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原春梦·匪事》节选
书生当脚夫,还是比较新鲜的。他现在身材健硕的马帮首领面前,看看一个个皮肤黝黑的脚夫们,他们好奇的眼神跟胳膊腿上的肌肉,以及布满汗渍渍、打满补丁的穿戴,霎时变得没了自信。但自身处境很快使他压下去这种小情绪,不得不面对现实。首领将他看了几眼,一副郑重的表情,问询他些情况后,才说道:“读书人,赶脚可不比念书,可是穷汉子没办法的营生,整天跟腿杠劲哩,劳苦且危险,不知你可受的?”他只有硬着头皮说“受的”,虽然底气很不足。首领有劲儿的大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捏了捏,他就感到受不了的疼,不由得裂了裂嘴,没发出声来。但他软塌塌的皮肉人家早已知道他的斤两,并没有说出来而已。反而问他道:“你确定了?”他回答:“定了。”“可不能反悔哟?”“不反悔。”“好吧,可以跟着走几趟,看情况再确定吧。看来你也是实在没办法了。”“……”他知道,脚夫们的牲口都是自己钱买的,他掏出身上仅有的几个大洋,没有自信地说道:“老大,眼下我只有这几个钱,这……”“嗯……”那首领也没看他的手,说道,“就是没钱了才干这营生,荐人把你情况跟我讲了,没事。你先跟着走几趟,等你看自己情况再说吧;这钱你装下。”
在几乎都是文盲的赶脚队伍里,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得知其经历,无不为之感到可惜,有的也是连连喟叹不已,大骂一声:“啥世道么,咋就没善良人的活路哩!”对脚夫们的同情和善意,他打心里感激,也曾涕零满面地反复表达心声,他双手抱拳,无比激动地说道:“各位乡党收留、帮助我些个末路之人,在下没齿难忘,当涌泉相报才是呐!”
他们所谓的马帮其实没有马,是一匹匹比马还要高大的骡子,黑的红的,毛色亮得跟段子一样。他们视牲口为宝贝,有时候宁肯自己少吃些,也要给它们添加精饲料,从来不会忘记出门时捎带黑豆跟油饼的。每次赶脚一趟回来,若算计盈利多了,便会设法添加新的头口,久而久之,骡子数量便由起初的两头增加到了近三十头,出门显得浩浩荡荡了。当家的焦老大却说:“这不算个啥,没有百十头牲口,哪里称得上马帮么!”跟他干的人听了无不打心眼里高兴,都知道老大向来不打妄语。他们哪个不是巴望着马帮早日发达,也好挣大把的银子呀。
赶脚当然离不开牲口,高头骡子乃他们形影不离的伙伴,因而视为无语的朋友。漫漫长路上,他知道了很多先前从不关心的事情,现在在他来说成了不可或缺的知识,譬如:上坡骡子,平地马,下坡驴子不用打。再就是脚夫虽然万般辛苦,也不是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而他们的营生也并不是谁都能干得了的。或许这样说也对,脚夫就是流动的商人,就是生产商与使用者中间最为直接的桥梁。从时间和效益上来说也是获益最大者,当然除过黑心的资本运营者。
他们领头的是华原城东30里焦坪村人氏,姓焦,名孝义,会功夫,好打抱不平,颇有拼命三郎风格,跟会功夫者打斗,曾一敌八,且手到处,人仰马翻,脚到处,跌倒一片,故人送绰号“焦太保”。他曾受教于三岔武馆,跟井勿幕、胡笠笙是师兄弟。悟性高,资质好,颇得师傅器重,也不计较学费多少,悉数教授他所学,并得到学友之羡慕。初,胡笠笙起事时,曾拉他加入,他因一家十来口人要吃饭,还上有二老得赡养,故而只得回家躬耕。他有英雄梦,仗剑天涯也曾是他的彩色梦想,但是作为家里男丁老大却无论如何推卸不了持家的重任。他不得不婉拒胡笠笙他们的盛遥。看着他们举旗的壮举,颇是羡慕。也曾多少次暗自叹息、扼腕,只恨自己没那福分。他脾性耿介,胆大,见不得人欺负人,为主持正义,常替人出头,故而与大户人家结下梁子。也不愿看人脸,故而拉起一杆子庄户人走四方。他讲义气,头脑灵活,为人处世以慷慨著称,很得江湖人士称赞。有了顺利的江湖道和生意上的人脉,不几年就有了一方天地。他懂得运筹,绝不走轻路(不载重),来来回回都挣钱,所以,每出一趟门,都收获颇丰。更何况他绝不应自己是头领而多拿一文钱,绝对是按各自运载数额和赢利来分配,从而达到了公平,在拥戴下自然有了不可动摇的权威。他把陈炉的瓷器驮到咸阳换棉花,把棉花驮塞上(盐池)外换盐巴,把盐巴驮回华原换粮食,抑或把北山煤炭弄到三原、富平换小麦,把小麦弄去子午岭里换玉米……总之,他的那些盈利全都是在不尽的旅途上、用血汗挣来的。
他在山穷水尽时,投奔焦太保,为的是混个温饱而已。但文弱书生跟着走了一圈,就彻底怕了。当他看到在窄路上遇到另一队人马过来,正思量如何让道?却见这边的大个子老吴将他的骡子带四百斤的石碳连扛带推让来路面,这幕他看着就怕。且不说脚夫们风餐露宿,路上常遇歹人了。在荒山野岭里行走,可谓是道路坎坷,为生计奔波,心里再有什么感怀,也不可能有兴趣发出一星半点的浪漫来,累都累死了,甭说浅吟低唱了。何况,他没有脚夫们手上的老茧子,也没有他们狼吞虎咽的胃口,更没有他们喝烈酒跟凉水般的轻松和豪气。他们这些人在途中谁也不敢掉队或者胡跑,尤其不敢去烟花地段,因焦太保有话在先,综合起来也就八条,包括不得向外人透漏去向,不得背后议论他人,不得在打尖歇店时单独活动,不得调戏妇女(包括不得盯住女人看),不得打听货物出入价格,不得私自花钱,不得有病隐瞒,不得不孝敬父母。此八条看似简单,但犯着哪条都是要打饭碗的惩罚。也就是这样,他们这伙脚夫队伍才赢得赫赫威名。甚至大户人家会专门找他们送货,其实跟押镖差不多。因而他们常去西安、宝鸡、襄阳、兰州等地,且收入也会高点。血肉之躯,用脚步丈量大地,疲惫不堪是天天的事,并不是过了几天就好了,他没有哪些奢侈的妄想。不过,那些老人手们就不一样,会苦中作乐,不时说段逸闻趣事,或者说点马棚里的故事,也能引起几声哈哈大笑。更有性情活泼者,会像陕北脚夫一样,来段《信天游》,似乎在高亢委婉的歌声中得到心灵的慰籍。其实,他们也是思念家乡亲人,思念热炕头跟娃们的,只不过借吼唱来发泄心里的枯燥而已。
顶着烈烈骄阳,冒着凛冽寒风,走不完的路,上不完的山,下不到底的沟壑,像一首首连续不断的苦难曲子,萦绕耳畔,萦绕苦焦的心。每每到达目的地,他们的焦老大也会替伙计们考虑的,或者购买一些日用品及地方特产,虽然数量很少,也是他良苦用心的。他说:“花布花线回去给婆娘,洋糖给娃娃,你们在外常吃肉,就把钱拿回去是了,还有啥不满意的?”谁也不能说不满意,不敢也不会说的,人家老大做得有理么。跟着靠得住的老大,他们一万个放心,不光是办事公道,还不怕恶人劫道,来黑手。令他们津津乐道的是,一次在甘肃木钵镇住宿,没料到店家跟土匪是一窝的。夜里来了几十个匪人,闯进窑洞里,亮着冷森森的砍刀,要他们交钱。没见过阵仗、老实巴交的乡里人,此刻心里都惴惴不安,而站在门口的焦老大并不慌张。他很冷静、若无其事地对土匪头说:“你们打劫也不会找相口,没看看我们都是穷汉,哪里来钱财?不过就是有点力气,不信看看。”说着抬手抓住门边砖头,刷地便抽了出来两块,且显得毫不费劲儿。土匪里也有练家子的,当然知道这墙上抽砖需要的力道,若无千斤之力,哪里动得了这墙上之砖?若是他没有两下,也不敢轻举妄动的。这样手劲,偌是打在肉体上,简直不敢想象!只听焦老大又说道,若想打捶,咱到门外场院去,不要毁坏人家客栈家当。这么一说,土匪竟然面面相觑,哪个也不敢往头里站了,只好悻悻而去。还有一次更是离奇,他们从兰州回来,捎了不少活,有皮毛有百合,还有一位雇主玩捎带玉石到西安。装货时主家反复强调这些是和田玉,嘱咐千万不敢有啥闪失,而且给的佣金相当可观。焦老大也很重视,他吩咐大家路上少说话,眼睛放活点,一切听他指挥。到了路上,也不着急走,也不急着赶日子,每日早早就打尖住店,且绝不住小村野店,很是谨慎小心。到了华家岭,他便再一次嘱咐大家小心,还是遇到了土匪劫道,也可以说是有目的的大劫匪。荒山野岭上荆棘丛生,野兽出没,偶尔有老鹰在天空游弋翱翔,不时发出几声唳叫,心里紧张的人便越发紧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