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打小就有“社交恐惧症”。这是一种性格缺陷,后天虽有所改善,但骨子里很难改变。缘于这种秉性,好静不好动,喜欢独处。在别人看来难以忍受的孤独,于我来说却是一份难得的享受。
基于此,生于城市、长于城市的我,却极不喜欢城市。这种情愫移接于乡村访古,则表现为喜欢小村落,不喜大村庄。
之所以这样,主要因为小村落的脉络肌理相对比较清晰,寻访起来很容易掌控。大村庄则反之,往往让人有一种不知从何下脚的迷茫与懵懂。
印山是不是如此呢?
似乎是也不是。
金溪的这些古村落,曾流传有这样一句话,叫做“黄坊是府,尚庄是县,印山好比金銮殿。”
那么,这种比喻,是说它的“大”呢,还是“贵”?
或许兼而有之。因为,倘若单论“大”或“贵”,这三个村子似乎都难副盛名。
也许史上曾经的样子已经远去,我们现在看到的不过明日黄花?
也许吧。
印山的寻访,也是一种寂寞的孑行。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村子似乎不乏人来,村民早已不足为奇。有位福态率性的汉子坐在门前闲歇,见我走过,乐呵呵地跟我打招呼,熟人一样,表情里也是透着几分“咳!尽些破房子,有啥可看的呢”的略带不解的嘲谑。我本来是向其打听了一句什么,不料他还是那般大咧咧地随便一挥手,好像我们都和他一样了然在胸了似的。见状也只好暗自呵呵作罢,一任信马由缰地随缘,因为接下来的寻访,就连这样粗线条的村人,也不曾再遇到过了。
这也是在所谓大村落寻访中常常遇到的窘迫,不明就里,不得要领,只能跟着感觉走,至于其他,则尽数交付运气。
印山出石材,古来就有采石开发,聚落成村较早,也是多姓杂居。其中徐姓为望族,肇基祖徐易,传为汉代高士徐孺子后裔,北宋时任新城(今黎川)知县,慕其山水形胜,遂根落印山。
我是由北村门而入展开的寻访,首先看到的,就是这座徐氏宗祠。注意它三进厅堂山墙上部的封火墙,形态各异,极为生动。尤其二进,采用岭南粤地“锅耳墙”样式,卓尔不群,独领风骚。只此一瞥,就不由得让我对印山徐氏刮目相看了。
宗祠厅堂气势威严,虽稍嫌破败,但梁架坚固如初,稍加修葺整理,便会重焕生机。尤其侧廊厢房的小木作,简约中透着考究,浓浓的艺术气息扑面而来。
出得祠堂,沿池塘边石径往里逶迤而行,眼前又是一幅最令我乐见的“断壁洞门”图。门若舟楫,藤萝如瀑。
接下来,又是一道牌坊门,四柱三间石牌坊嵌在墙体中,依旧是满身藤萝绿如翠。牌坊前置八字撇山,撇山前各置一长条石凳。
这又是一个什么所在呢?
牌坊额题已漫漶不清,门楣上稍稍褪色的纸贴对联皆为新婚嫁娶吉祥语。好像有些明白,金溪当地似有一个习俗,新人嫁娶,必要通过村中某座特定的村门。或许,这就是印山村的那座门?
继续行走,青石板路,幽幽窄巷。进不去的是民宅,进得去的是祠堂。有户人家,宅门的额题早被灰浆覆盖,看了半天未识,拍了副特写,回来电脑上亦未辨识得出。史上,印山曾出过四名进士,十余位举人。所以,遇有额题的宅邸,莫不仔细端详,没准儿哪个就是“进士第”呢。
“断壁洞门”仍是我关注的特殊喜好,印山确也不负我望。尤其一座坊门紧依一座“壶瓶”宅门的组合,衬着远山曲径,文艺范儿十足。
不知不觉,已出南村门。老规矩,先走出去,再走进来。
这是一座三檐的坊门形制,门罩作垂花柱处理,外置八字撇山,内设敝厦。额题这次看清楚了,赶紧记到随访小本上——“南州世第”。
择另一路径循回去,门套门的透视,也是我喜好的视角。
“京兆世第”,感觉似乎步入豪宅区。后来发现似又不似,但门套门、门连门的变幻组合仍是令人心仪,方寸之间,营造出庭院深深的意境,显示出印山建筑造诣的名声,确也不是虚传。
“五云衍庆”,古时,称颂人五十岁寿辰为“衍庆”。
进不去的人家,精彩留给想象。进得去的宅邸,即便已显凋敝,也有值得赏析的故往。
走着走着,似乎渐入佳境,一座“小槠山”宅院,罕见地院门内收,两翼的宅墙分别斜出,成为院门的撇山。撇山上显见现代增置的黑板,想来宅院曾作过别用,学校?
没能进得去,实在遗憾。
但接下来,名闻遐迩的“绣花楼”终于如愿得见,足矣足矣,也算不虚此行。
“绣花楼”,清代富商徐兰仕故居的一部分,村民称之“花园屋”,面阔五间,二层,木作尤其精美,出檐可见鹅胫轩顶运用,余皆栏杆、挂落等等,莫不纹样纷呈,雕刻有致,营造出浓浓的江南园林风情。
有趣的是,花园里的鱼池,水面覆满了浓绿的水藻,一只埋头吮食的鸭子,竟成了我在院内遇到的唯一“主人”。
一片用规整石板铺成的偌大地墁,不知古时曾作何用。
沿弯弯石径徐徐前行,突然一副似曾相识的界面映入眼帘。
想起来了,这应该是村头“徐氏宗祠”的另一侧,二进的“锅耳墙”格外惹眼。
原来,我已完成了一个循环的寻访,从起点回到起点。
村头是一组社庙建筑,有两座“社令祠”,规模较小,祭祀神明不详,其中有一座的楹联为“社公公十分公道,令婆婆一片婆心”,横批“四季平安”。
恢宏如祠堂般的“山东庙”,供奉“敕封忠靖王”。经查,“忠靖王”所指有二,皆为唐朝人。一为温州人温琼,地方神明。一为滑州人、死于安史之乱的唐将张忭。此处供奉者为谁,且与印山有何关联?不详。
回到北门楼,四柱三间三楼牌坊式,额题“科甲联芳”,这才是彰显印山科举佳话的旗牌。
无独有偶,这座村门贴着的楹联也是新婚嫁娶的吉祥语。想来,这座村门更是那些新人大婚之时必要经过的,以蒙祖宗庇护,荫佑子孙将来学有所成,一跃龙门。
说话间,一位浑身沾满泥浆的母亲带着两个孩子下田归来,这就是当下农村基本的社情:男壮出外打工,婆姨在家守营,既要劳作,又要带娃,其苦累辛劳,怎不让人动容。
怀着深深的敬意,我退出数米开外,面对她们的背影,按下了记录这真实一刻的快门,作为我印山古村寻访的幕终。
访于2016年4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