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人小黄


小黄是全厂第一个对我微笑的人。

那天早上我拉着行李箱踏入厂区,走到之前面试来过的那栋楼前,看到几个年轻的员工正在打扫卫生。其中一个正在擦大门玻璃,红色塑料水桶里的水已经变作略显粘稠的浅灰色,泛起一些苍白的泡沫,还漂浮着几根草根亦或是木屑之类的杂物,微微荡漾。星星点点的水滴随着挥舞的抹布洒落下来,大大小小的一朵朵绽在地上。

看见我走近,他停下手里的活,理了一下杂乱的头发,对我笑了笑。说是前些天我来面试的时候见到过我,知道我是新来的技术员。我便记得他黑黑瘦瘦,软茸茸的胡须稀疏发黄,眼睛不相称的大。

很快,负责带我的课长来了,依次给我介绍了同事。我才知道,这个小伙子叫做小黄。

一切安顿好之后,开始熟悉新工作。我的工作是测绘制图,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自然格外认真。从资料柜里找出之前公司的图纸,一张张翻看,时间不长,发现若干不合标准的地方。看制图人的名字,正是我的顶头上司,于是知道技术上要求不是很严格,压力舒缓了一些。

工作并不忙,同办公室有三四个部门,一共七八个人。大致每个部门只有一两个人,我们部门——技术课算多的,连课长和我,一共四个。另外是两个负责打样,也就是做样品的年轻女同事。因为难得有图纸要画,闲坐无聊,课长让我没事的时候就去给她们帮忙。于是我在样品间的时间要远多于在办公室的。在样品间,我没有具体工作,只是帮她们搬搬东西,申领一下工具配件,依旧清闲。

小黄偶尔也来样品间转转,说几句话。他具体负责什么工作,已经不记得了。

厂建在山中,住宿的地方就在干道对面不远的村里。厂里给我安排的住房是村子边缘一处空置的民房,周围百米没有人家。房里堆着摞成摞的床板等闲置物,还有一些没有拆开的木箱,不知装了什么,积满蛛网和灰尘,空气中一股隔绝人世的味道。刚踏入的时候,让我想起学校堆放破损器材的杂物间。三层楼,八九个房间,只有我一个人住。水要用了井绳水桶,从一个井里提上来,这倒是新鲜。

第一天下班住过去的时候,就在打水时断了井绳,桶也掉到了井里。再看看空荡阴森的房子,觉得有些不妥。扔了手里的半截井绳,走到村中其他同事住的房间探看。

其他人是住了一个小院,前后两栋楼。有阿姨照料生活。用水有水泵抽了水到屋顶水箱,再由水管放出。恰好遇到小黄,说起此事。小黄说他隔壁有个房间刚好搬空,让我不妨过来住。我自然欣喜的跑回去,当晚就搬了行李过来。

生活是平淡乏味的。每天早上八点上班,晚上五点下班。夏天的五点,天还大亮,回到住处之后,无事可做。常沿着不知通往何处的村道漫走,往往走到田中。生平第一次见水田中有鸭子那么大的白鸟,被我惊起,拍拍翅膀,慌慌张张的飞起。我便盯着看,渐飞渐远,变成小点,直到不见。不久,附近的村道全被我走遍,于是觉得日子更长。

下班还不如上班,可以跟打样的两个女同事聊天,时间过的快。遗憾的是,山村里没有一个报亭之类,在家时看惯了杂志报纸,现在无字可读。随身带来的只有两本书,一本机械制图,一本唐诗宋词佳句赏析,也没心思看下去。只有别处发来配件时,往往有一张半张的报纸包裹作为缓冲物。我着意收集起来,在仓库里找地方窝着靠坐了,一张张捋平,慢慢的看。

一日傍晚,又在田中闲逛回来。见小黄的房门开着,便探头去看。墙上一根钉子,挂了把吉他。刚好小黄端着脸盆毛巾,赤脚穿着塑料拖鞋踢踢踏踏的洗脸回来,就问他:“吉他是你的?” 小黄兴奋起来,把挽到膝盖处的工作服长裤撸下去,一面连说是是是,一面把脸盆放在一张凳上,去摘吉他。却又端起脸盆放在墙角,指着凳子让我坐。转身摘了吉他挎好,调整了一下肩上的背带,摸摸琴弦,说好久没有弹了。

我以为他会开始弹奏点什么。他却走到床边坐下,伸手从床内侧一堆杂物里翻了翻,抽出一本黄色封面xx天吉他速成之类的书。一边抚压着卷了的边角,问我:“你知道黄家驹么?” 我一愣,说不知道。小黄明显的失望和难以置信:“你没听过光辉岁月?” 我说在学校搞活动时,听别的班同学唱过,却不知道是黄家驹的,也没有完全听懂。顿了一下说,但是觉得跟平时街边音响店放的歌,有一种“不同的感觉”。

小黄就恢复了先前的活跃,眉眼活泛,说我最喜欢黄家驹的四首歌,一是光辉岁月,二是真的爱你,三是不再犹豫,四是大地。 我才记起在家时候在电脑上也听过一首歌叫做大地,却是一个叫做b什么的乐队唱的。正犹豫着要不要问问小黄是不是他记错了,却听到屋外有人喊开饭了。一起匆忙站起,出去吃饭。十二个人只有四碟菜,当然不敢落后一步。

自此有时便相互到对方屋里坐坐,闲聊几句。却发现从未听到过他弹琴。又想起来大地这首歌,就问黄家驹的大地是怎么唱的。小黄轻轻哼了几句,我说这个我听过,不过是别人,一个叫b什么的唱的。小黄痛心疾首的告诉我,原来黄家驹就是这个b什么乐队的主唱。随即说,我弹给你听吧,这曲子好听。起身摘下吉他在床边坐好,略微停顿了一会,便拨动起琴弦。

吉他声响起,却完全不知是什么曲调。十几秒钟之后,小黄停下来,用征询的眼光看看我。我说好像,好像跟我听的不一样,真的是同一首歌吗?小黄并不气馁,说我给你弹个真的爱你,我跟你说,大地是写给爸爸的,真的爱你是写给妈妈的。 大眼睛呆呆的停了一瞬,目光暗了下来,有那么几秒钟没有神采。他没有弹琴,却低声哼唱了一段。 唱毕,又呆了一下,挠挠头发,轻声说,那我弹了,便弹起来。我还是觉得弹的跟刚才唱的似乎完全不相关,却没再说什么。

问他练了多久吉他,说是半年多,之前在家的时候还常弹,到这里三个多月以来,一个星期都没弹过。“本以为上班之后,可以每天下班弹弹吉他写写歌。现在却无聊的要死,又什么也不想干”。我问他写的歌在哪,给我看看,他笑笑说找不到了。然后问我晚饭后去不去楼上看电视。楼上是几个课长住的地方,课长们都是有女朋友的。有一间房空着,放了电视机,供大家消遣。我晚上上去过一次,见诸位课长和课长女友们洗漱好了,穿着睡衣(我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夏天也是有睡衣的,并不都是像我一样回了家便脱个赤膊),两两依偎在一起。觉得尴尬,坐了几分钟就默默下来了。于是说不去。小黄也说不去。 便告诉我他姐姐和诸位课长曾在公司总部一起共事,他大专毕业之后在家呆了段时间无所事事,于是被姐姐介绍到这个新建的工厂,“看看有没有什么发展。他们倒还照顾我的。”。

我想起住在这的第一天早上,我在外面屋桌上吃了阿姨准备的早饭,早早去上班。晚上却被阿姨告知我不能在这里吃——因为厂里只给了她我的午饭和晚饭钱,早饭这一人一天一元的费用没有给。所以早饭得自己去外面买来吃,除非负责总务的主任来交代过、给了钱才行。我催问过几次总务主任,没有结果。我这几天,只好每个早上自己去村口买一碗面吃。小黄却是可以在这里吃早饭的。

“你知道吗,吉他还可以这样弹。”说着他突然单膝跪下,把吉他平放在膝盖上,仿佛是要抚一架瑶琴。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又站起身来,用一个有点吃力的角度把吉他扛在后肩上,发现没摸到琴弦,又调了个个儿。“还可以这样弹”。 我才领悟过来,大概是与传说的反弹琵琶相类似的某种特技。我还在想着早饭的事情,并没有请求他当场表演。于是说去洗澡,回到自己房里了。

之后的一天午休,我跟他在仓库里用纸箱铺了地,躺着午睡。他突然直愣愣的说,你知道吗?我是能飞起来的,我是一个鸟人,我的骨头很轻。当然原话并不是如此,这只是我记得的几个关键词句。 我差点笑,更多的是疑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说,因为这些话在我家乡的语言中,接近骂人。但是看看他,一脸的正经,不确定是想表达什么。这时也已感受到他心里有一些飘乎想法,而我并不能清晰的理解,只好支吾过去。

我想了一下,跟他说我要离开这里了。毕竟做十四休一也罢了,在这山里憋的实在闷,工资也不按时发,来了两个月,一分钱没拿到。再说不甘心也不喜欢画图,不如去别的地方找找机会。他听了,说也想走。但是不知道去哪里,只好先回家再说。我问他有没有拿到工资,他说也没。说是这边流行年底发工资,平时只给点生活费。我们这种包吃住的,生活费也没了,需要用钱得专门去要。说到这里,他摸摸口袋,“你看,这是我剩的最后八块多钱。”我听了,更决意尽快离开这里。

过了几天办好离职手续,到月底还有最后两天班,按商议的结果是上完,方便结算两个月工资。临走前一天,小黄说我要走了,要请我吃东西。于是到村头小店掏出那最后八块来钱,买了四支一块钱的雪糕,分我两支。用剩下四张又软又皱的纸币把几个钢镚叠在里面,揣回口袋。这是我在村中两个月,唯一见过的零食。我问他钱花光了他自己怎么办。他说他过几天也就走了,反正也不够买车票的,到时候“找他们借点路费,让我姐还”。

于是我跟小黄蹲在树荫下,一边挥手赶走围过来的苍蝇,一边一言不发的吃雪糕。黄硬的土地上有一层薄薄的尘土,被人和鸡畜踩成一撮撮凌乱的痕迹。夏天的阳光透过树荫,星星点点的洒落在地上,形成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圆斑。微风吹过,树叶婆娑,光斑也在地上摇移。吃完雪糕,俩人一前一后的穿过村子和炎热的阳光去上班,影子都很短。

晚上回到住处,没有见到小黄。我只顾着收拾行李,也没去找他。第二天离开的时候,他已去厂里上班了。于是那两支雪糕,便是最后的交集,只知道他是湖北人,一个想飞的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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