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狼毫笔,交接了十多任主子,也就是十多位文曲星。这离恨天大大小小百种神仙,大多是原本就是仙胎历个天劫便可成仙,独独这文曲星只能是凡胎。文采精华加之遍尝红尘之苦,最终勘破红尘荣辱不惊,再受了我这只笔的认可,方可入了仙籍,领了文曲星的官衔。
文曲星任期没有拘束,差不多几百年修为大涨,便飞升了上仙,自可分得一处宫苑,只管指点天帝后裔做些文章。闲来无事,便是游山玩水,天上人间浪荡。
上一任文曲星是个叫汤显祖的老头儿,飞升上仙差不多已有百年,这职位也就这么空悬了百年。
“小柳儿”。这是天帝唤我。我很是不情愿的挪到天帝座下,心里不知是第几百上千次咒骂汤老头儿给我改的这个名——亏他还是文曲星。
“文曲星之位也该有个人来接任了,你明日便下凡间去接应他。”
嚯,这次是谁?那么大排场!我活了几千年,从来没有亲自去接文曲星的先例!
许是看出我的不情不愿,天帝继续说到,“不是他排场大,是他要历的红尘劫难,若非你去守护一番,只怕他的一生心血全要付诸一炬。”
那藏书阁里岂不是缺了一代文曲星的成仙之作?不可不可。
“这哪里还等得!我现在就去寻他”。我“噌”地从台阶上跃起,现了原形朝南天门飞去。
“寻得京都‘悼红轩’便可见。”这是我飞离凌霄宝殿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悼红轩”?想来该是一处轩昂的所在了。我看遍了京城的宅院书馆,却无“悼红轩”。
难不成天帝上了年纪,记不清楚了?
暗自思忖间,来到了京郊八旗子弟驻军处,一声声哀痛欲绝的号哭声惊醒了我。
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不知这男人遇上了什么,竟如此哀戚!
那茅屋真是既不挡风也难避雨,屋内也只有一张几,一张床。一个鹤发老翁搂着一个俊俏少年痛哭流涕,药碗摔在地上,浓黑的药汁撒了一地。
我隐了身形凑近,方知少年已逝。白发人送黑发人,难怪他如此哀痛。可惜我不能逆天改命。罢了,还是寻我未来主子去吧,逗留于此也无用。
方要离去,却见烛台倒地,遇了干草,眼见就要酿成火海。我慌忙去吸饱了水,回来时见那老翁不顾其他,只是抢救一堆手稿,隐约可见“悼红轩”的字样。一时之间,我真是激动万分,更是卖力地在茅屋上空吐水救下火。
幸亏我早早来人间寻他,不然,别说是书,怕是人也化了灰烬。
他如今是待罪之身,幸而附近的寺庙每日施粥,他才得以勉强裹腹。可眼下,却是连发葬儿子也要去恳求主持超度了吗?
“老先生因何叹息?”我情急之下只好显身。
“姑娘来此所谓何事?”他淡然问道,只有一瞬惊讶。
“想求先生一副对子,为家父祝寿。”哎,定是与那汤老头呆得久了,扯谎的本事越发进步了,“这是酬劳。”说着放下一锭银子,足矣支付他儿子的丧葬费了。
他只是瞟了一眼银锭子,却仔细打量了我。末了摇摇头,莫不是猜不透我是谁家的小姐?
“小姐可有带纸笔?”
他在一个大雪飞扬的日子亲手送别了他的儿子。那天他没再流泪。
我本还担心他就这么随儿子去了,却没想到他平静如此!
“先生还请节哀。”我小心翼翼地安慰他。
“心已随去,无论悲喜。夙愿未完,完则聚矣。”
他那一双清冽的目光,却是直直射入我心,让我心头一颤——无欲无求了么?
此后,我每隔几天就会去看望他,带去些药,或者一壶酒。
“姑娘日后还是不要来了”,他看着我又提着一包药,便说到,“已是不久于人世,吃再多药不过苟延残喘。姑娘的银钱还是救济别人吧!”
我看着他更加嶙峋的瘦骨,原本苍老却仍可辨清逸俊秀的面庞更显苍白,骨节分明的手越发如干柴一样。千年来从未为他人落泪的我,竟潸然泪下。
“我的银钱,我就爱使来救你!”我倔强地说到,“你若不想糟贱了,便乖乖喝药!”说完就赌气着煎药去了。
他无奈,只坐回案前奋笔疾书。
我看着他乖乖喝药,心情就放松了许多,轻轻翻看案上的手稿,忍不住问道,“这黛玉和宝钗,不知你更偏爱谁?”
他一口吞下很是苦涩的药,认真地说道,“书中金陵女子,尤其入了正副册的,都是极其可爱可敬可怜可叹之女子,薛林二女乃最卓绝者,我对她二人难以取舍,皆最为偏爱。”
“那,书外呢?这现实中呢?”我想自己是着了魔,竟忍不住问出这个问题。
他盯着我满怀期待的双目一会儿,便偏过头,似是望向天尽头,“斯人已逝!”
呵,果真是曹雪芹!果真是挚情人!竟是如此干脆彻底地断了我的念想!
我从来没有动心于谁,此番心动或许只是我照顾他月余而自己生出的错觉吧。既然他无意于我,那我便尽早舍了这份情,想来也非难事。可待他与我永诀之日,我方知,心既动,即生痛,再难忘。
“天晚了,我该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行至门前,却又想起来一事,“你的酒还有剩吗?”
“你若愿意,明日来时再带上两坛吧。”
“还是‘女儿红’?”
“嗯。多谢。”
原来,我早已把他的喜恶牢记心间。
展眼便是除夕。
前两日去看望他,整部红楼梦就要完结,我怕扰了他的灵感,也想他早日完成随我回天庭就职,便一直熬到除夕夜才去看望他。
茅屋里烛光忽闪,却没有一丝声息。
“雪芹,书可成了?”我边说边踏进房里,却只见他倒在案前的地上,了无生息。身侧还有几点血斑。
我只觉浑身如冰,手里的酒摔在地上溅了满地。
“雪芹!”我冲过去,第一次抱住他,一遍遍呼唤他,可是,他再不会回应。他死时神情祥和,如屋外飞扬的大雪,令人沉溺。
我整理好他的手稿,留下拓影,便急冲冲飞回天庭,路上仍不忘寻找他的身影。
然而,一路无获。
“天帝!”不见我人先闻声,“雪芹到了么?”
天帝看着我惊慌失措的模样,眼神复杂,却不得不告知我“他,已去了冥府”。
“什么!”我一时呆愣住,“他是文曲星啊,怎么还会被收到冥府?”
“是他自己寻了去”,天帝也是叹息,“这就无人可阻”。
无人可阻?不行,我偏要去阻他!
冥府许多年没有天仙造访,如今却被我惊扰。我本想效仿千年以前的大圣,搅得地府鬼差惊魂一片,可惜,修为还不够。
我只好服软撒娇。
“冥王爷爷,您就帮我找找曹雪芹吧!”
“你这小笔仙,怎么如此固执!”冥王气得胡须乱颤,“他已经饮下孟婆汤,不可能再入仙籍!”
我忍不住“哇”一声大哭大叫,“他为什么要喝孟婆汤?他本已历劫成仙,他为什么不随我去做文曲星?”
“你跟了他这么多时日,难道看不出他此意早已萌生?”冥王似叹似怜,“他从来都想着,完成了红楼梦便去寻他的亡妻。他们结为连理之日,就约好了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我失魂落魄回了离恨天。
春去秋来,冬寒夏炎,我日日翻阅《红楼梦》,日日独饮女儿红。
文曲星之位从此再无人接替。只因我心中的
他一直是成了仙的文曲星,是我一见误终身的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