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牡丹亭》题记
什么?你俩居然连复活都不会?真丢人,快退群吧。
——杜丽娘对罗密欧与朱丽叶说道
正如《罗密欧与朱丽叶》有明显取材自皮拉姆斯与西斯贝爱情故事的情况,《牡丹亭》也不是汤显祖的原创——倒不如说,那个时代大部分戏剧作品都有个“祖宗”,甚至连这类戏剧的名字“传奇”,都是从他们师法最多的艺术作品,唐代传奇小说那里借来的。
开头几出基本上把本作的主要人物介绍了一遍,把主角的身世攀到杜甫柳宗元身上,也算是古代中国儒学传统重香火传承的一个体现——本作固然是一部极具战斗性的作品,但在这一点上倒还是一脉相承。
牡丹亭的传奇色彩发轫于第十出《惊梦》,这也是整篇作品里最出名的几句话的出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可都是《红楼梦》里林妹妹钦点的好句子。在这浓墨重彩的艳词丽句渲染下,春心荡漾的杜丽娘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秀才把她抱去……不可描述了。
而这个时候,我们的男主角,正在岭南老家考虑自己要不要出门去打秋风。
那时候大概没有穿越这个词儿,有也不会是现在的意思,但杜丽娘某种程度上就是经历了一次现代意义上的“穿越”。这之后,杜丽娘便相思成疾,病入膏肓,最后撒手人寰。不过她在死前留下了一副“写真”,这个写真自然不是现在我们理解的照片,只是一副画。
这个情节大概来自《崔徽传》,名妓崔徽与裴敬中相爱,裴离去,崔徽寄给他一副自己的画像,并带了一句话:“崔徽一旦不及画中人,且为郎死。”画中丰姿绰约的崔徽,在相思成疾之下自然是形容枯槁,“不及画中”,终于“为郎死”了。
作者借了这么个典,下手却狠得多,连男女主角的正面都没让他们见上,直接就把杜丽娘写死了。但是杜丽娘显然并不是准备为这位不知姓甚名谁的郎君殉情来的,她在画像的时候也加了句话,却是“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老娘非但不要死,还要等他蟾宫折桂(中状元)了之后嫁给他呢!
杜丽娘死后,由于她父亲受旨调离南安,那座“赏心乐事”的院子被留给了石道姑和塾师陈最良。这两人救下了赶考途径南安冻生寒疾的柳梦梅,而柳梦梅便在那院子里捡到了杜丽娘的画像,顿时开启了花痴模式:“美人!美人!姐姐!姐姐!向真真啼血你知么?叫的你喷嚏似天花唾。动凌波,盈盈欲下——不见影儿那。咳,俺孤单在此,少不得将小娘子画像,早晚玩之、拜之、叫之、赞之。”
柳梦梅这段举动看起来挺变态的,其实照这本传奇的尺度,他没拿着这画像撸管已经很不错了。这段里用的另外一个典故出于唐传奇小说,“真真”是个画中仙女,对着画连叫她百日,她就会出来和你成亲(似李!人类最古的二次元宅!)。
另一边,杜丽娘受判官恩惠魂归阳世,见柳梦梅正对着自己的画像犯花痴,还和诗一首署名“柳梦梅”,正应“不在梅边在柳边”,心中大喜,便……又和他不可描述了。(为什么这部历来被各种盛赞的作品被我这么一介绍好像三俗了起来……)
其实这里涉及到了一个时间悖论——杜丽娘的第一次,是她梦见的柳梦梅主动,而这次是柳梦梅的第一次,却是鬼魂杜丽娘主动,然而实际上两个人的第一次都还在,那么,到底算谁追的谁呢?
这个问题好像没什么意义嘛!
那就问个有意义的:柳梦梅捡到画像之后犯了几天花痴,可跟杜丽娘的鬼魂不可描述的时候居然没有认出来那就是画中人,还是后来杜丽娘自己点破才发现“一个粉扑儿”,他爱的到底是杜丽娘呢,还是随便一个倒贴上来的美女呢?
这是个本不该追根究底的问题——在杜丽娘和柳梦梅正式盟誓成婚之前,两人的选择都是自由的,若以此说柳梦梅不专一,未免吹毛求疵。我们只需要相信,此后的柳梦梅的确是全心全意爱着杜丽娘,以至于可以为之冒“开棺见尸,不分首从皆斩”的危险将她复活,可以在战火纷飞的时候前往淮扬替她探父,可以在自身难保的窘迫境地下第一时间派人向她报喜。
复活之后,柳杜二人历经波折赶往京城,柳高中状元却被自己的老丈人以盗掘坟墓的罪名扣押,杜驾前认父却被对方呵斥成“妖女”,最后皇帝下旨公断成其好事,圆满结局。
正如前所言,牡丹亭的故事,放在杜丽娘视角上就是崔徽画像,放在柳梦梅视角上就是画里真真,都不是汤显祖的原创,那么,令他的牡丹亭而不是其他相似主题的作品名流千古的是什么呢?无疑,正是杜丽娘的“复活”这一神来之笔。
一部作品的魔幻色彩会为它带来什么呢?
首先是剧情的推进。这一点决定了如果一个作者想将魔幻色彩融入自己的作品,就必须在动笔之前就考虑清楚,而不是写着一本描绘现实的书突然笔锋一转就跳出来个妖魔鬼怪。柳梦梅与杜丽娘的爱情完全基于杜丽娘的魂游,幽媾而展开,这个情节和《西厢记》里张生莺莺的月下幽会类似,是整部作品的核心,自然是作者从一开始就决定好的。
其次是情感的升华。将本作的参考故事之一《崔徽传》与其进行对比就可以看出,杜丽娘殉情与崔徽最大的不同在于,她根本没有见过柳梦梅本人,这在很大程度上令她的情感显得更加浓烈奔放,不计后果。但用这种创新的方法凸显感情之后,杜丽娘一死,在现实维度上就无法继续展开故事,故而作者另辟蹊径,选择了魔幻化的展开。
再次是对现实的象征。封建思想对于古代人们的钳制是无形的,而这种枷锁也很难被清晰地表现出来。元杂剧《倩女离魂》算是此中高手,应用魔幻手法让张倩娘魂魄离体,用自由的魂魄与病重的躯壳形成象征对比,而在本作中,陈腐的封建思想直接体现在了父亲杜宝对女儿的复活无法接受,斥其为“妖女”这个情节上——
较主流的说法认为,杜宝拒绝认女是怕影响自己仕途,但在女婿柳梦梅已经高中状元,皇帝又提出“父子夫妻相认,归第成亲”之后,杜宝的态度仍然是“离异了柳梦梅,回去认你”,显然与官位已经毫无瓜葛。故此我倒更愿意认为,杜宝对“复活”这一超常情况的抵触,是他所代表的封建势力对挑战“常理”的事件呈现出的反应,也是作者借非现实的手法对现实进行的投影。
当然,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作者早已为我们写明,这种离奇的殉情而死却又死而复生的情节,是为了向读者展示他所笃信的,“至情”境界。
作品的人物塑造上各有特色:杜丽娘身为至情境界的代言人自不必说,柳梦梅的痴情也显得生动立体(每个时代的穷书生单身狗都是一般模样),而他自负为“擎天柱,架海梁”的骄傲与呆呆傻傻差点连考试都错过了的形象则形成了颇具喜剧效果的对比。杜宝固然以一个反面人物的身份立于剧中,然而为了更好地代表传统封建官僚,他的形象也绝非一无是处,劝农赏酒与巧计退贼都体现了他作为一个合格官员的素质;迂腐的酸儒陈最良替杜宝守着花园,一发现墓被盗掘便千里迢迢奔赴险地告知此情;狡诈惧内的贼寇李全,也可以为了妻子挺身而出赶走金使——虽然不能颠覆他们被设定的固有形象,但也较为丰满。
剧本中有为数不少的用典,除了众多才子佳人故事援引原意外,却也有大量典故有意被依字面曲解,看明白之后不免会心一笑,其中又以石道姑出场时以《千字文》讲了整整一出的黄段子最令人捧腹。另还有一种“混合用典”手法,将同一人做的两件不同事揉在一起化用,以《劝农》出中“邮亭学士”“雪水煮茶”和《御淮》出中“开府弄丸,来赴两家之难”为代表,而这一手段更夸张的用法则是直接将吕蒙和吕蒙正两个名字相似实则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物扯在了一起,读来也颇有意味。
和堂吉诃德一样,这部作品是针对作者时代风气的迎头痛击,它的成功代表了有明一代在心学和禅宗影响下的思想解放思潮,代表了在理学禁锢之下人们“放飞自我”的需要。但同时,这两部作品给我一个相似的感觉,就是将绝大部分力量集中在了对于时代的挑战上,仿佛堂吉诃德心无旁骛地手执长矛冲向被他当做巨人的风车,仿佛杜丽娘一门心思地掀开覆盖在她身上腐朽的墓土,却让那些没有见过巨人般的风车,未曾被埋在三尺黄土之下的人们,很难感同身受。这就导致了在千百年之后,它们固然仍旧有动人心魄的魅力,却令现代人时有管中窥豹,不能尽其全貌之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