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经】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直译】
名声与肉身哪个与我更亲?肉身与货利哪个给予我更多?喜于得到名声货利与害怕失去名声货利哪个像是我有病?所以说过分爱惜名声必定大费精神,过多的货藏必定带来厚重的损失。明白真我原本自足就不至于困辱,明白无为适可而止就不至于危险,可以做到的话便得长久自在。
【细解】
“无足说,内心执着名声,操劳身体拒绝甘美,约束自己修养来维持生命,这样活着就像久病长期痛苦却又死不了的人一样。
知和说,平常就是福,有余反而添害,凡物无不是这样,其中财物更是如此。当今的富人,耳中充斥着钟鼓管乐之声,口中塞满了牛羊美酒的美味,沉浸在其中,浑然不觉罪业,真可谓迷乱。
沉溺在愤懑之中,整天像是负重登山一样,真可谓苦闷。贪图财货来换取暂时心慰,贪图权贵来换取精疲力竭,稍微静下来就沉迷欲望,稍微安身便郁闷不已,这真如顽疾。
为求富逐贵,即使膨胀得堵住了耳朵也不知回避,明明内心愤懑却又不舍,这真是自取其辱。财货积攒又不用,耿耿于怀又不知舍,心中满是烦恼,贪多又不知止,真是忧虑重重。
内在疑心遭贼洗劫,外在有担心强盗加害,在家里空门紧闭,在外又不敢单独出行,总是觉得畏惧。
迷乱、苦闷、顽疾、自辱、忧虑、畏惧,这六个方面,可说是天下至害了,可似乎都被遗忘而不自察。等到患难临头,想倾囊保命换得一天身心自在却也办不到。因此说看得见的名声不可取,可以贪求的货利不可得。若还要绞尽脑汁去争夺,岂不是太糊涂了么!”
以上是庄子在《盗跖》中的“无足”与“知和”的对话,我们列在前面,就是为对照领悟老子本章方便得法。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
名声与肉身哪个与我更亲?肉身与货利哪个给予我更多?喜于得到名声货利与害怕失去名声货利哪个会令我生病?
名。名声,名相。身。肉身,物相。货。货利,物得。
名、身、货,本是真我觉知的东西,皆无自性,并非实在。既然如此,于“真我”而言,哪个更亲近些呢?哪个带来更多些呢?想必尹喜在听到老子这近乎明知顾问的问题时是发怵的。接下来一问,尹喜似乎被逼到了墙角。
得与亡孰病?喜于得到名声货利与害怕失去名声货利哪个像是我有病?
这一问甚是微妙。尹喜若说失去名声货利像是有病,那就是承认前面的名声货利于我更亲更多。同样,若说得到名声货利像是有病,那就是承认因宠而自寻困辱。
老子单刀直入,令尹喜当下无路可退,直逼墙角。倘若执迷于名声货利与肉身纠缠任何得失宠辱,都是自取其咎。“我”本就合着大海,还执迷贪取名声、货利、肉身这区区一瓢?
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
所以说过分爱惜名声必定大费精神,过多的货藏必定带来厚重的损失。
甚爱必大费。甚爱,指过分倾注心力,耗费精气神。老子在第二十九章便强调过“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就是说真心对待生命,不必执拗任何一物一相的偏爱。
何以说费神?庄子说“官知止而神欲行”。意思是,不必刻意在感官意识上,而应让一切了然于心,自然神闲自在。反之,如果样样执着在感官的刺激上,看见耗费欢喜心,听见耗费激动心,这就很容易耗费与道俱来的真性神明,以至身心疲惫,难得长久。
庄子在《人间世》中也说,那些爱马的,用竹筐去接马粪,用蛤壳接马尿,遇到有牛虻叮在马身上,若是拍赶不及时,那马便发怒咬断勒口、毁坏头套、挣断肚带。爱马的本意表达出来却使马发怒,人也因此受伤。
爱物反被物牵绊,惜名反被名连累。
名车何来的名?不外乎世人争相追捧的执妄。你拥有一辆车,执迷于它的名贵,真心反便被物名给遮蔽牵制,进而执着珍爱心,整天担惊受怕。一会担心它被盗,一会担心它破损。好端端的灵明真心,竟然受制于一辆车。
庄子在《大宗师》中说,池水干涸,两只鱼搁浅在岸上,彼此间嘴对嘴互吹湿气,互吐唾沫以求残存。庄子因此说,与其双方如此残喘不忍,不如之前彼此就各自悠然快乐地游曳在江湖中,彼此相忘。
庄子这段“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说法不正是老子“甚爱必大费”的翻版么。
有爱必有所费,拥有就是被拥有。倘若被外在迁就,必定失去自我把握。
这里或许有读者发问,庄子是在嘲笑坚贞的爱情,是在否定人间的真情相爱,这是不是有些自私呢?
我们说,老庄这些古圣先贤,是彻悟宇宙生命根本的,他们的“观”点始终着落在“本来”上,不会掺杂主观偏见。我们修习老子应明此前提。
何为爱?何为情?一旦认定“名可”,就必定有“名非”。生命本一体,执着一端可爱,另一端必定隐含非爱。这端沉迷情之为情的愉悦,那端必定藏着情非得已的烦恼,实在没能逃脱美之为美斯恶已的藩篱。
多情总被无情累。无情,即是无需论情,反过来也即是全情。就如母慈子孝,这都是天性本能。世人读不懂“无为”,自然不知“情”为何物,就更不懂“无情”才是自性真情的大道至理。
多藏必厚亡。过多的货藏必定带来厚重的损失。
庄子在《大宗师》中还说,“把船藏进山谷,把山藏于湖底,这就算是稳妥了么?半夜里有力量的人把它们背走了,昏睡中的人还不知不觉。以大藏小看似可行,却也有丢失的可能,倘若以天下藏天下就没有东西可丢失,而这才是万物恒常的真理。
人总是特别自喜,其实是犯困在人的形体上。倘若明白人的形体,是融于万物造化中没有穷尽的,那种乐趣岂不是数不胜数么!所以圣人乘游于万物无得也无失的大道共存中。善待夭亡如同善待老死,善待初始如同善待终了,人们都知效法这些,更何况是万物的根本,那一切造化所依赖的大道呢!”
物,本无物,是因心才有物。
物本为用,现却反主自心,还生出是非虚妄来。这岂不是喧宾夺主,是非颠倒么。生命个体真正需要觉悟和珍藏的,是时时刻刻回光返照并抱持这合道灵明的真心,无碍应世,圆融自在。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明白真我原本自足就不至于困辱,明白无为适可而止就不至于危险,可以做到的话便得长久自在。
知足不辱。知足,“知”的“足”本是具足。我们的真心从来就是合道具足的,是自自在在的。哪怕它被遮蔽,只要觉破遮蔽物,即刻就复“足”。就像是划过一根火柴,暗室即刻回复通明,再没有遮蔽的阴影。满室通明,宠辱皆无,此即如“足”。
知止不殆,可以长久。明白无为适可而止就不至于危险,可以做到的话便得长久自在。
要论“知止”的究竟,庄子《养生主》中的开篇算是说到顶了。
原文经典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大意思,我这生身命数是有限的,而知的能性是无限的,以有限去追逐无限,这是疲于奔命啊!若谁以为能把握这知,危险就已经降临了!即知为善就不要沽名钓誉,即知为恶就不要触碰刑律。正如督脉通畅才有了经络的顺行,才可以保全此身,才可以成全此生,才可以奉养这生身的父母亲人,也才可以谈得上享尽天年。
很多注解把老子本章解成是看淡得失,看轻名利,以为老子是在说比起死亡来,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等等。我们以为,这般理解虽也无错,但明显还是陷在二元中,非此即彼,不够究竟。
生命本来自证自化,蔽旧新成,哪用得着谁看淡谁,哪有此重彼轻呢。老子本意并非反对世人喜名逐利,只要不被牵绊。所有的名声货利,一切的万物,都是与“我”同在,与“知”出而异名。既然如此,“我”哪还有必要去趋名逐利呢,也就是说,一切的张弛有度,尽此“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