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南瓜》
八月底,弟弟回趟老家。返程顺便给我家捎来了一只南瓜。他的车子后备箱不算小,塞了三箱土鸡蛋,几袋米面,还有花生,绿豆什么的。这只南瓜躲在副驾驶的前面,挨着人的脚边,颤巍巍,担心受怕地度过了一段旅行。
我回家时这只南瓜已在我的房间里,以后几天我都时时和它打个照面。这只瓜不小,足有三十公分的直径,低个子,属于扁却又圆实,像极了灯笼的的模样。摘下来的时候应该是在仲夏,时间的沉淀让它的身上泛着泥土般的浅黄色。周身粗糙,凸凹分明仿佛偷偷穿上癞蛤蟆的外衣。还有十几条自上而下的沟壑,如伞的骨架,源自干枯如折断树枝的叶柄处,有规则般将瓜面分裂成几块丘陵状。
妻子说,留着,等到冬至那天吃。我朝她瞄一眼,国庆回家可以再带过来。我知道母亲家里还有,她一定留着。我能想象,此刻有几只或大或小,但一定是圆的瓜呆在堂屋后面的楼梯下,或者是平台上,等着我中秋或国庆回家时搬走它们。我一日不回,它们一日不会动弹,那是一种静等,一种常人无法做到的耐心,能等到面黄饥瘦,等到人老珠黄。像遵守着一个千年约定,即便到白发苍苍也无悔无怨。
老南瓜有韧劲,举着菜刀像屠夫砍肋骨般用力,几下将它跺成大块,瓜囊已经干了,一粒粒丰满的瓜籽像被线串起来一样悬在瓜壁间,似乎摇摇能发出“铛铛”的声响。将瓜籽虏出,晾干带回去,可作来年的种秄。再细细地切成片,包装好放进冰箱。做饭的时候,抓一些洗尽,放在电饭煲里,就可等待享用了。
现在是秋天,空中的太阳失去了夏日暴躁的脾气,像极初春时的个性,连风也似春天的模样,只是景色和春天有了较大的反差。我在渐枯的树叶上寻找它初春时的样子,就能想起清明时节我回过老家的画面。
母亲锅屋的窗台上有几只白色透明的玻璃瓶子,曾经装过酒装过罐头食品,里面装的是种子:白菜,萝卜,莴笋,苋菜,自然也有丝瓜,冬瓜,南瓜。这些种子什么时候下地,什么时候移栽,都在她心中摆放着,母亲熟悉它们就像熟悉自己的孩子一样。
临走的那天,母亲正在我家屋后垒几垄土埂,窄窄高高的,却只有三四拃长。问她做什么?她说做方瓜(南瓜)墩子。我便好笑,村里叫墩子,方瓜也有墩子?母亲说,是啊,没墩子,它长到哪里去?母亲还说,种几窝,夏天能收不少哩,你喜欢吃,给你留着。
这画面,这声音,仿佛就在面前。
童年时光,我家没栽过南瓜,西边邻近村庄的菜地被别人家的自留地裹粽子似的包围着。根本就不适合栽,南瓜的个性很张扬,瓜苗栽下个把月就开始疯长,藤蔓四处乱蹿,黄花开得大大咧咧,毫无忌惮,如同一个玩得忘了家的疯丫头。南瓜所到之处野草也抬不起头,不要说蔬菜了。
家里吃到的南瓜都是隔壁邻居送过来的。这瓜的味道确实不错,夏末吃的多是面食,一大锅清水中切半只南瓜片烀煮,南瓜片差不多熟的时候,加入擀面汤,粑条,或者是面疙瘩,盖上锅盖稍微闷一下就好了。再添加点盐,自家晒制的豆酱,若是有猪油舀一匙下去,那味道会香掉牙的。每次吃这样的面食,我总要敞开肚皮,吃得肚皮紧绷绷,身上汗淋淋,碗底的浓汤都舔得干干净净,似乎没尽兴的意境。
我住纪鹤路时,有年春天,屋后自生出几株南瓜苗。也没拿它当回事,反正那是建筑垃圾堆积河沟起来的闲地。天热的时候,藤蔓竟铺满了屋后的空地,连同那些碎砖乱石都被覆盖住了。闲来没事,用废泥桶绑成粪瓢,揭开化粪池的盖子,施点肥。渐渐便有了黄色的花朵次第盛开。后来有了南瓜,却不是老家的模样,如膨胀且涂了黄染料的丝瓜。每次都能摘七八条,摘一条便嘲笑一下,说南瓜变态了。相貌不一样,味道还是差不多。
在上海,酒店里少不了的一盘凉菜,红枣南瓜,加冰糖炖出来的,作为装饰般的小菜也是清爽滑口,沁人心脾。老家的南瓜实在,可蒸可炖可炒,它是一杆透明的灯笼,一直亮在心头。
(发2024.9.13《铜化集团》报)
《母亲的村庄》
国庆节,我回了一趟程家墩。
上次回来还是“五一”,距眼下已有五个月的光景,一晃又是半年过去了。那次走的时候,我看见隔壁大妈门前的柿子枝头上,缀满了铜钱大小的青果,方不方圆不圆的,躲闪在枝叶间。其实它不用躲藏,没有孩子去撩拨它,连成群的鸟雀也懒得瞅一眼;母亲门前的枇杷果倒是有点黄色,可以品尝品尝。但我没动手,我知道要想品到那独有的甜味,极难过滤掉绵长的酸味。
回家的路愈来愈难。
本来想中秋节就回来,三天的假期除却来回的堵塞,留给村庄的时间实在有限;还有一个原因是每天要接送孙子上幼儿园,没有以前想去哪拔腿就走那么自由了。当国庆的号角尚未吹响时,我便有了归乡的筹划。一号中午开始出门,上高速前我瞅一眼屏幕,时间定格在四个1上,双十一?心头闪过一种无奈。果然,车多,像极了双十一的抢购,一路走走停停,似走似停。三百多公里路用了八个多小时。那天夜里,我按耐住扑扑乱跳的心房,进了镇上的房子。
次日下午三点,我拐上了村庄的小路。铺在上面的石子坑坑洼洼的,我的车子颠簸着进去。村中的小路愈来愈窄,两边的蒿草能藏住人,但曲径通幽处,有乡愁的内核,有思念的归属处,有记忆味道的重拾。
车子拐上场地时母亲没看见,她拎着两只喷壶,专注着给她的小菜喂水,我能听到那洇水的嗤嗤声。
旁边的枇杷树一如春天般的绿,厚实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幽幽的光泽,枝头似有绿芽爆出,又有毛绒绒的花苞,像是挤满了的蜜蜂,大概在准备新一轮的孕期。挨着枇杷树的是一蓬桔子树,青枝绿叶间挂着同样青绿的果子。大妈家的柿子已经黄了,浅浅的,像陈放了几年的蜡色。
下车。天气依旧闷热,仿佛返回夏天,连续三十几度的高温,没有退减下来的迹象。走近母亲的菜地,她没让我进去,说刚刚浇了水的泥土沾鞋。片刻功夫她也踱出了菜地,稍稍侧过身子,带上了篱笆门。
隔着篱笆,母亲像个将军,陪着我视察她的部下。她的手指向菜地,说叶子有些疙瘩、皱褶的是乌心菜;用稻草绑扎起来的是冬天的包心菜;青灰色的是春包,还有我自幼就熟悉的青菜萝卜,锄头杆子长的地方刚下了香菜籽;一托长的辣椒苗还舍不得抜掉,枝头上还挂着一些青色红色的的辣椒……好像我是哪个大城市下放过来的,不麦苗和韭菜一样。说这些话的时候,母亲满脸的褶皱散成了河水的涟漪。她忘记了播种锄草施肥浇水的辛苦,满地的丰盈才是她心安的资本。
母亲做饭的时候,我去村里转转。在小五家门前,我看到踏步上的灰尘多得放不下脚;再抬头,发现大门紧闭,几缕银丝从门头垂掉下来,蚊虫干瘪的躯壳挂在上面荡着秋千;小五家东面就是我的房子,二O一七年建成后就没进去过。门前的砂石路还是父母一锹一锹铺就的,路东种着红豆;路西是大豆。圆的扁的豆荚饱饱密密,豆粒似乎要破壳而出。
小五不在家,我便没有了聊天对象。程家墩还是过去的那个八十多户人家大村庄,许多大门上都挂着有了锈迹的锁。没锁的大门,即便开着,也不是随便就好迈进门槛的了。我从北埂之渠踱到土地庙,再绕村中间的大河转了一圈。偶尔见到一个人,笑笑或点点头,脚步没再停下。大河西边,几家倒塌多年的房子又重新竖了起来。据说村庄可能要拆迁。江北深水港码头,火车站都离这不远。更有人言之凿凿,说北埂之渠南边以后都是仓储中心。
程家墩存在的历史有多少年了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村庄是现在老人们的依靠,是他们离不开的避风港,也是他们心灵最稳妥的安放点。没有了村庄,他们会感到茫然,不适,会心慌意乱。
从生产队的老稻场边缘返回,见到母亲锅屋上升起的炊烟。淡淡的青灰色,像冲锋号的余音,在眼前,在耳际,在心海久久回荡。我忽然就想起许多人在我的抖音里的留言,说有母亲,年纪再大也是个孩子。我想确实是这样,但不知道的是,没母亲的村庄,我还回不回来?
黄昏时我返回铜陵。车子上了江堤,我歪过头忍不住瞅瞅夕阳下的村庄,静静的,如一幅不怎么清晰的抽象画。
《寻找木槿花》
孙子早起时鼻子易流血,去医院看了几次,没效果。这次回家妻子和娘家人聊天,有人传了个方子,说木槿花煮鸡蛋,吃了蛋喝了汤能医治。妻子如获至宝,去老洲,回铜陵途中,屁股挨上座位便东张张西望望,满世界都开着鲜花一样。还再三嘱咐我走路时留点心,眼睛朝两边多瞅瞅。
我说程家墩肯定有。
这个底气源自于记忆。小时候我挨过这个花的枝条,也用它编过花环。村子中间大河边二爹爹家的门前三方,菜地四周都是用它来编织篱笆,防止小菜被猪拱鸡啄。木槿花开的周期很长,从初夏开到晚秋,直到枝头上的叶子被季节一片一片扯尽,仍会残留几朵花儿在寒风中倔犟地绽放。当然也残留在我的内心深处,永不凋零。
回到程家墩,我便拖她一道去找寻。她说刚刚在街上起了两颗门牙,见人张不开嘴,似乎是顾及形象。我便独自踏上布满落叶的小道。
已是深秋季节,天气依旧沉浸在夏日的氛围里,连续多日三十几度的高温,太阳射在身上有了灼人的疼。不过到了季节,桦树、梓树的叶子还是被时光硬生生地拽下来,一片一片极不情愿地飘落,树枝树梢像上了年纪的人,头发日渐稀疏。树叶落了,村庄变得敞亮,红瓦白墙的房子不再躲躲藏藏,大方地坦露在秋阳下。
大河的表面漂着一层绿色的浮萍,像蒙了一层布满斑点的皮,见不到水的皱褶;岸边水草丛生,几只麻鸭进进出出,河面被犁出一条条的沟壑,如一道道创伤,很快又自行愈合;岸边还有几株歪脖子柳树,秋阳里挥舞着懒散的长袖,展示无人欣赏的身姿;河边没有菜地,大坑连着小宕,布满了枯萎的蒿草。
我没找到木槿花,连同那灰白色的躯干。
二爹爹家的老屋坍塌有些年头了,我曾在杂草乱物中见到过石头雕凿的地宕、石磨。这些是烂不掉的,如同记忆,即便模糊,印迹犹存。现在有几个人正在砌墙,三间房子的平面布局已初具雏形;沟北面二叔家也建了七间平房,屋面是红色的琉璃瓦,水泥粉的外墙,只剩下门窗还没装上;还有南边的汪建家也在造三间。
倒下的可以站起,因为存有希望。
我也存有希望。吃饭时,问母亲。母亲说村里原来的许多东西都没有了,比方说以前北埂之渠两边好多的楝树现在也看不到。我问她,北大地靠近小龙庄以前的篱笆都是木槿围扎的,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母亲摇摇头,说许多年没到那边去了。
决定去碰碰运气。一点多,估计是预报中35度的最高值。出门,沿着北埂之渠的南岸向东,再拐过一座小石桥,穿过干枯仍站立的玉米地,就到了北大地。北大地是生产队时期叫习惯了的一块地名,方方正正的像块大砧板。南面,西面都被邻村的房子包裹住;北边紧邻大路,也是保成、双字人上街的必由之路。
但我没看到植物扎成的篱笆墙,更没有看到木槿花。与村庄相隔的是绿色的栅栏,冷冰冰的金属外表涂上了色彩。那方土地中间,是一条条塑料薄膜围出的大棚,像一列列白色的火车。这是专政的养鸡场,我记得他以前也在上海打工,跟别人后面做水电。办养鸡场是最近几年的事情,听说还不错。我的视线里他们夫妻在地头不知道忙着什么,远远望去,搭在肩上的红毛巾就像两朵盛开了的木槿花。
归来仍沿着北埂之渠的南岸。太阳已经偏西,村庄的树木为我搭成了天然凉蓬,我行走在树影里,也行走在一片浓浓的竹影里。这竹园是永南家的,我停下脚步,竹园被围墙圈住,同样圈住的的是房子还有寂寞。我仰望这些刺向空中的竹梢,它们像一张张大扫帚重复而又卖力的打扫着空中的污垢。我忽地就想起了永南,他和我同龄,二O一六年底,我在铜陵的新房过年,没回村里。正月听说他年前也回到了程家墩,是他儿子捧在怀里回来的。我没见到那伤心的一刻,最后一次见他是那年夏天,我去常州参加他女儿的结婚宴席。他瘦弱高挑的身材也像面前的一根竹子,我的心隐隐作痛;又想到礼来,老早就开始搞水泥船的,也和我同龄,他走的时候好像是一九九几年。用一个“惨”字形容也不为过,听说那天江面上没什么风浪,船不知怎么就沉下去了;据说他本人可以逃生。他毫不犹豫地钻进水里,是想救被绳子拴在船仓里的儿子。一家四口,只有女儿在上学,逃过一劫。另外三人活生生的命顷刻间没入江底。
水往下流。
我的脚步轻快起来。和我同龄的程家墩有十一人,走了五个,没走的我们成了晚秋里的木槿花。
走出浓荫,远远看见土地中间有一团绿植,枝头上点缀着一些粉红色的花朵。旁边立着白发苍苍的母亲,还有一双伸出的手。
秋阳下,像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