会原谅他的，我也就不能原谅他！”

“那是他们之间的事。不管怎么说他是你爸。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你恨他，你心里就开心吗？原谅一个人很难，但恨一个人很痛苦。不在乎，会恨吗？”

“你别说了！不要犯你的职业病！”

一个月后。丽雪路过果蔬市场，郑强不在，只听见一个摊主和另一个摊主神神秘秘地说:“哎，你知道么？我发现郑强总偷偷地吃药，昨天他不在我帮他看摊，他忘了收药，我一看，竟然是管癌症的！我儿子是大夫！”

“嘘，别说了，他回来了。”

丽雪赶紧走开了。肺癌？去年她有个朋友的爱人就死于肺癌。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生命真是脆弱，那么年轻，才三十几岁，人说没就没了！怪不得他脸色那么不好。

夜里，丽雪辗转反侧。她怨恨他！妈妈这么多年都没有再嫁，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所有的节日他都不在……可是，他要死了！我还去恨谁？她也记得郑强离家之前她过生日时，他给她当大马骑……是他对不起妈妈……他活不太久了……在混乱的思绪中，丽雪睡着了。梦里，郑强去世前对她说:“妞妞，对不起，还有你妈妈，对不起……”她喊了一声:“爸！”他什么都听不见……

这天下班回家，丽雪听见屋内有男人的声音。

“你来干什么？为什么要打破我们平静的生活？你不是不回来吗？为什么回来？”

“我就想再看看女儿。”

“你早干什么去了？”

“我，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啊？能弥补我们所受的苦吗？”

“这张卡里有100万，是我这几年攒的一点钱，给妞妞吧，弥补一下我……”

“我们不要，这些年我自己也挺过来了！不缺钱！”

“我走了。你保重。”

丽雪刚想躲起来，门开了。

“妞妞——对不起……”

丽雪看着郑强离去的背影，五味杂陈。

“妈，他得了肺癌。”

“那是她咎由自取。”

“妈——”

“妈什么？难道你忘了过去？”

水果摊上。挨着的邻居老刘把一袋药包给郑强，“我儿子是大夫，给你弄了点中药，来，拿着……”

“谢谢你，老刘。”

公园一角。美琳把一包药递给老刘。

“老刘，麻烦你了。”

“没事，你呀，刀子嘴豆腐心。”

“我恨他，可是他是孩子的爸……”

“哎，趁还活着……”

年底，丽雪结婚了。徐强在角落里偷偷地看着美丽的新娘，当他听到丽雪叫男方父亲“爸”时，赶忙用干枯的手擦着溢出的眼泪。

一个月后。郑强走了，待着歉疚离开了人世。离婚后，他一直没有再娶，他对妻子女儿含着深深的愧疚，把之后挣的钱都攒下来，没有再贪图扩张。卡里存下了100万，留给了她们母女。

丽雪终究没有叫他一声“爸爸”，以至于后来她梦里总是会喊“爸爸——”

美琳坐在郑强的墓前:“你以为，这样，我就能原谅你了吗？”

“我不能原谅你，我一直都希望你回来，可是你总是不肯回来，现在留这些钱有什么用呢？可以弥补那些失去的岁月吗？”

美琳将一束白菊轻轻地放在郑强的墓前，蹒跚着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