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困境

跟大家聊聊走出困境这个话题。

怎样才能走出困境呢？无非两种选择：坚持或者放弃。选择放弃很简单，不过一念之间的事，而坚持则是一个技术活，需要考虑3个问题：能不能坚持、为什么坚持和怎么去坚持。接下来就这3个问题，我跟大家来分享一下我的故事。

我是在08年的一次迎奥运的自行车比赛时出的意外。当时摔下来的不到10秒，我就不能呼吸失去意识，醒过来已经是在医院的抢救室里了。我想爬起来，可是一动也不能动，然后发现嘴里插了根管子。我马上意识到情况严重，可是没有想到是那么严重，我马上进了ICU。当诊断报告告诉我是高位截瘫的时候我整个人是懵的，还没等醒过来严重的肺部感染又来了，这时候还谈什么坚持不坚持，救命是第一位的。我承认我是怕死的，因为尽管我知道了高位截瘫的事实，可是在由于感染而透不过气的时候我还是希望那一瓶瓶的盐水可以救我。人是非常奇怪的动物，我发现我也是这么一只。当医生妙手回春那一瓶瓶的盐水真的救了我的时候，我又不怕死了，反而走向了它的反面，因为我想到了未来，那就是没有未来，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坚持？人为什么要活着？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胡适先生说得很对，人生的意义在于可以做有意义的事。我现在什么都不能做，甚至由于做了气管切开连说话都不能，还谈什么做有意义的事，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我还有什么价值？所有的人告诉我要坚定不移地相信希望，可是医学告诉我高位截瘫的治愈率是0。那么我应该相信谁？所以我坚定不移地相信我是没有希望的，我就是个废人，我为什么还要坚持？

我不想做个废人，谁愿意做个废人？于是我就想死，理智告诉我这是最好的选择，不管对我还是对我的家庭。那么怎么死？我发现没办法，因为令人绝望的一件事就是我在医院里，是救人的场所，只能任人摆布的我又能做什么呢？对，我还有牙，咬舌自尽怎么样？还是不行。归根结底还是在医院，一旦不能一击致命那么这样的自残除了增加肉体上的痛苦之外一点用都没有。那么实话实说告诉爸妈？可是他们就是坚定不移相信希望的人，告诉他们不但不会同意，反而会让他们更担心我。我真的是无计可施，我连选择自己生死的权力都没有，我是一个被自己身体禁锢了的灵魂，只有它是自由的。我没有选择，这种情况面前，只好接受这被坚持的现实。

我想我就要一直陷在这困境里了，因为我的想法比西伯利亚的冰更坚固。可是偏偏我的救世主出现了。不是上帝，不是佛祖，更不是我自己。其实它一直在我身边守护着我，它就是我的爸爸妈妈，正是他们，用热烈的、深沉的、无私的对我的爱，一点一点融化了我心里那块坚冰，让我走出了内心的困境。在我肺部严重感染的日子里，发烧是家常便饭的事情，所以这段时间还要陪夜。这天轮到我爸，夜里我突然又烧了。因为神经系统受伤，所以我的感觉跟正常人不一样。明明高烧，可我却感到浑身发冷，像睡在冰上一样。于是我牙齿打颤“格格”作响，脸色通红还在不停喊冷。我爸吓坏了，马上让医生来看。医生看过开了药，在等药的时候，我记得特别清楚，老爸把我的手抓得特别紧，尽管手上没感觉，但身体还是有反应的。老爸对我说：

“倪文斌，你别害怕，老爸在这里。你放心，就算死，你也是死在老爸怀里，老爸一直陪着你。”

不久药来了。上完药，我慢慢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病房的灯全都亮了，早班的医生护士已经开始在接班了。这时候我的感觉已经好多了，只听见耳边传来老爸的声音：

“醒啦？感觉好点了吗？”

我对着老爸点点头，看见老爸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再一看，老爸的手还是紧紧抓着我的手。老爸应该是就这样抓着我的手熬完了这一夜啊。

当时我没问，因为当时我说话还没人听得懂，到了能听懂的时候我问老爸说那天你死命抓住我的手干嘛？老爸说你不知道那天晚上你有多危险，医生说没了也就没了。我抓着你，就是不让你被带走啊。

因为肺部感染太严重，那段时间里医院天天开病危通知书，爸妈收这个收到手软。终于有一天，ICU主任和骨科主任一起找他们谈话，说我这样的感染情况已经很难了，是不是就放弃治疗了。还说即使这次救回来了，将来的日子怎么过？他也痛苦你们也痛苦，如果现在放弃，实际上对你们都好。这个提议被我爸妈当即否决。我爸请求两位主任一定要尽全力抢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放弃是绝不可能放弃的。

这就是在初期我还处于生死边缘的时候爸妈对我的爱，那是一种强烈的不愿意失去我，为了我的生命不顾一切的爱。不过我觉得这是所有的父母在这种情况下都会作的选择，这种爱当然伟大，却少了一点独特，所以我并没有改变我的想法。真正让我改变想法的，是在我度过危险期以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感受到的爸妈对我深沉的爱。

在我进入平稳期以后，爸妈马上学会了3件事：翻身、吸痰和按摩，其中按摩还是自学成才。为什么是这3件事呢？因为这3件事是我最需要的3件事，学会以后，一旦我有需要，他们马上就可以帮我做好。特别是吸痰。痰上来的时候有时会堵住气道，不能马上吸掉的话还是蛮危险的。我爸是护理我的主力军。说起老爸，出事以后家里的顶梁柱就是他。我躺在ICU的时候，外面的事情都是他在奔波。不说别的，最厉害的是老爸一个人飞去北京，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2天之内就联系到了北京武警总医院神经干细胞的专家帮我做移植手术。老爸自我进医院起，每天都保证早上7点之前出现在我眼前，11年来天天如此，无论春夏秋冬，雨雪风霜。在浦西也好，在北京也好，在浦东也好，不管家在哪里，离医院多远多近，老爸从来没有迟到过。老爸一来不干别的，洗漱以后马上按摩。这按摩是实打实的力气活，冬天看不出，夏天的时候我是眼睁睁地看着老爸的T恤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怎么干的呢？因为按摩间隙有半小时的早饭时间。11年以来，除了出去旅游，或者老同学老朋友聚会，老爸天天如此，没有断过一天。有时候我对老爸说差不多行了，少做几下没关系。老爸却说，这是正经事，一定要认真做，拿他没办法。

上午老爸刚忙完，中午妈妈就带着热腾腾的刚做好的午饭来接老爸的班了。尽管我吃得不多，我妈还是翻着花儿地给我做饭。每到周四周日，妈妈还要给我擦身。擦身的也是力气活，强度对妈妈妈而言一点不亚于按摩之于老爸。夏天的时候，病房里的温度很低，然而妈妈一边擦，头上的汗一边一滴一滴地流，挂了满满一脸。不打肥皂还好，一打肥皂一擦就是快2个小时。

近些年爸爸妈妈轮流出去旅游，轮到老爸出去的时候妈妈就当仁不让地顶了上来。妈妈身体不是很好，特别是睡眠，所以早起是个大问题。可是一到老爸出去旅游我需要她的时候，妈妈也从没掉过链子，7点之前准到。别看妈妈个子小，力气不大，按摩起来一点不含糊。前几年还年轻的时候，整套按摩扛下来一点问题没有。现在年纪大了，虽然全套是不行了，可是妈妈还是能按几下按几下。有一次按完妈妈揉着肩膀说：

“斌斌啊，妈妈的力气都用完了。”我听着不是滋味，就说妈妈每天你不要按了，可是第二天妈妈还是老样子，也没办法。老爸不在的日子里，是妈妈，用她瘦弱的肩膀，撑起了家，撑起了我的一片天。

爸爸妈妈的心血一点没有白费。09年我出事13个月以后去了北京，北京医院的医生第一眼看见我以后根本不相信我是已经躺了13个月的人。直到现在，所有来看我的人，看到我的样子以后没有一个不夸我爸妈的。

这就是我爸妈对我深沉的爱。它平淡至极，已经成了习惯，让人感觉不到，但它确确实实就在每一天对我的陪伴里，在陪伴我时做的每一件小事里，小到每一口喂进嘴里的饭菜里。即使希望还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可是在这11年的每一天里，这份爱却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地一直在我身边，也正是这份爱，让我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人，自己有价值，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可是有时候又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有时候，在别人眼里，特别是对你重要的人的眼里，如果你是有价值的，那么你就是有价值的。就像我，在大多数人眼里什么价值也没有，可是在我爸妈眼里我是我们家不可或缺的一份子，有了我我们家就还是一个完整的家。既然我还是一个有价值的人，那么我就有了坚持的理由，我要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来体现我的价值，主要就是2件：一是好好陪伴爸妈。都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其实陪伴是相互的；二就是不让所有关心我的人失望。也许现在我还不能让他们看到希望，但是这一点还是没问题的。

最后说说怎么坚持。先看我爸妈的坚持。我爸经常说，如果躺在床上的不是我是别人，那么就是金山银山堆在面前这个活儿他不干的。这说明一个问题，就是坚持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是很难的。那么为什么还要坚持？我爸对我，是由于血缘而生的羁绊，由羁绊而生的使命感，由使命感而生的无私，因为无私所以才能坚持，这种有点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所以坚持的秘诀就在于和所做的事情之间要有羁绊。不过人对事产生羁绊是很难的，不过有人至少可以做到无私。能够无私地做一件事的人，就是一个匠人，再看我。我坚持的办法，就是等待。如果说我爸妈的坚持像诸葛亮，那么我这种就像司马懿。司马懿就是靠一个字——等，熬死了诸葛亮、曹操、曹丕、曹叡，这些牛人都死了，他不就是最牛的了嘛？等待，等的就是转机，在客观条件制约主观能动性时，这是唯一有效的办法。这11年我并没有白等，各种针对改善高位截瘫病人生活的新技术已经有了很多，我的希望似乎已经看得见影子了，我想我一定可以等到走出现实困境的那一天。

碰上这种意外，我是不幸的，但同时，拥有这样的爸爸妈妈，我又是幸运的。这11年来，他们用爱告诉我一个道理，无论面对什么困境都不必担心，家，是永远的依靠，从不会是负担。这就是我的故事，如果给大家带来的不仅仅是感动，还能对大家有一点切实的帮助，那么它就更有意义了，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