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爸已经喝得神志不清了，而亲戚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望着我。我看着这一张张喝得涨红的脸，想起无数次我爸跌跌撞撞趴到马桶边呕吐，想起妈妈为了照顾他整夜睡不好，想起他醉后一个不顺心就会抄起竹竿劈头盖脸地往我身上招呼。

只要一碰到酒，他就不再是我那个忠厚老实，待人温和的父亲，而像是一只没有理智的野兽，粗鲁又蛮横地，将莫须有的怒气发泄在最亲近的人身上。

我和妈妈无数次跟爸爸讲过不要多喝，他回回都答应得很好，可是一上酒桌就会变卦。我的青少年时期，可以说是在对酒的憎恨和对父亲的失望中度过的。

直到八年前大年初二的家族聚餐。当时我爸都喝得说胡话了，旁边的亲戚还在劝酒，妈妈看不下去就过去阻拦。结果表叔喝高了，一把将我妈推开，大声嚷嚷：“起开，男人们喝酒高兴嘛，女人别瞎掺和！”

喝醉的人控制不好力道，那一下就把我妈直接推倒在地上，“咚”的一声闷响。

我顿时感觉血一下冲到了头顶，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冲到桌旁抄起了一个空酒瓶，在桌边哐地敲碎，大声吼道：“你们要是再对我妈动粗，再灌我爸的酒，老子就不客气了！”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我在他们惊异的眼光下，扶起了我妈，然后和她一起搀起我爸，转身就走。

也许是因为我驳了他们的面子，从此在亲戚间“名声不好”，反正从此以后，没人敢再灌我爸喝酒了。

因为我爸的缘故，我曾经发誓绝不喝别人强劝的酒，但我还是打破了誓言。

那是毕业工作后的一次饭局，一个项目磨了很久也谈不下来，晚上请客户吃饭，老板说：“今晚一定要把单子拿下。”

席间他们一直拱我喝酒，我不肯喝，他们脸就沉了下来，老板也不悦地看着我。客户的老大南总说：“连杯酒都不肯喝，这么不给面子啊？还有没有诚意合作啊？”

“南总，我很敬重你们，也很想与贵公司合作，只是这酒我真不……”没等我说完，南总直接从箱子里拎出三瓶啤酒摆在我面前，说：“既然想签，你就把这三瓶给我干了，我现在就签合同，你要不喝，那咱也别谈了。”

我还是喝了，为了这个项目。

当时我刚在这个城市落脚，穷得每天吃泡面。只有拿下这个项目，我才有可能转正，才能拿到工资和奖金，这个月房租才有着落。所以尽管再不愿意，我还是说服自己硬喝了下去。

没想到他们没有罢休，反而起哄说：“哦哟，酒量不错嘛，来来来，再来三杯，喝完了合同绝对成！”就这样三杯又三杯，永远喝不完，他们就这样把我当猴子耍。我心里的火越烧越旺，视线却开始模糊。

我一定是醉了，不然为何眼前这群西装革履的人，这么像八年前抓着我爸灌酒的那群亲戚？

这个念头一出现，我突然就冷静了下来，于是不假思索地拿起一瓶酒，高高举起，环视一周说：“我敬你们！”然后手腕一拧，把整瓶酒倒在自己头上。

感觉到冰凉的啤酒从眼前滴落，我笑着说了句：“我干了，各位请随意。”然后不顾他们仿佛吃到苍蝇的表情，拿起包转身就走。

我晓得我看起来一定很狼狈。但是一个人从饭店走出来吹着风的时候，我想起了《东邪西毒》里洪七的话：“我知道不值得，但是我觉得很痛快。”

也许看到这你会觉得我很讨厌酒，或者认为所有的责任都在酒身上。

不，酒其实是个好东西，我不讨厌它。和朋友去北海的时候，晚上住在海边，我们喝了酒，微醺着胡扯闲聊，感觉很好。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才是中国的酒文化。那些打着传统旗号乱劝酒的，还望你们知道，这不过是近几十年才兴起的风气，古人比我们更懂酒，所以不会乱喝酒，也不会乱劝酒。

我以前没有想过，后来细想才发现，一句小小的“来，我敬你一杯”里头有太多的门道了。

不熟悉的人或者泛泛之交劝酒，大多为了活跃气氛。
没有交心的话可聊，待几杯酒下去，场面就热闹了。这样请客的人不至于没面子，做客的人也乐意捧这个场。只是酒足饭饱，回家一觉天光，昨天和我喝酒的是谁来着？呵，不重要。

而一旦出现等级或者地位悬殊，劝酒与敬酒的意义就更加不简单了。
地位高的，会用酒来展示权威、满足征服欲——“我敬的酒，你敢不喝吗？”地位低的，会为了表示诚意而主动灌自己——“看，我为你喝成这样，够意思吧。”推杯换盏之间，好似完成一场进贡，至于贡品和赏赐，你我都明白。

但最愚蠢的是像我们家那帮子一样，以酒量大为“能耐”。扯着“感情”的大旗，实则是为了面子而拼酒，喝出一身病也在所不惜。

当“千杯不倒”成了一种顶级的称赞，他们便乐此不疲地喝得烂醉，丑态百出也不在意，反正说错了话，过了线，也可以用一句酒后失言盖过去。再说了，不怕在对方面前丢脸，这才够义气嘛！

可为什么文明人要用一种近乎兽性的表达方式，我始终理解不了，也不想去理解。

我们用“人情事故”“自古如此”这样的话来给一匹鹿披上兽皮，说：“瞧，这其实是匹马。”老一辈这么说，我们也这么说，可如果当小辈们真的觉得这是马，有样学样的时候，我们应当觉得可悲和羞愧。

如果说我们这一代有什么使命，我想大概就是，让这些该死的陋习从世界上消失。

至于我那次潇洒倒酒之后结局如何？

哈，单子吹了，奖金没了，还被炒了，凄惨得一个人半夜四点跑去朋友修明那里求助。听到我被炒的缘由时，总爱嘲笑我的修明却说：“你丫太酷了！不行，我要跟你喝一杯！”

当时已经凌晨五点多，我抬头看窗外，沉夜死死地被黑暗压住，但是黎明已经泛出光来，我听着酒杯相碰的声音，突然就觉得特别高兴。

因为天就快亮了，天总会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