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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觉很累。这单订制柜子起早摸黑干了三天总算干完。从工地上出来,回到自己的小货车里,离女儿放学还早,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先躺一会,然后再回家。他放松下来,看着窗外有风吹着路旁的柳树,摇来摇去的枝条,如小时候的摇篮,摇得他眼皮开始打架,他索性把手机开了静音,准备睡一会。
他的困来得随性,却和小溪里的水一样浅,眯了十几分钟,他就醒来,感觉人舒服了很多。
等他拿起手机,才发现这十几分钟里,母亲打过来三个电话。
他赶紧回过去,母亲说,湾子最西头的老爷子去世了,孝子刚过来,端着烟、毛巾、草帽和解放鞋,说湾里人大都搬出去了,在家的男人越来越少,丧夫也不好请,一直请到了湾东头,才凑齐了八个人,请他后天当一天丧夫。然后母亲又絮叨,都怪她还活着,要不然湾子里他不用回去,乡人也不会请他,让他又要耽误一天。这样类似的话她已经说了好多次,他说她又说重话了,她却疑惑,我说过吗?他觉得母亲真的老了,他打断了母亲的话,问母亲想吃点什么,回去的时候好带回去。
他去小学接了女儿,在路边摊买了几个香蕉递给她,女儿剥开个皮,喊了声:“爸,你咬一口”,他笑了笑推开,让她自己吃。 “爸,今年香蕉好贵呀,去年两块多,今年五块多!” “可以啊,你还很操心,你还不知道那汽油涨到九元多了还在往上涨呢! ” 他侧头看了看女儿,女儿吃着香蕉,眼神刚被小区里那几条正奔跑的宠物犬吸引过去。
直到晚上十点,老婆才从服装厂下班回来,她喝了口水就叹着气说,你儿子中午打电话又要钱了,这一月月的,房贷,资料费生活费,拼命地上班也不够花,这啥时候是个头啊?他没搭腔,他知道这样的话题如果展开来就可能演变成两人激烈的口舌之争。他说了一句,我后天要回湾子里一天,老婆诧异地问,老太太有事?不是,湾子里有老人去世了,要回去当丧夫。老婆没好气地嗯了一声,穷人事还多。
老婆虽然不好沟通,但她也知道请丧夫的习俗,这事不能推辞,只要你家有男人,孝子去你家请过了,你再忙也要去,何况他还有个老母亲在湾子里,到时候老太太过世,也要请人当丧夫。
他曾一再给母亲说,让她搬回来一起住,可老太太总说自己年纪大了,和年轻人住在一起不好,自己在湾子里有一帮老乡亲,可以说话拉家常,还可以养鸡养猫种地,比城里自在,这些话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
母亲和他在一起也住过几年,那时他和老婆上班,儿子走读初中,母亲给他带还小的女儿,直到女儿上了小学。
可是时间长了,难免磕磕碰碰,老婆开始有点嫌弃母亲,嫌她卫生做得不够干净,饭菜做得不好吃,慢慢地有了脸色和怨言,他反讥说她妈做得更不好吃,争吵的声音一不小心大了,母亲在房间里还是能听见,担心因她导致夫妻不和,再也不愿住在一起坚持回了乡里老家。幸好老家湾子离县城只有二十几里地,他只好每天去电话问候,到星期天有空带上女儿买些菜回湾子里看母亲。而城里这边只要老太太不在一块住,老婆的心情就很好表现也不错,乐颠颠地买这买那往车里放,好给老太太带回去,碰上他忙,就干脆自己骑上电动车送回去,距离产生和谐,这时的婆媳还算和睦。
晚上他躺在床上失眠。他想起老婆念叨的每月贷款及孩子们的开销,这几年疫情影响,钱越来越不好挣,还是那些公务员们有单位的人稳妥,不管怎样,工资照发,他为正念高中成绩不好的儿子发愁,他只觉烦躁,干脆不去想。
他还是睡不着,转念想起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当丧夫的经历来。那次是湾子东头的熊婆过世,而他刚结婚正好在家。天刚黑下来,系着麻绳,脸上墨汁打着花脸,脑门上写个孝字的马叔兄弟俩,就在屋外敲门,请他这次当个丧夫。他当时年轻,不知道丧夫应怎么当,他觉着这应该是岁数大的人才干的事,正茫然着,母亲在旁边接着了话,好好,正好送送熊婆上路。那晚他才知道,这请丧夫规矩也大,一般是从一头挨家请人,不能间隔一户,除非那家确实没有男人在家,而被请了的丧夫如真有事可以让人代替,如你找不着人代,那就只能丢下十万火急的事本人上场了。那次正好还有个年龄相仿的阿华也在八人之列,他才觉得好了些。
湾子里人嘴里称谓的丧(sāng)夫其实就是出殡时的抬棺人,一般八个人,有的地方管这八人叫八仙或八大金刚,大概是有个仙字或金刚可以镇邪,一个趋吉的愿望而已。
抬熊婆棺材到灵车的路程很远,又恰逢盛夏,没风,太阳肆无忌惮地往地上喷着火,狗伸着舌头趴在树荫下呼呼喘气。他和阿华抬一条杠子,两人肩膀没怎么挑过担子,抬了不到一会就觉着疼,后来只觉越来越沉,其余六人都是种地的精壮汉子,肩膀茧厚没觉着疼,却都热得只顾拿毛巾擦脸上直淌的汗水。
过了一天就到了后天,天刚蒙蒙亮,他就起了床,和老婆说过一声,女儿也醒了,问他这么早去干嘛,他说去当丧夫一定要去得早,要提前准备一些事情,女儿又问,丧夫是干嘛的,老婆说,抬人出殡的,女儿呀的一声,捂住了嘴,再也不问了。他笑了,他觉得生老病死,孩子们从小知道一些,以后能敬畏生命也不是坏事。
他开着那辆小货车,行驶在那还有些薄雾的乡村公路上,因为早,这条乡村公路此时只有几个稀稀落落的行人。路两旁的田里,麦子早已收割归仓,正长的棉花已经撑满了田垄,绿色入眼郁郁葱葱,他眼睛的余光瞟到几朵粉的紫的花,他定睛看了一下,有一片棉花地确实已经长出了花蕾。经过一个池塘时,一只野鸡被惊地飞了起来,飞进了旁边稻田里,秧苗泼啦啦地往前分开。他摇下车窗,两耳分明还听到呱呱的蛙声。他想起小时候,这样的清晨,他会被父亲从床上叫起来,递给他一根牛绳和一个斗笠,他便牵着那水牛,沿着田埂一路行去,露水打湿了他的赤脚和裤腿,他看着水牛啃食那田埂上茂盛的青草,青草不断被牛舌卷进嘴里,然后牙齿扯咬咀嚼吞进肚里,那吱吱嘎嘎的声音密集而又有节奏,像风不停地来回筛着树叶,他觉得那声音很开胃,牛吃着草,他的肚子也饿了,水牛有时也会吃几口农作物,他赶紧抖抖牛绳,让它的嘴重新回到田埂上。他随着边走边吃草的牛越走越远,听着清脆的蛙鸣鸟叫声,他走出雾里,又走在红彤彤的朝阳里和一片绿色的海洋里。
开进湾子里时,那如盐鸭蛋红心蛋黄的太阳刚爬在湾头那根老柳树的树丫上,那些树叶随风闪动,闪耀着一片片耀眼的金光。
车开到了家门口,满头白发伛偻着背的母亲,已经站在了那棵和他差不多岁数的老香椿树下,看来她也早早地起了床并一直在门口等他回来,时光反转,像极了小时候他在门口张望母亲。他从车上提下来为她买的排骨牛奶蔬菜等,母亲又开始絮叨,冰箱里还有很多,她一个人怎么吃得完,一再要你们不买,你们就不听!
他没时间理会母亲的絮叨,进屋换了那家准备的解放鞋,还好,大小将就能穿,他把白色的毛巾系在胳膊上,戴上草帽,径直往湾子西头那震得咚咚响的乐声处走去。
这湾子的路,他走一次感叹一次。曾经炊烟袅袅,孩童嬉闹,人声鼎沸的大湾子只剩下了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几栋废弃的老房子倒塌破败,长满野草杂树一片荒芜。勇敢的年轻人逃离了湾子,坚强的老人们留守着湾子,这村庄像极了留不住的夕阳渐渐消失。
那越来越近的乐声似乎还没找着主题,一会一段哀乐,一会一首流行歌曲,一会又变成了家乡的花鼓戏。他想起小时候那明快喜悦或哀怨如诉的唢呐声。那时候,无论红白喜丧,事主大门口处都搭一油布棚子,或遮阳或挡雨,棚中摆一小桌,端坐着一对吹鼓手,每逢有客人来,便鼓着腮帮子吹起唢呐来。红喜事热闹,两人站起来喇叭口对着,前倾着身子,微撅着屁股,眼瞪着眼,如两只张着鸡冠对垒的公鸡一样,摇头晃脑地吹着,那个喜洋洋的欢腾劲让他看得过瘾。而白事中,曲风一变,还是那管唢呐,却吹出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那呜咽悲凉的唢呐,吹远了离世人的魂,也吹痛着亲人们的心。他在旁等到吹鼓手去吃席了,便拿起桌上的唢呐试着吹一下,只觉腮帮子鼓涨得生疼,到了也没吹响,后来才知道,吹鼓手早将其上的哨子拿走了。
岁月像个导演变幻着一切,风俗也在慢慢演变,那些童年时的吹鼓手现在已经见不到了,代替他们的是几个着礼宾制服的人组成的简易乐队,大音响一开,能跳能唱,能喜能哀,远近几里都能听见动静。
这家过世的老人已过了八十,黄泉路上是顺路,在农村里算是白喜事。披麻戴孝的孝子阿凯红肿着眼和前来吊唁的客人说着话,正讲着老人的生前,说着说着眼泪往下掉。
原来阿凯他爹并非因病离世,而是服了一种叫助壮素的农药,这种药无色无味,几十毫升一瓶,两瓶下喉,只要几分钟就封住气管不能呼吸。
八个丧夫是出殡宴席中最尊贵的人。乡下酒席都是大锅菜,厨师操着大铁锹在大铁锅里炒着香喷喷的菜,炒出的每个菜出锅,最先是要送到丧夫桌上,孝子们最先敬酒也是丧夫这桌。酒席丰盛,有人吃得头上冒着腾腾的热气,等十个菜上完,丧夫们急急地扒完了饭,赶紧去拿抬杠和绳索做好准备。
那个专职殡葬号称祖传的道士先生,穿一件花绿似戏服的道袍,时不时抖抖手中的拂尘,哼唱着一些似咒非咒的词,念得差不多了,待他一声令下,屋外鞭炮炸响,丧夫们上前行动,一帮妇女拿着笤帚撮箕飞快地扫起地来,几个孝女呼天抢地哭起来,八个丧夫一声喊,便将去世人抬出了堂屋,装进了门外的棺材里。然后,孝子孝孙们呼啦啦白白的一片跪在棺前,有年轻人偷懒蹲着不跪,都被旁观的乡人发现,一树枝照头作势打去,那人便老老实实地跪了下去。那道士又在棺前照着一张白纸,把那些孝子孝孙的名字操着唱戏的腔调一一唱出,也唱着老人一生的勤善高德。
送葬的队伍搬着花圈,哭丧棒,孝子孝孙们穿着白色的孝服在一路震天响的鞭炮声,乐队吹奏的旋律声和漫天撒飞的纸钱中行进。棺材在湾子里有人住的门口是不能停的,等出了湾子,走在了湾旁的大路上,丧夫们便会时常换换肩停上一会,棺材一旦停下,那些孝子孝孙们便会急急地朝棺材跪下,等丧夫齐齐地吆喝一声起哟,棺材抬起来,队伍又朝前走去。
等棺材抬上了灵车,四个年岁大的丧夫及乐队人员上了车护送前往火葬场,他和大刘大兵及会瓦工的华叔留了下来去修墓地。
他帮忙拌好了水泥,点了只烟,给华叔和大刘大兵各递上一根,几个人坐在地头歇上一会说起话来。
华叔吸了一口烟,打开话腔,问他们三个,你们知不知道老爷子为什么身体好好的,突然就喝了药走了,他们都摇头。华叔没出外一直生活在湾子里,看那神情应该是知情人。
在他的印象中,这家老爷子是个地道的乐天派。小时候住湾子里,见老爷子在地里干活,挥着牛鞭,赶着牛,累得背上衣衫儿汗透了,嘴里却唱着二里地都能听得见的花鼓戏,抑扬顿挫,腔儿悠长。
他接上华叔的话,您说说呗。
哎,华叔叹了口气说道:“他大儿子去年不是心梗去世了吗,幺儿子阿凯身体这几年有些问题。老家有种说法老人太高寿对后代不好,老爷子平常碰见我就念叨:“ 这么大岁数活着干嘛啊! 让孩子们在外干活也不省心老惦记着,我哪天一走啊,孩子们就舒服了”。去世前几天他还专门查看了黄历和天气,选好了日子,洗了澡,换好了衣服,在堂屋里摆好了门板,躺上去服了药,这老爷子真从容,简直是视死如归。”
“后来是谁发现老爷子服药了呢?”大刘问。
华叔找着纸杯,倒了杯水,喝了一大口,扬起右手背擦了擦嘴继续讲着:“这湾子里住人的几户,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去了,剩下的都是些空巢老人,谁能去发现呢?等到发现也是好几天后的事了,让人称奇的是老爷子服药后趁清醒给阿凯打了电话,就几个字,我喝了药。”
“怪不得阿凯哭得眼都肿了”。大兵插了一句:“老爷子这是为了阿凯能好好的才喝了毒药,真是个好爹!”
“后面张湾的那个瘸老头,喝了药,过了三四天,才被湾里人发现,等他儿子回来,发现老人已经被老鼠啃了...”
“这以后啊,农村的老人基本上都是备着这样的药,好活就活着,不好活就脖子一伸,服了药,让孩子们省了心”。华叔说完,扔了烟头,拿起瓦刀做起活来。
大兵也叹了口气说:“也有不服药的人,那才叫惨,韦村我堂姑母一人在家,表哥一家在外谋生,想着这活着是表哥的负担,姑母先去农资商店买药,商店人不敢卖,借口没货。姑母只好回家,她把表哥的房间收拾干净床褥洗晒铺好,到了傍晚就去了水塘边,在水塘里淹了半夜,想着还是要死在家里,便往家里爬,膝盖爬破了皮,在水缸里舀冷水喝,到后半夜终于冻死,把我那表姐哭得昏过去几次”。
“哎,确实是这样,这几年去世的老人好多都是寻了短路,搞得上有老下有小,出外打工谋生的中年人都心有余悸,可是不出外那几亩薄地又养不了家”。大刘立起身来,往华叔身边搬过去几块砖。
“我妈不会也是买好药了吧?”
他心里一咯噔,想起前段日子他唠叨母亲要注意胃病不要乱吃东西,也许是说多了,母亲不耐烦了,回了他一句,你放心,我身体再不好也不会拖累你。
“说这话,基本上都买了药,这事你还不能问老人,再说问了也不会告诉你,问了之后藏得更隐秘,你赶紧回去找找,这些老祖宗们把药藏在菜地里,柴垛里,可不好找。”华叔一本正经又似开着玩笑地说。
老爷子的骨灰回来得很快,葬礼在最后那挂鞭炮声中结束,硝烟和人群慢慢散去。阿凯抚着墓碑,在墓前坐了一会,最后才离去。
丧夫的工作完成了。他吃了席,和阿凯告了别,阿凯说着谢谢,他拍了拍阿凯的肩膀,劝他节哀顺变。
天还很早,母亲吃着饭,他便照着华叔的话,在菜地里,柴垛里,农具屋里仔细地寻找起来。母亲问他在找什么,他敷衍着说,随便看看。母亲被邻居周婶有事叫了过去,他便在屋里放心地找了起来。
他找过了母亲房间的衣柜,床头,桌子抽屉,一本发黄的作业本里面掉落出几张照片。他看那作业本竟是妹妹小学时的写字本,照片有妹妹的,也有他儿子女儿的,还有一张从未见过的黑白登记照,照片已经泛黄模糊,但凭那依稀的轮廓,他还是认出那是自己的父亲。他有点恍惚,岁月似乎一下子回到了眼前。父亲去世三十几年,他已经想不起父亲的样子,有一次在梦里梦见,也看不清父亲的脸,父亲在梦里对他说,这些年他是到外地去了,现在才回来,他在梦里为母亲高兴,也为自己高兴,一家人终于团聚了。梦醒了,他感伤自己一直是个没爸的孩子。
父亲因病去世,那年他十一岁,刚上五年级,妹妹才七岁,上一年级。放学回来不见母亲,他和妹妹去父亲坟头找,新堆的坟头,母亲蹲在坟边,蓬乱着头发,眼神呆滞空洞,嘴里念念有词地和坟里的父亲说着话,他和妹妹喊母亲,母亲没有反应,妹妹哭起来,哭声让母亲回过神来,她慢慢地站起来,把他和妹妹拉在怀里,他和妹妹紧紧地抱着母亲,母亲坚定地说,不哭了,走,咱们回家。母亲守着寡,在以后的岁月里,不管多大的风雨,她都如一只老母鸡把自己的孩子藏在自己的翅膀下,直到他和妹妹长大成人。
放好照片,他发现写字本虽旧,壳面上却泛着微微的光亮,可能是母亲经常翻看的缘故。
他惭愧不已,他已到了中年,为自己的儿女挡风挡雨,母亲却还在为了他的安宁孤单地在老屋生活。
一直找到了天黑,母亲和周婶聊完天回来,他并没有寻见那种药,他有点放心也有点担心,放心的是没找着有可能母亲没买,担心的是母亲是不是藏得太好了,没找着。
他没着急回去,拉过板凳来,陪母亲看电视,和母亲聊天。他又劝母亲到城里和他一起住,说她的孙女也希望她去,母亲犹豫了一会还是拒绝了,还是以前那些理由,她给外人可能也是这样的陈诉,而他还是知道症结在哪。
“这样就很好,你们时常回来看我,我不愁吃喝,只要我身体好,我就觉得日子很幸福,只是老要你往湾里跑,耽误你不少时间,你负担多大啊!我们这些老人最终都是要在这湾子里离去的,你和你那口子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了,你就不要纠结我去不去你那了”。
母亲安慰着他,转移了话题,说她又养了六只小鸡,成天围着她要食,叽叽喳喳地和她说着话,母亲说起这些很高兴,似乎她真的很幸福,他陪母亲笑着却隐隐不安。
快十点了,母亲问他怎么还不回去,他才站起身说,这就走。
母亲送他出了屋门,站在门口扶着那棵香椿树看他上了车,发动,喊他,叫他慢点开,他摇下车窗,回应着,知道了,您进屋吧。母亲还是站在门口,看着他离去,他回过头来,看着夜幕下灯光里母亲孤零零的身影,看着她闪着银光的满头白发,他突然悲从心来,他不知道母亲在这个世上还能陪他走多远,他不知道。车灯刺破黑夜,他的车迅速离开了湾子。
回到了家,女儿迷糊着睁开眼问他,爸,你干嘛去了,怎么回得这么晚啊,我等你等得熬不住了。
他回答说,我找药去了。
找什么药?老婆在旁边问。
毒药,他没好气。
什么毒药,老婆又问。
他却不吭声了。
你明天干嘛?上班吗?
他眼睛看也不看她,进房间抱床被子进了客房。
关门的一瞬间,门缝里挤出一话:“明天继续找药”。
“又在发什么神经?”
老婆在后面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