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是我30岁以来第一次亲眼看到我的父亲，如果不算上我还在母亲肚子里的那几个月的话。
清明前夕，外婆村里修族谱，我带着女儿进入祠堂，与一个老人擦身而过，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从心底升起。祠堂里的表叔抬头看了我一眼，又望了一眼已经走远的老人，眼神复杂。
我感觉身体里的血液流动得厉害。
外婆正坐在神案前，和其他老人聊着天，看到我进来，嘴巴动了动，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躲到一旁角落里。
“刚才出去那个，是你亲生爸爸。”外婆紧了紧握住我的手，望着我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说道。
“哦……”我努力地回忆刚才的老人，他佝偻着背，脖子上的纹路深得像刀刻的一样，头发灰白，像打霜后的稻草。
原来我的亲生父亲长这样？母亲不是说他有个体面工作，收入不错嘛，怎么看起来那么苍老，与种地的乡亲们无异。
02
关于这个父亲，在我30年的人生中，并没有留下一点影子，如果不是小时候和表姐拌嘴，被她骂是没有爸爸的娃，我可能一直以为家里那个憨厚寡言的男人就是我的亲生父亲。
我不太爱我的母亲，她长得矮矮胖胖的，又不擅长家务，更不会为我编麻花辫。印象中她一辈子都是短发，起床的时候乱得像杂草，出门必用水抹得湿漉漉的。她的嗓门很大，整天大呼小叫、咋咋呼呼的，一点都不像个女人。
我感觉不到她对我的爱，觉得她没有别人的妈妈那样，爱自己的小孩爱到骨子里。
慢慢的我长大了，也从大家的嘴里听了一些关于我父亲母亲的事，拼凑在了一起。
我以为我会很难过，但是没有，我冷冷的听着那一切，像是个旁观者。
据说母亲能嫁给父亲，当年曾经是很风光的，在那时候的农村，像父亲这样有个铁饭碗是光宗耀祖的稀罕事。
不知道那时候的母亲是不是留着两条长长的乌黑的辫子，每当洗头的时候，她也会往水里滴两三滴茶子油，把头发滋润得油亮油亮的。她应该身体矫健但苗条，一张小脸黑里透红，一说话就低着头，温柔得春风细雨。
她与父亲可能是从小青梅竹马，一起割过猪草，一起捞过虾，放牛的时候，两头牛在不远处吃草，他们偷偷地牵了手。
也可能从不曾接触，只是突然有一天，村中间的媒婆两头跑，一番介绍之后，村东头的小子，就做了村西头丫丫家的姑爷。
后来，父亲调去了镇上工作，吃的可是皇粮，前途无量，然后他们有了我。工作稳定，家庭和睦，好像一切都很完美，羡煞了村里所有的人。
母亲以为我是他们爱的结晶，百般呵护着肚子里的我。外婆隔三差五的从乡下搭鸡蛋来，舅舅也常抽空上山抓鸟给母亲滋补。
那时候的土货真多，满山的竹鼠、斑鸠、野兔，把母亲喂得肥肥的，满脸油光。我在肚子里也得到了滋养，蹭蹭蹭地长大，很快就要出来了。
03
但是一切的美好，都在一个黑夜打破了。
那个初秋的夜晚，母亲挺着大肚子，摸黑走了10公里的夜路，一路走一路哭。等她踏进外婆家门，没说一句话就倒在了灶旁，锅里正烧着洗脚水，炤膛里的火噼里啪啦地跳跃着。
母亲醒了之后，性情就变成跟现在的她一模一样了，她不顾还未出生的我，也不顾所有人的好言相劝，坚决要离婚。即使以后她要自己独自抚养孩子，即使她将失去一个端着铁饭碗的男人，即使她深爱她的丈夫。
她说:“他外面有女人，都怀孕了，我只要看到他就像是吞下了一个苍蝇，一分钟都忍不下去！”
母亲没有因为怀孕就原谅父亲，也没有等到我出生之后再离婚，更没有去父亲单位揭发他乱搞男女关系，而是平平静静的离开了。
那时候，我马上就快出生了，她真的是一分钟都等不了。
由于母亲的任性，我出生的时候就没有了父亲。我怪她吗？有点，毕竟是她让我过了好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让我的童年没有玩具，只有贫穷。
我一直想不通她为什么没把我引产掉，或者说没把我送人，重新开始，而是留在了自己身边抚养。
04
后来，她嫁给了我的继父，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那个男人不管是哪方面都无法与我亲生父亲相比，但母亲嫁了，还跟他生活了一辈子。母亲唯一的条件就是要他对我视如己出，无论如何不能抛弃我。
我4岁那年，他们生下来自己的一个女儿，但是那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计划生育又抓得严。他们决定把一个孩子送给别人抚养，商量了之后把妹妹送走了，只留下了我。
后来条件好了一些，他们又生过一个孩子，这次是个男孩，却没能养活，之后就再也没怀过孩子了。
妹妹在18岁时，在她养父母的同意下，又跟我们来往了，经常回来，陪母亲照顾我的两个孩子。一家子女人凑在一起，每天上演各种各样的戏。
小时候，我特别羡慕邻居的妞妞，她妈妈说话温温柔柔的，身上也香香的，家里整整齐齐。还有一双会变魔术的手，有时候给妞妞变出一碗卤鸡爪，香味扑鼻。有时候会给她扯一块水红色的布，做成有花边的裙子，剩下的布料还能绑一个蝴蝶结到头发上。每当下雨，她会在我们放学的时候，准时出现在教室门口，手里拿着雨伞，和一双漂亮的雨鞋。
而我的母亲，她从来没有为我做过这些事。
她总是在我醒来之前就走了，在我睡觉之后才回来。家里除了卧室，堆满了她收的废品，杂乱不堪，气味难闻。继父身体不好，留在家休养，煮饭打扫的工作是这个男人做的。
我的母亲，她生了我，把我养在身边，但是她错过了我的成长。我第一次发育，第一次来潮被血吓得不知所措，看着自己血流不止，我以为我得了什么病，我一个人蹲在马桶上，心里绝望得像是有人用刀子刮肠一样疼痛。可是她一整天都没有在家，我用冷水把裤子洗了，但是洗不太干净，裤裆那里还是可以看到痕迹。
我全身冰凉，肚子往下坠，迷迷糊糊中睡着了，是第二天隔壁的李奶奶给我拿了卫生用品，教我怎样用，还告诉我这是每个女孩都会经历的生理反应。
长大以后我学会了做饭，我恋爱了，我失恋了，这些她更不曾陪伴着我。
我结婚后，带着老公住进了娘家，很快做了母亲，那个肉球让我欢喜又烦躁，爱入骨髓却不知如何表达。
母亲不再出门收废品了，留在了家里照顾我的孩子和一家老小的生活。
她还是大嗓门，还是不会绑辫子，还是不像个女人，可是我们的话却越来越多，总也说不完。
她告诉我，当年坚决离开父亲，是不想让我生活在那样畸形的家庭里，她想给我一个正常的童年。
离婚后，父亲娶了那个女人，先后生下两个孩子，再也没联系过我母亲，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他还有一个女儿。这么多年，父亲没有付一分钱抚养费，没读书的她也不懂得走法律程序，只知道拼命赚钱，养活我。
有一天深夜，她回来看到我晾在竹竿上的裤子，她笑着看了很久，才拿下来把残留的血迹洗干净。一边清洗，一边看着我的卧室门，很想进来抱抱我，却害怕吵醒我。
她知道我长大了，早上出门的时候，准备了一包卫生巾交给了李奶奶。
我生了两个女儿，老公为了让我的继父安心，毅然决然的让小女儿跟着我的继父姓，算是报答他。
05
今天，带着女儿来外婆家，没想到会碰到那个我从不曾见过的父亲。
“你爸从来没打听过你，也没出过一分钱养你，你继父身体又不好，都是你妈捡废品把你养大的！”
“不过他也得到报应了，他的那两个孩子不争气，一个赌，一个玩，把他的的家产都败光了，现在他也老了，也快退休了，风光不再。”
外婆絮絮叨叨地说着话，看乡亲们越来越多，赶紧用袖口抹了一把眼角，招呼人去了。
我看着族谱上写下我的名字，与村里的其他人写在一起，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哪一个是我父亲的呢？
我身体里明明流着他的血，我们离得那么近，却不曾有交集，我不知道夜深人静，他身边的孩子睡着时，他会不会想到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呢？
“妈妈，我想外婆了，我们回去吧！”女儿扯了一下我的衣角，把我的思绪拉回，我低头看着她，她头顶上的小辫子乱乱的，一点都不漂亮，她外婆的手还是那么的笨拙。
“好，我也想我的妈妈了，我们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