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互之间帮忙打麦虽然没有报酬,但下苦力的人,遇到饭时一顿蒜面条是少不了的。就在场上机器轰鸣、众人奔忙的时候,主家的厨房里也在摆开战场,紧张劳作了:家庭主妇一大早就开始在案板上擀面条,擀了一案板又一案板的面条,简直堆得小山一般;天快晌午的时候,又叫回孩子坐在灶下烧锅,同时淘洗苋菜。这时节的苋菜嫩得恰到好处,而且又没有生虫,闻起来有股幽幽的青草芳香,又有人在旁边帮忙剥着白生生的刚刚上市的大蒜和青灵灵的刚刚采摘的辣椒,然后将二者混合一起放在擂臼中确,确了满满一大瓦盆的辣蒜,然后在里面兑水放盐,用调羹搅匀,并滴上几滴珍藏已久的小磨香油,屋里登时便被一股扑鼻的醇香充溢着了。
这是要做蒜面条(确切的说,这蒜面条除了浇以蒜汁辣汁之外,还要用井水冰凉,还要捞得极稠,几乎不带一滴汤水)的节奏了。蒜面条因凉而下肚极快,又因稠而十分耐饥,所以很受欢迎;可惜的是,因为太过费面,所以在大集体时代,蒜面条是轻易捞不到吃的。土地承包到户以后,因为粮食逐年充裕,每逢打麦时节,中午用蒜面条招待帮忙的人,渐渐便成为一种约定成俗的规矩了。
正午时候,场上劳作的人停下机器,陆续走到主家门口,这时候面条苋菜已经下锅,家庭主妇早已备着一桶又一桶冰凉的井水,并将煮好的热腾腾的面条全部分捞桶内,然后抬着出来放在门口的树荫下,自然每口桶内都斜放着一把笊篱,接着又抱出一大摞碗和一大把筷子放在桶前,碗筷多从邻家借来。经过整整一个上午超强体力的紧张劳动,所有的人都已疲惫不堪,所有的人都已饥肠辘辘,也顾不上洗脸擦灰,只是每人抢过一口碗,一双筷子,大家挨个站在桶前,轮流盛饭。盛饭的人手执笊篱,伸进桶内,捞出一满笊篱的面条出来,许多面条还絮絮溜溜的搭在笊篱外面,便将笊篱轻轻的簸箕似的左右簸上几簸,一来簸去面条中带着的凉水,二来将搭在外边的面条簸进笊篱,然后将笊篱对着饭碗一扣,一满笊篱的面条便全部落在了碗内,面条小山似的堆得高出碗沿许多,这才放下笊篱,端碗拿筷,扭头就走,下面的人就跟上来,继续用着同样的法子盛饭。一桶面条捞得一根不剩了,下一桶面条立即又紧跟着抬了出来,——这时候即便是平日里最为吝啬的主家,也总得让大家把饭吃饱吃足,因为他们深深知道,所有的人在场上从事的都是牛马一般的劳作,流下的汗水简直比脱粒机脱出的麦粒还要多……
那些端了冒高一大碗面条的人,一边走一边用筷子将搭在碗沿外面的面条挑进碗中(这时候的饭碗内白的是面条,青的是苋菜,青白相间,极是养眼,又极能勾起人的食欲),然后走到盛着辣椒蒜汁的瓦盆前,狠狠浇上一大勺子,拿筷子将面条挑起搅上几搅,也不管搅得均匀与否,便开始蹴在树荫下面大口小口的狂吞猛吃了。
也许你永远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吃饭场景:十多个人或蹲或坐的排成一排,每个人都端着盆大的碗,筷子高高挑起一大簇面条,嘴巴张得大大的接住,很多面条还滴滴溜溜的垂在筷子下面,但却“噗噜”一声就全部吞进了嘴内,似乎嚼也没嚼就眼睛一瞪,脖颈一伸咽进了肚里,一口面条刚刚下肚,筷子就又迫不及待的挑起了另外一大簇面条;哪怕噎得咯儿咯儿打嗝,哪怕噎得呼哧呼哧喘气也不肯稍稍停歇片刻,那情景,真象八辈子没有吃过饭似的。这时候如果必须说话,也是先噗噜一声将面条咽进肚里方才开口。冒高一碗蒜面条,少不过三口五口,多不过十口八口,眨眼间便全部进了肚内,其速度之快,简直令人不可思议。身处这样的场地,你不必睁开眼睛一一去看,你只需竖起耳朵去听就是了:满场都是噗噜噗噜的吞咽面条的声音,满场都是叮当叮当筷子碰撞碗沿的声音,光听这声音你就知道他们吃得有多香,吃得有多快;不觉之间,你自己也是满口的口水了。
吃完一碗,又吃一碗,再吃一碗……一年里象这样除了大口吃面还是大口吃面的机会也就这么几天,因此所有的人都是卯足了劲的狠吃,就仿佛是在进行着一场食量的比赛,直吃到肚子鼓鼓胀胀的远看象一位足月孕妇,近看象扣了一个硕大面盆,直吃到既弯不下腰又喘不过来气,直吃到喉咙间“咯儿咯儿”的打出一个又一个长而舒服的饱嗝,这才停歇下来,一面以手轻抚肚皮,一面慢吞吞的开口说话。当然,吃完捞得极稠、冰得极凉的蒜面条,还需喝上半碗的汤,这汤可以是煮面条的热汤,也可以是冰面条的凉汤(邓州乡村俗称之为“阴阳汤”),当然最好还是煮面条的热汤;邓州的说法是:原汤化原食,煮面条的热汤既可促进面条在肚里的消化速度,又可使经过井水冰凉的面条不致积于肚里。
在那样的年代,即使是在麦收时间,粮食也是不敢稍稍浪费的,尽管做饭的家庭主妇早就盘点好了吃饭的人头数,所擀的面条又是可着头做帽子,当然,实际上要比可着头做帽子尽量有所盈余,然而由于每个人都是拼力猛吃,每个人都是超常发挥,所以当主妇忙完,一面擦着满脸的汗水一面从烟雾腾腾的厨房里走出来时,地上到处都是胡乱堆放着的碗筷,就连瓦盆里的辣汁蒜汁也不剩多少,几口桶里除了冰面的凉汤,几乎已经没有一根面条了。主妇站在当地思索很久,又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就将全部桶内的汤倒进一个大盆内(这汤不能浪费,尽管没有了一根面条,但毕竟还带着些面味,可以用来拌着糟糠喂猪),幸运的是每个桶底竟然还有三根两根面条,——这些面条因为折断得只有指头长短而躲过了笊篱的反复打捞,残沉桶底;一桶一桶的汤水倒完,竟然凑到了小半碗的面条。主妇便把这小半碗的面条倒进辣汁蒜汁盆内,再添些热的面汤,胡乱搅和搅和吃下肚去,也就算一顿饭了。
使用脱粒机打完麦后,依旧需要扬场,因在前文已经写过扬场的情景,此处也便不再赘述了。
扬场完毕,需要赶紧趁着大好天日将全部的麦粒晒干,一部分缴公粮,一部分留存家里自吃。就把全部的麦粒摊在场上,用光脚踢得薄薄的就象一层金光灿灿的绒毯,好使麦粒被太阳充分的晒干晒透。这是五六岁的小孩子都可完成的任务。小孩子搬个凳子坐在场边树荫下,一面防着鸡猪前来偷吃,一面每隔半个时辰就走进场里,将场上的麦粒用光脚轻轻踢上一遍,以保证每一颗麦粒都能晒到阳光。虽然头上顶着火雨般的炽烈阳光,晒得令人几乎睁不开眼睛,虽然地面和麦粒都非常烫脚,烫得令人龇牙咧嘴,几乎要跳脚而起,但是一想到丰收的喜悦,想到满地麦粒将会变成蒸馍面条,不再使肚皮遭受饥馁之苦,心里便愉快得吃饱了的小猪一般直要哼哼了。
晒麦最害怕的是遇上疾风骤雨。正午时分,原本响晴响晴的天空,突然间凉风乍起,暗如黄昏,同时乌云翻滚而来,雷声隆隆作响,于是原本静寂如夜的村里到处都响起着炸了窝般的喊叫声,男女老幼皆从家里往场上疯跑着,有的手中拿着抢子(一种用来将麦子从麦堆上铲起后装进口袋里的工具),有的肩上扛着木锨,还有的腋下夹着蛇皮袋子,就连狗也跟在后面汪汪叫着瞎凑热闹。麦场上到处都是往来奔走、紧张劳作的身影,还有抢子铲麦时底板滑过地面时发出的擦啦擦啦的声响,男人的咒骂声,女人的抱怨声,孩子的哭叫声,一片糟乱。有时忙着忙着,乌云忽然过去,太阳复又露出红红的脸来,一场虚惊;有时有的人家刚刚装完麦子,白亮亮的雨条便噼里啪啦的甩落下来,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扛了麦袋起身就往家跑;有的人家麦子尚未装完,急切无奈之间,只好赶紧用塑料薄膜将麦堆捂住,然后又在上面覆上麦秸,压上石块,再在四围放上木杠之类的东西,生怕积水涌流而来把麦子冲走。做完这一切,人人已是浑身淋得刚从水里捞出一般,这才匆匆忙忙的寻找避雨的地方。
疾风骤雨到来前夕,抢装抢运麦子便成了比天还大的任务。一对夫妻正闹矛盾,妻子一怒之下躺于床上,任丈夫打跪磕头,好话说尽,只是听而不闻卧而不起;丈夫灵机一动,去往院内转悠几个来回,突然快步奔跑起来,一面大声喊道:“快上场啊,大雨来了!”一面慌里慌张的抓抢着木锨抢子,且故意发出很大的响动。妻子以为大雨真的就要来了,“呼”的一声翻身而起,跳进院内,准备赶往场上抢装抢运麦子,仰头一看,却原来大太阳正火辣辣的端挂头顶,响晴的一个好天呢!又一对夫妻正在场上抢装麦子,狂风呼呼,雷声隆隆,天地昏惨惨得对面看不清人影,——这次大雨确实真的就要来了。丈夫打抢子,妻子撑口袋,慌里慌张的装满一袋后,却竟无法捆扎,原来妻子从家中跑上场来的时候忘了捎带捆扎口袋的绳子。麦袋无法捆扎,自然不易扛运,眼看白亮亮的大雨点子噼啪砸落,一年来的辛劳汗水即将付诸雨流,急切之间,狂怒的丈夫一木锨就将妻子砍倒在了地上……
如果老天照应,不云不雨,日光暴烈,那么不过三天麦粒就能全部晒干晒透(夜里当然须将麦子拢作一堆,而且还得睡于场上守着),干透得随手捏一颗填进嘴里,上下牙齿轻轻一咬,就会发出“咯嘣”的脆响。于是便开始装麦子了。麦子早已分为谷堆堆的两堆,一堆装袋,运载回家自己食用,另外一堆装袋,则准备运往粮站缴公粮用了。
将麦子从堆上铲起,装进蛇皮口袋里,这是一项既特别劳累又特别污脏的活路。往往是大人打抢子,一抢子一抢子的将麦铲进抢子,然后倒进口袋里;撑着袋口的常是若大若小的孩童,两只小手分抓着袋口的两角,这样做只能使袋口被拉成一条直缝,不能完全撑开,于是就又伸过嘴去,用牙齿咬着袋口的中间一角用力后拽,这样才能将袋口撑作三角形状,这样才能保证每抢子的麦子都能顺利入袋而不撒到外面。每抢子的麦子倒下袋去,麦粒里面杂着的灰尘便会呼的腾起,不但呛进嘴巴,而且扑入鼻孔,而且迷住眼睛。一只口袋装满,赶紧再换一只口袋继续撑装,孩童们累得两个臂腕酸软麻木,牙齿也没了力气,有的孩童因为身个稍高而口袋长度太短,还得叉开双腿半弯腰身,牙齿才能刚好够着袋口,这又是一个极端把作人的姿势,然而还得坚持下去,因为这是在赶抢时间,缴公粮国家有期限,种庄稼节令不等人,而且在这段时间里做父亲的脾气又总是特别火暴,稍一犯错便非打即骂,所以只得颤抖着手臂,颤抖着牙齿,颤抖着腰背,嘴巴鼻孔忍受着灰尘的扑呛,眼睛被灰尘迷得泪水长流,只得紧紧闭上,忍受着实在不能忍受的困苦,承担着实在不能承担的重负,努力的坚持着,坚持着……等到全部麦子装完,早已累得直想一头栽倒在地上,鼻孔更是被灰尘堵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吐口唾沫也是粘稠的黑色,咽喉好几天都觉得极不舒服,总想干咳,却又总咳不出什么……
准备用以自食的麦子装袋后,先用拉车载运回家。麦茓子是早已置办好了的,就团作一团放在屋角里。麦茓子是用粗竹篾编织成的表面略显硬糙的类似于苇席的一种物件,阔约二尺,长达数丈,主要用于屯藏粮食:先将屋里预备盛放麦子的地方打理平整,清扫干净,然后将麦茓子竖直盘开围成一个圆圈的模样,向里面倒上麦子;每倒至一定高度,便将麦茓子盘开围拢一圈,当然这盘开围拢一圈的麦茓子的下沿外壁须得紧紧贴着下面一圈的上沿内壁。就这样将麦茓子盘开围拢一圈,倒上一定的麦子,再盘开围拢一圈,再倒上一定的麦子……直到装完所有的麦子为止。这时候的麦茓子已有一人多高,碾盘粗细了,而且在麦子重力的挤压下,麦茓子又自下而上的渐渐向外撑开着,呈现出下小上大的形状。在当年的邓州农村,麦茓子的大小是一个家庭富裕与否的标志,那些十八九岁、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相亲这天,来自女方家的亲眷便以这麦茓子的大小来判断着他家的人均口粮,进而推断出他家的伙食水平,并最终决定是否同意这门亲事了。
麦茓子虽然通风透气,利于麦子储存,但却抵挡不了老鼠们的尖牙利齿。老鼠往往乘着农人们白天下田干活或者夜间上床睡觉的时候,三五成群的积聚麦茓子下,在麦茓子的底部咬开一个个小洞;待麦子簌簌的流出来后,就一边快活的唧唧啾啾,载歌载舞着,一边得意的狼吞虎咽,大快朵颐着。人们看到这幕情景,立时火冒三丈,立时快步去赶;老鼠并不慌张,只等人的脚步近前了,这才“哧溜”一声钻进墙角的洞穴里,钻进洞穴里后,又把尾巴露在外面摇上几摇,摆上几摆,仿佛在故意挑逗示威似的,仿佛在故意叫嚣“来呀来呀,有本事你把自己变小钻进洞里来打我呀”似的,这真是“老鼠欺我无能为,忍能对面为盗贼”,直把人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毫无办法。
恨得牙根痒痒的人们开始或养猫或投放老鼠药或安设老鼠夹子,用以捕鼠灭鼠捉鼠,这些办法虽然取得了一定的效果,可惜却又总要付出钱的代价;后来干脆紧靠屋角用砖石水泥砌成四方体形的一个大型容器,里面盛麦而上面覆上水泥盖板,这样老鼠便有铁嘴钢牙也束手无策了,这样人们就可一劳永逸常年使用了。不过在这种容器里捂得时间长了,麦里又总会生出一种黑色的头小身体长大的寄生虫,叫麦蜈子,将麦粒啃咬得只剩下一层空壳,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直到后来有一种熏麦药上市,储麦的时候买上两丸塞放进去,麦蜈子这才不再滋生了。可惜的是这种熏麦药毒性极强,每次必得将麦子淘洗干净方敢放心打面,方敢放心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