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冬天,这个冬天隔着我很远,远得我听不到它下雪的声响,远得我看不到它那头离人的悲伤。
苏城从街的这头徒步走到西头,以他平时的步伐需时最多十分钟,这天,他再也没走回来。
周望一早起来就看天,然后背着手回来,啧啧着嘴巴说这天没法好了,就这么阴着,怕是爬南山的事得放到月中去了。
从八角井拐上西门街第一家就是热哄哄的烧饼店,老张和他永远黑扑扑脸的婆娘就住在后半间的面粉堆里,前半间是烧饼炉子还住着一群老鼠。这个冬天,他们互不干涉地聚集在这里取暖、垫饥和互相依存。
老张的婆娘是老张四十多岁从安徽买来的,见过的就说她不大岁数,皮子还蛮白的,眼睛很大,黑不溜秋的眼珠。初来时还会见着人笑,后来叫老张骂怕了,就只会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干活了。知道的人说老张只给她穿一身干活的衣服,就是大伙去买烧饼时候见到的破破烂烂前面再护条围裙的一身,关门之后脱了这一身就摔给她老厚的一件袄子,那袄子油腻不堪,经年发黑,角上破口里挤出来的棉絮都并成了块,黑渣渣的,连只扣子都没有,平时就是一根棉布条往腰上一系。
腊月里的天气湿淋淋的,连缸里的面粉都结成了块,好像一把能攥出水来。老张的婆娘睡觉不踏实,有个细声小响的她能一激灵醒过来。譬如耗子打架,她能趴在床上支着耳朵听一晚。这晚上快到凌晨,炉子旁的门板吱吱呀呀裂了条缝,鼠类四下逃窜,老张婆娘依稀看到门板缝里折出的月光淌到了床脚跟前就不动了,这是一个多梦的夜晚,这婆娘做了一晚上稀奇古怪的梦,梦到她安徽的小村寨,梦到村寨口那条清凉汩动的溪水,梦到心爱的人还是少年模样在水里摸鱼,梦到忽然的大雨冲垮了寨子口的大树,冲垮了寨子里的祠堂,把她冲到了房顶的草堆上......
早晨天还乌黑,顶着月头她疲惫地被老张喊起来做饼,走到炉子前面,昨晚的炉温从黄土灶孔里缓缓伸出来暖着跟前方寸大小的屋子,让人的困意又像根藤蔓似的摸上头来。
昨天剩的烧饼不见了?!
烧饼是老张睡前数好了的,一张摞一张地码放在炉面上的,一起五张,全是糖馅的。老张打算一早回个炉然后再卖掉。通常它们会卖给送煤球的任师傅,谁让他每天都是第一个,通常都是火急火燎地把门板敲得山响,跟他儿子考上大学似的。
这会儿,任师傅捶门板的声响随着他没上笼套子的嗓子嗡嗡作响起来,震着房子跟着轰鸣。
“起来卖烧饼啦,赶着送煤,快点哎”。
老张头也不抬弯着身子埋在半人高的大缸里和面,那面发了一晚上,再掺上一大盆的荤油,油亮劲道,在老张两只大手底下划出几道深深的沟壑来。老张抡着两着大膀子,那膀子上已经沁出了油黑的汗珠,“拿给他,催命鬼,把昨晚那几个饼拿给他。”
“没有了”老张婆娘的声音不大,带着起床时的慵懒不急不慢。
“什么,你再说一遍,听不清”
“没有了,烧饼没有了”老张婆娘的声音依旧不大,她的声音一直就透着山谷里那股溪水的舒服。
“没有了?”说着话,老张从和面缸里直起腰来,那样子像头站直了的黑熊,那摆动在身侧两张粘连着面筋的大手豁像双巨硕的熊掌。
苏城的逃逸之路从今早的凌晨开始,虽是第一次,但他做的果敢而坚决,他受不了那“茅山道士”上课时有腔有调地拿捏自己,还上门告自己一状,像一下子找到了降服自己的七寸一样。还有不问是非的老爸,自己不就是顶撞了姓茅的老师吗,至于用皮带抡自己吗?他要求每个人抄写一遍《岳阳楼记》,我把《岳阳楼记》背得滚瓜烂熟为什么不能不抄,我在课堂上把文章一气背完,一字不漏,他下不了台就来家里告状。老爸倒好,气得没当场掐死我,抡了一皮带,抡在脸上,好险没把我抽瞎了。想想怎么都不是自己的错,别怪少爷我不辞而别,我不想再受那个“茅山道士”的罪了,和这不能忍受的生活。
黑夜里的委屈有时会像黑夜里耗子的胃口似的膨胀得很大,这委屈最终促使了苏家大少爷的连夜离家出走。出走是很顺利,可是走在熄了路灯的西门街上,苏城开始后悔自己的准备不足了,还有,躲到哪里去呢?
黎明前的大街上不知是省电怎的早已没有路灯,除了水淋淋的烂泥路面能折射出一些月亮的光线来,看来明天终于好天了。沿着月光的方向,苏城看过去,那烧饼店老张的铺子几块门板清晰地支丫在那儿。......
这时的苏城已经猫缩在南新桥一个相对干燥的桥洞里,在他看来,这里是唯一难找又不至于把他给丢失的地方。左边脸颊明显传来的火辣痛感,让他感悟着自己的委屈的同时用手抚摸那块火辣暴起的脸肉来,摸到鼻尖,有个瘊子。
苏城鼻尖长了一个瘊子,现在它是一个系着柔软长发的瘊子。
秋风那天,苏城一早去买烧饼,张家婆娘就注意到这个瘦白干净的男孩,他像极了她老家的“爷们儿”(她们老家称呼自己钟意的另一半叫“爷们儿”)。自打那天,他总是会在清晨背着书包儿来买烧饼,要一个甜的再要一个咸的,他通常先吃咸的那块再吃甜的那块,他说这样吃有味。婆娘问他为什么不两块一起吃,他说不行,这样会掉光头发的。他每天背这么重个书包,一定学了很多的学问,这一点她的那个“爷们儿”可就比不上了。她们一起上到五年级就一起不上学了,她爸说县里的学费窜得比山竹子都要快,学会写信就行了,还上什么学。于是她们便一起上山砍柴、放羊,一起跑到山村另一面看放电影,看到很晚很晚回家。
她被卖到这里那天,她甚至没有见上他最后一面。
前些日子,那个叫苏城的孩子连着几天没来买饼,她心里惦记着他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有天早上,她老远看到他还是来了,瘦小的脸上捂了只那么大的医用口罩,只露了两只悲伤的眼睛在外面。就算这样,她老远认出了他。
“怎么啦你,这些天不吃烧饼啦”,她一面把火烫的烧饼从炉膛里夹出来,一边抽空瞄着他的眼睛。
“没怎么,嗯,......”,这孩子不会说谎,她火烫烫的眼睛看得他心慌,他吱吱呜呜着把口罩又往上提了一提。
“我看看。”她温热的手带着雪花膏的香味从苏城脸上抚过,随口罩打开,红润的笔尖长了个顽皮的瘊子。
苏城无比害羞,急速低下头起瞅瞅四周。“长个瘊子,糗死人了”。
“呦,呦。瞧我们小书生不好意思了”,老张婆娘倒笑起来,笑得越来越大声,笑得上身都随着颤动起来,笑得像在冬日里开了朵夺目的花儿。
“不打紧的,我告诉你个我老家的土方子”
“土方子?”苏城盯在老张婆娘的脸上。
“咯,用根头发,缠在这瘊子上绕两圈,绕紧,过不了几天就掉了”
“真的?”苏城不信,他的手却下意识伸到自己头上。
“傻样儿”,老张婆娘打了一下苏城的手,“就你这寸头够个屁啊”
她放下手里的活,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苏城注意到她有双像新生笋子般细长迷人的手。那手一撩,把平日里戴着的布帽摘下来,顺而滚下的是一头弹跳乌黑的发,细细剔出一根,摘出来,两手拉直了伸到苏城的面前。苏城的眼光随头发丝的拉近对了起来,一疼,已经给系上了。
“去吧,好好的,过两天就掉了”
......
“哎呦,这家又打上了”,任师傅被烧饼店里的动静吓跳了起来,烧饼也不要了,推了煤车就走。
老张头抡圆了胳膊,“啪”地结结实实打在他婆娘的脸上。
“叫你藏,叫你藏,你这是要跑是不是,你说话。”脸上又是一下,血从嘴角一下漾出来,他婆娘一张口,满嘴牙上渗满了血。
“老鼠偷的,这家里这么多老鼠,就是老鼠偷吃的”
“叫你嘴硬,家里老鼠要偷吃早偷吃了,它偷吃能活到现在吗”老张怒不可遏,蒲扇般的大手又一次抡上去。
“老鼠吃的,老鼠吃的”那婆娘一头栽向屋柱,跟着脑后开出一朵暗色的血花来,她的身子再也不着力,斜顺着柱子缓缓坐向地上,......
隔壁曹婶倚着墙已经听了半天,这会拍开门一头冲了进来,边骂着老张头,“要死了,你这个没轻重的,打死人了你知不知道,快叫人啊,......”
不明的清晨,这惨叫声滑出去好远,......
苏城这次是卯足精神跟这不公平世界来个恶斗,迄今为止他在桥洞里已经待了三天三夜,虽说没带钞票,可幸亏准备了干粮,可是临到这第三天随着最后一口烧饼的下肚,他的革命任务也就此结束了。他钻出桥洞,抬头看看白汪汪的天,远处看到一群人领头的是自己满脸着急的父亲,他便笑了,他不怕再挨一皮带了。
......
事情往往是这样,天雷地火,电闪雷鸣之后世界出奇的安静下来,苏城背起书包开始了照常的生活。街口的老张烧饼店从此无人问姓,老张头过失杀人入了牢,那清晨的故事被早晨吵杂的车马声淹没在不平不淡的生活里。
苏城鼻头瘊子早就掉了,留下个可爱的弯月牙般的疤痕。
那天,苏城又打街头上学走过,听见曹婶叨叨唠唠跟邻里学说那天的事。
“......,送到医院里,人眼看着就不行了,眼睛直打直。怪了,真怪呢,那婆娘最临了竟然笑了,她笑着说什么,说什么'那只老鼠鼻尖上长了只瘊子',我猜是脑子打坏了,糊涂了,然后就死了。”
苏城站在腊月的街头,一整袭骨的寒风吹来,吹了他整整一个腊月。......
多年以后,我向孩子讲起以上的故事。孩子不懂往日情仇,竟俏皮的说,“老鼠鼻尖上长瘊子,那不就是米老鼠么!”
我一时无语,就想一巴掌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