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潮的军帐里,萧泰简正躺在粗糙的木床上翻着一本古旧的书,契胡人有军医,也有足够的药材,要不了多久他就能正常行走。透过帐篷的空隙,他看到外面空地上围聚着上百人,这些人高声叫喊,举杯畅饮,而拔孤夷已通过一身勇武彻底征服了他们。
敕勒人浑身湿透,他在泥浆上翻滚过,又从地上爬起。
他打倒了持铜锤的壮汉、戴着牛角盔的士兵、骑着一匹俊俏白马的武士,还有更多萧泰简已忘了模样的人。
尔越綝在旁不断地怂恿着,一个又一个契胡人走上去,又一个接一个地被拔孤夷赶出场。每打赢一个人,大家就喝一碗酒,直到仓室的酒坛都被搬空了,拔孤夷还有些意犹未尽,他高举双臂朝人群里大声吼叫,其他人用更热烈的呼喊回应。
萧泰简一点也不懂这些疯子到底在想什么,他百无聊赖地又拿过一本书,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到外面。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孤寂的身影。
侯禹。
戴着铁面罩的年轻人依旧留在黑军帐前,纹丝不动,仿佛是一块顽固的岩石。他抱着刀,就像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生怕稍有动静,就会惊醒了这个可怜的孩子。
“最后一坛酒!”
尔越綝提着酒坛,走到拔孤夷跟前,他环顾四周,目光也落在侯禹身上,他喊着,“猴子,你要不要来试试?”
萧泰简不禁失声笑了出来,没料到侯禹居然会有这样一个不相符的外号。
所有人都安静了。
侯禹冷冷道,“我只会杀人。”
拔孤夷闻言脸色也不由沉了下来,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尔越綝摇头道,“你整天就想着杀人?”
“不是,”侯禹回答道,“还会想着怎么把你的嘴缝上。”
尔越綝不以为意,笑道,“义子营里的人还从没出来过,哪有当将军的会天天守着门?你最好还是别坐在那了,不然他们迟早会疯。”
侯禹垂下了头,盯着自己的刀看了半晌,终于起身。
他走过来时,打量了拔孤夷一阵,又转头朝尔越綝道,“秀容川的第一勇士,我要是赢了他,你可以闭嘴吗?”
“能让我喝酒就好。”
尔越綝撇了撇嘴,他很讨厌第一勇士这个称号。确实,他曾是秀容川最好斗的男人,但自从尔越负山成为领民酋长后,越来越多的人涌入秀容川,秀荣之主的三个义子里,他就有两个打不过。偏偏高市肱还喜欢把这个称号时刻挂在嘴边,这简直都成了一个笑话。
好戏在即,连萧泰简都合上了书,目不转睛地看着外面。
可惜侯禹的刀还没拔出,寨门处忽然传来一阵高呼。
“大人回来了!”
士兵们一阵躁动,随即扔下酒碗,手忙脚乱,尽力让自己的仪态看起来不至于太糟糕。
萧泰简也曾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尔越负山的枭雄之姿,但眼看着一场好戏就这么潦草结束,免不了无比失望。
阴沉的天色下,二三十骑从寨门处走来,他看到了张苍头、刘阿奴和高市肱三人正紧紧跟在一个年轻而俊朗的骑士身后。假若尔越负山就是历史上的尔朱荣,那离他想象中的模样也相差太远了。
北魏的柱国大将军纵情于酒猎之中,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在河阴屠了几千朝官,他应该是一个虎背熊腰的野蛮人,胡子硬得更铁针一样,性子阴沉狠辣,神色顾盼生威。
但......绝不是眼前这个如同白面郎君的模样。
于是萧泰简继续在骑士间寻找着,可谁都不像。
当骑士们走到跟前时,并没有停下,契胡士兵自觉地朝两旁退开,直至他们停在拔孤夷身前。
侯禹已经半跪在地,恭声道,“大人。”
白面骑士点了点头,又将视线转向拔孤夷,“你就是来投奔我的敕勒人?”
“是的,大人。”
拔孤夷直视而向,和此时的萧泰简一样,看得传说中的英雄竟是这副模样,他也有些失望。
尔越负山再次点头,对张苍头道,“你说得对,确实有点像,看起来是个人物。”
“叔父,我们刚还在比武,营里没有能赢过他,除了还没出手的侯禹。”尔越綝迫不及待地开口,神色骄傲,仿佛打赢了一座军营的人是他自己。
一直跟随着尔越负山的独孤轲,脸上露出了一丝惊疑的神色,他倒不是惊讶拔孤夷的勇武,而是因为后者身旁的侯禹。
尔越负山同样讶异地看了侯禹一样,“连义子营的统领都坐不住了?”他随即大声笑了起来,“看来契胡人的地盘,倒让一个敕勒人风光了。轲儿,你要不要也试试?”
独孤轲微笑道,“既然二弟已经出来了,自然是让他先试试。”话虽这样说,他的手已经落在腰间的剑柄上,看上去跃跃欲试。
拔孤夷忽然上前一步,“大人,我这次来秀容川,是希望您能发兵怀荒!秃树机有五万铁骑,一旦攻破怀荒,秀容川势必成为他下一个目标!”
尔越负山皱眉道,“我还以为你是来比武的。”
拔孤夷一怔,提声道,“机会稍纵即逝,还望大人三思!”
“你已经说了,怀荒城外有五万敕勒铁骑,我为什么要听信一个敕勒人的话而冒险出兵?”尔越负山提缰横马,居高临下而无比威严地打量着他。
敕勒人不禁看向张苍头。
老人却摇了摇头,“唇亡齿寒之事谁都明白,但更应考虑出兵时机。”
”不能再等了,秃树机很快......“
“我并不是信不过你,”尔越负山打断道,“但仅凭这个理由,还不足让我拿契胡人的性命去拼。”
拔孤夷还愣在原地,尔越负山已吩咐护卫去为他挑一套盔甲,随之拔转马头,朝自己的主帐走去。
骑士过来为他引路时,拔孤夷望着秀容之主远去的背影,冷道,“我从不披甲。”
他只觉羞愤无比,不顾众人惊愕的目光,把刀重重地扔在了地上。
侯禹抬步回到黑军帐前,抱剑无言。
好戏还没开始,已经落幕。
萧泰简再度打开书,他才注意到书名是《军略注》,不由痛苦地将之扔开。整整一天时间,他已经看过了《增义经》、《太平治略》等十几本旧得快脱落的书籍,他勉强能从斑驳的黄纸上认清这些枯燥无聊的字,也只有这样才能支撑他熬过漫长的康复时间。但现在他眼睛都快瞎了,再也受不了这些乏味的典籍。
他忍不住怀念起那种玩完电脑玩手机的颓废生活。
直到尔越负山的亲卫找上门来时,他甚至都要睡着了。
“大人要见你。”
这是命令,亲卫根本没等他回复,就直接将之从木床上抬到担架里,显然他们早有准备。
萧泰简一边呼痛,又忍不住问道,“他为什么见我?”
一个契胡人凑上前,脸离他不到两寸处终于停下来,“这里是秀容川,大人要见谁,谁就得去,需要原因吗?”
当然不需要。
萧泰简闭上了眼,他可不想把这个世界的初吻送给一个胡渣邋遢的契胡人。
天色已晚。
亲卫把他被扔在了主帐里,等到他爬起来的时候,才看到张苍头、侯禹、高市肱等熟悉的面孔都出现在军帐里,甚至还有拔孤夷和坚昆。
以及一些他不认识的契胡统领们。
这些人正坐在两旁的案几上,桌上堆满了烤羊腿、熟牛肉、瓜果和美酒。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忽然想起自己还没用过晚膳,可惜这里案几虽然多,却没有留给他一个位置。
他最后将目光抬向前,看到了那位年轻的白面骑士。
尔越负山将一支竹筒递给左近的侍从,后者则把竹筒带到了萧泰简身前。
他犹疑地接过竹筒,揭开上头的盖子,里面有一张卷起的泛黄纸条,上面简短地描述着怀荒镇被攻破的过程:有为数可观的叛军打开了城门,敕勒人几乎兵不血刃就拿下了这座北境重镇,而七镇大都督皇甫深不得不仓促逃亡,跟在身旁的白氅镇兵不到三百。
侍从又带来两支竹筒。
分别写着沃野、抚冥二镇相继兵变,或响应敕勒人,或拥兵自立。
白面骑士问道,“你是如何知道七镇将会发生动乱的?”
萧泰简看了张苍头一眼,他昨天将历史上的六镇之乱告诉了后者,但没料到会来得这么快,脸上不免露出一丝自得之色,傲然道,“我好歹是堂堂怀荒镇将,北境七镇有什么事能瞒住我?”
白面骑士哼了一声,“所以你眼睁睁看着兵变发生,却什么也不管?”
军帐内顿时响起一片笑声,连张苍头也不禁皱起眉头。老实说,他眼里的萧泰简可不是什么慧眼如炬的人物,一个整日只知饮酒作乐的窝囊废,居然能看出兵变将现?
萧泰简本想凭借这番先知般的表现来吸引尔越负山的注意,然而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计划里有个严重的漏洞。他心里哀叹一声,穿越真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事。
尔越负山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巡视,,“我听先生说,你只是个酒囊饭袋,当然这不是什么好话,但我看到你的时候,却不觉得他说错了。我想知道的是,你还有什么能告诉我的?”他的眼神格外凌厉,紧紧盯着这位怀荒镇将,而心里莫名有了一丝惊惧。当张苍头将萧泰简的话如实相告后,他只当是一个笑话。皇甫深治军虽严,但不是不知兵事的废物,如果叛乱在即他却毫无察觉,那才是怪事。
可惜事实摆在眼前。
怀荒镇已然沦陷,沃野、抚冥也不再属于大魏,倘若萧泰简说得没错,叛乱还将继续。一旦所有白氅镇兵都成了倒戈相向的敌人,秀容川自然不能幸免于难。
萧泰简努力在记忆里搜索着,寻找着。
帐内笑声稀少了许多,渐渐人人沉默,纷纷望向萧泰简,等待他的回应。
萧泰简在这些人漠然的视线中浑身僵直,差点倒了下去,额头上满是冷汗,他不知道如果回答不出来,自己会不会被当做叛军处理。他的前身确实是个酒囊饭袋,如果能清楚知道七镇之乱,那只有一个原因——他本身也有所参与。
“大人,”许久,他抬起头时嘴唇尚在颤抖,但声音无比坚定,“除了七镇有叛乱,秀容川附近也有。你不但不能出兵救援北镇,还得提防左右的邻居。”
尔越负山沉默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帐内更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