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黎明的熹微透过无垠的雪原时,两路人相遇了。
这是三百八十名联军的最后兵员。
起初,双方都以为自己看到了异物,但紧接着就都释然了。他们先是遥遥问候,然后慢慢的向对方移动。他们看不清对方的面孔,触目的是整个雪地,和雪地上一方三个人,另一方的两个人。在每个人的眼睛里都看不到任何色彩,沉默静止的雪原连同不停喘息着并偶尔向对方问上几句的蠕动的人们,——他们就像是一副随便铺就的硕大褥单上蠢蠢欲动的扁虱——所有这一切都只有两种色素构成着:黑色与白色。
然而旅途是那样的艰辛:踏出的每一步,都深深地连脚带腿一直陷落到小腹,站在雪地里,根本就不用担心会倒下去,即便是累死,也一定是站着死。你将整整的站立一个冬天和半个春天,一直到夏季将临冰雪消融,你才会在某一天的晚上或早上或随便什么时间软软地瘫倒下去而在你瘫倒之前你已经是一具骷髅了,那些什么鹰啊鹞啊和不知名或根本没有名的什么鸟啊将每日中午到你这里会餐,首先吃掉你的眼睛,然后就不掬什么部位了,凡是软的都将被吃光,除了头发。当冻土化成泥土,而你倒在其中时,剩余的下身组织已是腐臭连天,乌鸦先生不在乎这臭味,它们先是寻找你的眼睛,找啊找啊找不到,便一拥而上争食你那块有时硬有时软后来再也硬不起来的东西。那时冰雪已融化得一丝痕迹都没有了,隔日太阳出来了你直挺挺的睡在荒原上,开始年复一年的曝骨,直到有一天风沙弥漫过来将你裹起。
太阳还未升起,但霞光已遍布东方天际,橘黄色的霞光淡淡地涂抹着,涂抹着,随着涂抹范围的扩大,那冥冥中的画手开始大胆的使用及其鲜艳的朱红巨笔,一下又一下,巨大无朋的画布一时充满了热烈的火焰,最后倏地几乎是瞬间地,那块画布被烧尽了,古老而年轻的太阳将她的纯阳之火撒满了整个大地整个荒原,和五个小人。
一个老人,不知有多大岁数,许是七十三、八十四,也许一百,脸膛黑黑的,遍布其上的皱纹中或约可见几处褐色的皮斑,他也许快死了,也许死过了很多次。眼下他可是精神矍铄,没有丝毫疲惫之态;下一个是中年人,个儿高,坨儿大,肯定是牙好胃口就好,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很多时候是男子汉,但肯定有时是汉子难;最后面是个小者,十四五岁,干瘦干瘦的,有些文弱,显然是体力不支,但从他嘴角透出的那股子刚毅,表现出天生就不服输的气质。
一对相互搀扶的男女在他们对面站住了,四只眼睛里透出的全是戒备。一分钟后,女的收回了戒备目光,变成了一双媚目,露出千种柔情,去注视身边的男人。那个细高的,深眼窝的,大下巴的男人。男人则长吁了一口气,软下来,戳在深雪地里。
老人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大汉似乎看都不看对方,脸上无任何表情,如泥塑木雕一般,小孩子则望定了女人,半张着的嘴竟忘了合上,是女人的美貌惊呆了他吗?
先是女的用肘捅了一下男的,男的便转向老人,刚露出一丝乞求的神色,又难为情地转向女的,女的似乎要责备他,终于没有责备,她奋力拔出一条腿,艰难地向前迈了一步,向老人:老大爷,有吃的吗?声音婉转、悦耳,就像窗下垂挂的一串风铃被一丝风儿轻轻地拂动了一下。男孩在后面偏了一下身子,伸长脖子告诉她:他不许别人喊他大爷、爷爷的,你得管他叫老东西,要不他不会和你说话的。女人听了,觉得好笑,再向老人就面带难色,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老,老东,西。声音很小,但老人显然听清了,他冲她点点头:你们走了一整夜吗?男的连连点头,女的则露出忧伤之色,低下了头。老人回头儿说:汉子,拿出来一块吧。大汉把手伸向怀里掏摸了一会儿,递过来一块肉干,长脸男人接过去,马上贪婪地塞进嘴里,吞咽起来,男孩探了一下身子,咽口唾沫又缩回去了,长脸男人看了,似有所醒悟,转向女人,伸过手去:你先吃……女的嫣然一笑:早说过了我不饿,你都吃了吧。男孩心想,早说过不饿是那时不饿,现在你准饿啦。但他看到男人不再顾女人,自管自吃了起来,心中不觉怅然,胃又有点往上反。
无需多言,双方都知道各自在三天前的惨败,他们没有了带头人,他们回不去自己的屯落。老东西知道首领的意图,但也是茫茫然不知失措:原计划就是在大岭后的边境穿越,以求休养生息,但是现在首领、翻译都被日本人打死了,目前聚在一起的就这五个人,回,回不去,过境,两眼一抹黑,吃的已经不继了。
翻过的是从无人迹的山岭,穿越的是原始状态的森林,前面就是边境,五个雪原上蝼蚁一般的身影,被漫无边际的雪原裹挟着,尚未知每个人的肩膀上都承担着一年后复国振兴的伟大使命。
命运只偏爱他们一点点,就是让他们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