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每段关系都有保质期,那么,我和父亲的保质期是10年,和母亲是15年。
父亲重男轻女,却只得两个女儿,他一早想明白,女儿没用,钱就是亲儿子。他和母亲起早贪黑的赚钱,把每一分钱看得比眼珠子还珍贵。
90年代初,家里每半个月能吃上一餐肉,母亲总是先炖好端上桌,父亲喝酒,等我们都上桌时,就只剩下白花花肥得流油的几块,那是父亲的最爱,没人能吃得了;一年四季的衣服,只有过年换新是被允许的,平日里,母亲少不了要挨一顿骂;上学后的学费,总要等老师说:“敏儿,就剩你了。你家又不缺这点儿钱,早晚也是要交的。“羞愧万分,只恨没有地缝可以钻。
我和妹妹小玉,由奶奶带大。奶奶除了父亲,还有几个儿子,他们都对奶奶好,离得远的大爸、二爸给奶奶寄钱、衣服和没见过的好吃的点心;离得近三爸、三妈,只要家做好吃的,就给奶奶端来一碗,我们从不缺好吃的。
我10岁那年,奶奶做饭时晕倒了,她已经73岁了,是所有老人里身体最硬朗,最能干活的,但是,她晕倒了。父亲很生气说:“你那么多儿子,不要赖着我,我没钱养活你,白吃饭。”三爸、三妈听到了,什么话也没说,把奶奶接走了。那么些年,任谁要接奶奶走,她都不肯,她要帮他的小儿子干活,现在她做不动了,小儿子不要她了,撵她走。
奶奶走的时候,她佝偻着身子,被三爸三妈搀扶着,那么瘦小、那么孱弱,脸上的皱纹如沟壑,泪水在沟壑里流淌,眼神里是绝望,那一刻,我的心被搓揉着、撕扯着,是疼痛,心中再无父亲。
2、
没有生出儿子的母亲是可怜的。
15岁,我已经初三了。父亲早两年就放话说:能考上重点高中,就供你读,考不上,就别想了。
我知道,能不能考上,他都不会供我读书,只是他更笃定我考不上。母亲在吃穿这样的小事上,还会为我们争取一下,大事上,她从来不敢。尽管在挣钱方面,她从来不比父亲出的力气更少,但父亲的力气,除了用来挣钱,也用来打在母亲身上。
母亲知道,我有多渴望读书,这是我知道的唯一出路。但她劝我:“敏儿,别较劲了。你爸不会出钱供你读高中,更别说大学。”
我用能喷出火的眼神,死死的盯着母亲,不说一句话。
“敏儿,别这样看着我,我也没办法。”母亲转过脸,稍稍擦拭眼角的泪,她的手粗糙,有炸裂的一道一道的口子,脸上因长年室外劳作,晒得红里透黑,还有一层洗不净的黑灰锅巴长在上面,她还不足40岁,看上去已经衰老。
但我并不同情她。
中考之后,如父亲所料,我没考上重点高中,比录取线足足少了12分。父亲已经早早为我找了后路:镇上一家塑料厂招女工,一个月能挣300元,手脚利索点儿,还能更高。
三爸、三妈悄悄跟我说:“敏儿,如果真想读。三爸三妈供你,以你分数只要缴3000元的助学费就可以上。”
我不敢,我承担不起3000元,更承担不了公然忤逆父亲的后果,我怕他们兄弟反目,怕万一我又考不上大学,该如何面对?我如母亲一样的懦弱。
母亲要送我去塑料厂,我恶狠狠的瞪她。比起父亲,我更恨母亲,恨她软弱,恨她不反抗,恨她不愤怒。
那一年过完最后一个暑假,我16岁,怀揣着300元钱,跟镇上的小姐妹一起去了广东。
母亲这个称呼在我心里仍旧温暖,只是对应的不是那个人。
3、
我不怕吃苦。
工厂里,给一个毛绒玩具装眼睛,一天做14小时,中间吃两餐饭,每次半小时,我总能比别人装更多。
餐馆里,客人说:服务员,这粥里有飞蛾,你给谁吃啊!重新换一碗给客人,飞蛾捞起来,我下班吃。
回出租屋的路特别黑特别长,有时候有伙伴有时候没有,我的包里总装有辣椒水和水果刀,跑步也还不错。
我从不在人前诉苦、流泪,没有父母的孩子,软弱给谁看?
10年,我和家里唯一的联系是妹妹小玉。
26岁那年,小玉说:母亲肺癌晚期,撑不了几天了,你该回来见最后一面。
是的,我仍有义务。
我回去了。母亲被安置在楼上一个闲置的房间里,房间里刺鼻的味道,一张床板上铺了些稻草,一床破旧的被子,她躺在上面,眼窝、腮都已塌陷,看不出人形,多日不能进食,大小便失禁。只有小玉照顾她,每天帮她擦洗,喂一点米汤,父亲从未上来过。
没有五分钟,我就呕吐了,吐完火车上吃的方便面和火腿肠后,就一直吐黄水。我知道,不仅仅是因为房间里混合的各种难闻的气味,还有心理上——这是生我的人,是苦命的人,是我恨的人,落得这样的下场,恨极、痛极的刺激冲击着我的胃,全部化作了呕吐物。
小玉看起来却平静,像一个尽心尽力的护工,做她该做的事。
我总说小玉比我聪明,小时候,她知道把肥肉夹到父亲碗里,新衣服总是等父亲上班以后才换上,就算这样,除了比我挨的打骂更少一些,父亲也并没有优待她。三爸说小玉只是看着我的遭遇,比我更早认清现实。我想是的。
我留了一万块钱给小玉,母亲的后事料理完,匆匆离开。
4、
父亲病重,也只是母亲去世五年后的事儿。
医生下病危通知书,电话打给我,我说:请找他的亲儿子。
医生错愕:你父亲说他没有儿子。
我挂断电话。
我努力不做跟父亲一样的人,至少法律上,我对他有义务。
我买了第二天的火车票,跟吴大伟一起回。
我跟大伟在一起有五年了,我们有过一个孩子,被我偷偷做掉了。大伟对我很好,容忍我的坏脾气,但我不想结婚,更不想要孩子。
大伟说他想见见我父亲。——一个陌生人,见与不见,都无所谓。
我跟公司请了五天见,我已是一家品牌饮食连锁店的店长,不能请太长时间假。
父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鼻子罩着氧气罩,身上插满了管子,鼻咽癌,已经扩散至内脏。一年前,他做过一次手术,复发了。
父亲意识还清醒,不吸氧的时候,能从嘴巴里发出呜咽的声音,我能猜到他的话。
他说:“燕儿那狗日的,拿了老子的钱,就跑了。”燕儿是我的远方表姐,她跟父亲说会照管他,给他送终。只是她被追债,需要管父亲借几万块钱。
他说:“那个王八蛋护工,拿了老子的钱,不干活。”护工是医院帮他请的,只是连个亲人都没有病人,护工也把他当回事。
他说:“敏儿,你留下照顾我,给你钱。要不我都用完,一分不剩。”
我说:“钱你都用完,别剩了。我要回去上班。”
但我和大伟还是一起把他从床上拖下来,给他洗头洗澡,他身上已经开始腐臭,又把床单、毛巾全部换新。
第三天,小玉才到医院。她住在隔壁的县城,离医院2个小时的路程。
公司已经打电话,让我尽快赶回去,店里不可一日无店长,如果不能按时回,就不用再回了。
我跟小玉谈,她留下照顾父亲,我可以出钱。
小玉说:“母亲走的时候是我照顾的,轮也该轮到你了。“
“可是我必须回去上班。“我说。
“我也必须回家照顾我儿子。“
“你儿子有你婆婆照顾,我没工作会死。“我提高声量。
“我儿子没我也会死,反正我不留下来。“
“你儿子!你儿子!就知道结婚生孩子。结几百次婚,生一大堆……”我拿刀子戳小玉的心。
小玉初中毕业进工厂,没两年就经人介绍结婚生子,婚后才发现男方好吃懒做,还酗酒,喝多了就打小玉,她吃了不少苦,好容易才离婚,孩子也没要。后来再婚,现在老公人老实,对小玉也好,已经一儿一女,儿子才出生两个月。
“你呢!一辈子老姑婆,没人要!”小玉也恶狠狠。
所谓亲人,不过是拿刀子对戳的时候,更加稳、狠、准。
我们俩尖利的声音在医院住院楼里炸开,上上下下的病人、家属都跑来看热闹。我冲上去一把抓住小玉的头发,把她拖到走廊,她也一把薅住我的头发,两个人扭作一团,走廊围得水泄不通,医生护士都赶来劝架。
大伟上前来,一手抓我,一手抓小玉,说“姐妹俩,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在这里丢脸。”
我松开手,指着大伟鼻子骂:“你算老几,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
大伟皱着眉头说:“你这个臭脾气,谁受得了?“
“受不了就滚!都给我滚!“
我发起脾气跟疯狗一样,谁也拦劝不住。
我把所有人都赶走了,自己照顾父亲。
父亲一米七八的大个子,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每天给他翻身擦身,抱他到轮椅上厕所,把米汤、果汁用一个自制的小漏斗,灌到他嘴里去,然后又全部呕出来,吐到他自己身上、床上,如尸体的腐烂味儿,我一点点清理干净,又重新开始一轮。
我用高强度的劳动麻木自己,什么都不想,怕有一口气放松,我就被彻底击溃。小玉当初照顾母亲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
谁说父母总是欠子女,当牛做马的来还。不对不对,总是心狠的那个才是债主。
父亲又过了一个月,才闭眼,可怜他的钱并没有全部花完。
5、
丧礼的时候,小玉和大伟都回来了。
我不发疯了,也不理谁。
我在大厅守丧,小玉和老公在偏厅,大伟帮伯父和堂哥们招呼客人。
一切从简,火化、上山、埋葬、在餐馆里招待吊唁的亲友们,只是我已经累极,希望快点结束这一切。
小玉把父亲没用完的几万块钱和那栋老旧的二层楼留给了我。
她跟三爸说:敏儿还没有成家,将来要在南方买房子,这房子就卖了帮她凑点钱,不买,回来也有个住处。
我不为所动。
三爸说:你最不应该恨的就是小玉。你受的所有苦,她都一样受过。你们俩只剩彼此。
“她初中毕业就上班,嫁人。她受什么苦?“我嘴犟。
如果我对这个家庭还有恨,现在,除了小玉,我还能恨谁?
跟大伟回到广东,我的工作并没有丢,店里请我回去,新的店铺正在筹备,需要店长。
我知道是大伟的功劳,我用感激的眼神望着他,请他原谅。
大伟夸张的说:”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你在这店里工作八年,从服务员到店长,你有足够的价值,你值得他们请你留下啊。”
我有价值!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什么时候我也有价值了?我真的不用担心没有工作,没有吃没有住,像一个乞丐流落街头了吗?这些年的噩梦,真的正在消失吗?
我展开双臂,紧紧抱住大伟。——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这样。
小玉的儿子周岁生日时,我请三爸、三妈帮买了一套金锁、金手镯送给她。
她打来电话,我依然挂断了。
如果父亲在病重之时,我都可以照顾他那么久,那么,小玉有什么错?——我当然知道,只是我还需要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