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年初,聊作回望,再转头向前。
梦
10月13日,我有事去杭州,正好约了当地的朋友见个面,在杭州东站会合。
他晚到了,我决定去KFC买个豆浆喝。东站B1层的KFC,在一个大大的楼梯旁。楼梯连接高铁站与汽车站。
忍不住拍了照片发给姐姐:“看到楼梯就想起去年和你们一起走过这里,从杭州东站到汽车站坐大巴去千岛湖。”
她迅速回:“昨晚梦见爷爷了。他打电话让我到三岔路那里看他。我说好,然后就去开车,但怎么都找不到我的车。”
姐姐说,爷爷走后,她经常梦见他。可能就是一种习惯吧,习惯他在。
我梦得很少。
仔细想想,也就三次。
第一次是他走后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梦见他回了我们的老家,姐姐给他做饭,熬鱼汤。很大的一条鱼。
第二次,我在北京。梦见他到北京玩,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在坐公交车,他很开心。
还有一次,梦里他回来,跟我说去了那边一开始不太熟,现在好了,跟大家都处得很好,很顺利。
每一个梦,都像是淡淡的,平和的。不激烈,也不纠结。
可能因为,他走之后,我曾经认真地哭过吧。也可能因为,他走后两周,我连续写了两篇长文,看到的,想说的,一股脑全倾倒在纸上,也是疏肝了。
爷爷的走,在教会我如何面对离别。如若要总结一下,大概是以下三点吧。
1.离别发生时,听感觉的。
不要压抑情绪。情绪与身体,是另外一套密码系统,非我们的头脑所能控制。丧失发生时,允许自己悲伤,接纳自己表现出悲伤的情绪。爷爷是我成年后,非常亲密的人当中,离去的第一人。我的悲伤程度,其实超过了我之前的人生经验。越是这样,越需要不压抑,才比较容易过得去。
2.承认别离。
人生在世,匆匆数十年,离别是终将面临的课题。有些人彼此陪伴十年二十年,有些人三十年四十年,长短不同而已。我不想他离去,也知道终究留不住。他是,别的人也是。之于别人,我也是。
世间没有永恒的拥有。拥有是为了放下。
3.好好对待过,便能好好放下。
知道互相陪伴的日子很短暂,所以更要好好地珍惜,而不是把时间用来争吵、用来互相伤害。我的人生和他的人生,交集是三十多年。三十年多里,我是他疼爱的外孙女,吃他做的菜,听他讲鬼故事,小时候向他求助,接受他的爱。他是我常常问候、看望,一起聊天、一起旅行,总是牵挂的长辈。我们不曾恶语相向,也不曾厌恶彼此。我们共同分享的细碎时光那么长那么多,多到仿佛都不用提及。
因为幸运地好好对待过,所以失去的时候,虽然难过,也能试着好好地放下。
4.离开不是消失。
他离开了,但他仍然真实存在着。
就像看到一同走过的路,便能让我想起他。
那为数不多的几个梦,其实也是我们过去时光的痕迹。小时候家里穷,爷爷和爸妈会给我们孩子们搞来野生的黄辣丁熬汤,味道鲜美。我带他和婆婆玩的时候,在赤山埠坐过一次公交车,下车走两步就到民宿。他说这个公交车坐得特别好,方便。第三个梦,大概是因为小时候,他讲过一个谁谁,活着的时候是个普通软弱的人,死后有一次托梦给家人,说现在过得很好,是那个世界的一个官,管很大的地区。大意是普通的人亦不容轻视。在年幼孩子的心中,这样的故事有趣而神奇。
今年偶尔看到一个优美的视频,便想起他去年生病的时候,我陪他看电视。电视里也播着一个类似的视频。他说:你原来最爱看这种节目。有一个叫什么诗歌的节目,每次都要看。
是的。那个节目叫“电视诗歌散文”。我对它的喜爱,从八九岁持续到十三岁。
P.S. 当然,以上所言,都是事后的回看。生离死别,谈何容易。唯有尽量不留遗憾罢了。
老
亲人开始逐渐离世,其实也是因为我们自己开始老了。
虽然我对自己的总体“幻觉”是我还很年轻。我的“精神胜利法”挺有意思:过了三十岁,就自动觉得五六十岁是正当壮年,四十多岁简直是很年轻。因为掐指一算,我再过几年,也就四十了嘛。
但是,“变老”还是有痕迹的。2019年,我觉察到了一些些不同。
今年我去拍了一套个人写真,出乎意料地得到了朋友们的盛赞。这种事,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是完全拒绝的,觉得傻、假、庸俗,当然还有不喜欢面对镜头的原因。现在的动机倒是很纯粹:没做过的事,想尝试下;另外不想自己以后老了,后悔没有被“艺术”的镜头拍摄过。这是年轻时不会想到的角度。其实,年轻会有很多想当然的偏执,这偏执有种可爱在里面。但说到底,还是那时候看世界的眼光相对狭窄,也容易在内心人为制造二元对立。
所以,初老症状第一条:以前不感兴趣的事,现在不排斥了。
工作日的早上,下楼上班时,偶尔会在电梯里照照镜子。有一天惊觉:我已经连续好几天都是一身灰、一身黑了。这个发现着实吓了我一跳。
“年轻”的时候,我可是出了名的身上颜色多。我爸曾认真跟我说:穿衣服呢最重要是简单大方。我就纳闷了:有设计感的、不一样的细节多带劲儿啊!
所以我常常里面的衣服比外面长,流苏啊蝴蝶结啊各种装饰一大堆,衣服的风格经常搭配不上,衣服的领子袖子们也经常互不相让。上大学的时候,师妹小雨说过:“你知道吗?看到你的穿着,我都能想象你的每一件衣服在衣柜里打架!它们真的太不一样了。”
有一段时间我喜欢民族风,穿各种民族特色的上衣和大花裙子。然后入职第一天穿了一件云南的褂子,老实说我自己觉得挺好看的。结果被梁老师严肃地拉进小黑屋,告诫我千万不能让教育局长们看见我穿成这样。。。。。。
也曾为这个问题假模假式地苦恼过。英梅提建议:“其实简单的。你遵守一个原则就好了:包括衣服、鞋子、包包,身上的颜色加起来不要超过三种。”
我随便一数,身上的颜色起码五六七八种。有师弟叫我“五颜六色的师姐”。“师姐,你眼镜都是红色的呢。”泪目。。。
在这个问题上挣扎过,劝自己买衣服的时候要向简单大方靠拢。但发现购物时内心确实更偏向那些有点设计、有点心思的衣服。这样的衣服一多,搭配的心思和功力跟不上,就五颜六色、乱七八糟了。渐渐地,挣扎之后也就放弃了。
然后就有了今年的发现。打开衣柜,外套裤子多是蓝色黑色,毛衣是浅灰白色,包包也是白色蓝色。穿上身后随便数,也就三种颜色了。
这变化并非一年之功,并且也不是我刻意为之。黑色的外套、浅灰的毛衣,是我以前绝不愿意穿的,现在选择起来很自然,是真心觉得它们实用且好看。
所以,初老症状第二条:以为自己永远做不到的事,竟也毫不费力地做到了。
当然,我还是希望有机会多穿穿跳脱的衣服,感受一下逝去的生机勃勃的青春~
五月,妈妈和几个姨妈去西安玩。我远程关心,每天会问问情况,顺便看下我给她们定的民宿是否OK。一天晚上小姨说:“你这打电话也太频繁了吧。一天一个。你妹妹理都不想理我。”
“因为她刚上大学。她还年轻啊。”
我上大学的时候也是这样。跟父母的约定是一周至少一次电话,其余时间不太交流。我不太习惯为了打电话而打电话。后来上班了,忙,打得很少。有时候休息,更愿意自己一个人呆着,而不是跟父母聊天。
于是离开家九年后,发现父母与我之间,深度交流变少了。事实上,从小到大,我们是比较亲密的,我也很信任他们。等到我一直在外,空间相隔遥远,再不好好联系,心理距离自然就远了。后来便慢慢有意识地修复了一下。更多的见面,更多的倾听。时间花在哪里还是看得见的,我也拥有了和家人多联系的习惯。
初老症状第三条:以前热爱自由,现在喜欢牵绊。
旅行的方式
2019年2月,我在回老家时特意取道西安,去了趟碑林。以前到过西安多次,大雁塔小雁塔、兵马俑华清池、陕历博和西安市博物院,这些所谓的景点也去过多次。当时在网上看到“碑林”,心想:全是石碑,就不用去了吧。
但这一次,我看得津津有味。对一个正在学习书法的人来说,碑林简直是一个宝藏。“颜氏家庙碑”、“颜勤礼碑”、“九成宫”、“孔子庙堂碑”、褚遂良“圣教序”。。。。因为在课上听过、自己写过,真心觉得熟悉亲切。尤其“颜氏家庙碑”。我在学习颜字的时候不太能欣赏它,并不觉得颜大人的字美。而真正站在碑前,立马能感觉颜字大气磅礴,充满力量,美极了。
没找到“峄山刻石”,便问了旁边在给石碑做修复保养的工人,他回在第三排。旁边的游客问:“这个碑有什么好?”好的地方很多啊,婉而通,对称流丽,后世小篆的榜样。但更直接的是,这是我写过好多次的碑呢。虽然写得不好,但那亲切感在寒冬里最为“要命”。
春天开始写“兰亭序”,于是趁着夏天热烈之前去了一次兰亭。绍兴也是我以前去过的,当时选了鲁迅故里和沈园一带。是有点想去兰亭的,但一看离市区很远,就作罢了。打脸说来就来啊。6月特意再去绍兴,看书圣故里和兰亭。羲之是历史的羲之,也是山阴的羲之。
这一年,我也看了不少展览。
2018年年末和2019年2月,上博董其昌展,两次。
7月,国图安东尼布朗原画展、木心美术馆“文学的舅舅”巴尔扎克展。
8月,国博里耶秦简展。
9月,安阳看甲骨文。国博“复兴之路”文物展。故宫“万紫千红”古代花木题材文物展。北京画院“越无人识越安闲”齐白石艺术展。清华艺术博物馆“与天久长”周秦汉唐文化与艺术特展。
10月,首博“江山如画”中国山水画艺术展。
12月,上海博洛尼亚插画展。辽博“又见大唐”书画展。
写下这些,不是想炫耀我刷了多少展览。一是这些展览本身都很值得被写下,二是我也在思考今年博物馆之于我的意义的转变。
从大学开始,我就是一个愿意亲近“文化”的人,去图书馆、博物馆,看话剧等。上课的时候老师也会指定让我们去看国博的某个展览。但我其实对某个博物馆、某个展览并没有特别的感觉,看了也就看了,不会想一去再去。去故宫之类的地方也是走马观花。
今年的变化是,我开始跟博物馆里的展品有了某种单向的情感链接。上博董其昌展,因董其昌自己是收藏鉴定家,所以除他的作品外,展出了很多名帖。去看展的时候,我们正在写赵孟頫的《三门记》,展出的他的《湖州妙严寺记》与《三门记》一样,挺拔劲秀。因为是原帖非印刷品,更能让人感受到为什么说赵字是形式美的典范。我看了又看。这就是老师说的,为什么我们到了卢浮宫要看蒙娜丽莎与维纳斯,因为它们是网红,我们只知道这些,觉得亲切。熟悉,是喜欢的开始。
另有一幅“行穰帖”,正文只有2行,15个字。王羲之的原帖早已散佚,展出的是唐代的摹本,藏于普林斯顿大学博物馆。单这两行字,我大概是看不下去的,草书认不得,也不知它在讲什么。。。吸引我的,是“行穰帖”的印章与题跋。盖印狂魔乾隆自然是盖了不少。还有北宋的“宣和”“政和”印、嘉庆宣统御览印。董其昌的跋曰:“东坡所谓‘君家两行十三字,气压邺侯三万签’者,此帖是耶?”原来东坡也曾见过它,做出过这样的评价。董其昌又写:“此卷在处,当有吉祥云覆之,但肉眼不见耳。己酉六月廿六日再题。同观者陈继儒、吴廷。董其昌再题。”原来这个帖,他曾和朋友看了又看。
15个字,有什么要紧呢?但它穿越千年时空,历经无常世事,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它曾经过那些我听说过的、喜欢的古人的生活。他们把它视作珍宝,也引起我的敬畏、我的好奇、我的珍惜。
所以,今年,因缘际会,我在博物馆里感到亲切、敬畏、好奇,便愿意多去、多看,并且慢慢开始能“看懂”一个帖、一幅画了。
幸运的是,这样的喜好与大的趋势相符合,算是互为因果吧。像故宫、国博以及各地的博物馆都很注重宣传和文化普及,大家也越来越热爱古代文化,我们看展的机会和条件比以前好多了。
除了背景知识,一个好的讲解员也很重要。毕竟我们都是啥也不懂的人儿啊。我在国博看“里耶秦简展”时遇到的讲解员讲得特别好,而且当时我正好在读沈从文先生的《从文自传》,他描述的湘西凤凰与里耶的城市布局十分相似,很有意思。在齐白石展上我还遇到一个女老师教大家辨认为什么湖南博物馆藏的一幅白石人物画是赝品,大大超出了默默看展的乐趣。
特别的好评要送给清华艺术博物馆。许多博物馆,下午4点半闭馆,恨不得4点就开始往外赶人。我很理解,参观者要离开展厅、去厕所、拍照、取包,等真的走出博物馆,也差不多到4点半了。但急吼吼赶人的态度,体验真的不太好。这方面清华艺术博物馆是真的强。下午五点闭馆,4点59大批参观者还优哉游哉在展厅信步着。我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门口的志愿者:“咱几点闭馆啊?”
“嗯点。”
他回答的态度实在有点温柔且从容,让我不禁产生了错觉:“6点?”
小哥继续莞尔一笑:“5点。” 没催也没赶。
棒极。
2020年,围绕书法的主题旅行,我还会继续。这些奇奇怪怪的线条背后,藏着一个玄妙幽深的世界。
P.S.
2019年终于去了乌镇戏剧节。纯儿手快,我们总算抢到两场戏的票。去了才知道,之前关于有戏票才来戏剧节的观念是totally错误的。西栅各个角落都是嘉年华表演,朗读会和小镇对话都能现场排队。虽然排一次要几小时~
P.P.S.
10月去杭州的时候以为今年没怎么去杭州看风景。一翻相册,阳春3月我去了3次~
像素升级
9月重写邓石如的“白氏草堂记”,交完作业,得到了助教老师严厉的批评:首先,字型结构不准确。其次,线条太细了,笔锋要压下去,不能浮在纸面上。最后,落款太大了。
生气之余,决定看老师的示范视频重新练习。
写到“涧”字时,老师说:“大家看,这就是典型的计白当黑。你可以无限地让两条线靠近。它们形成的黑多白少的视觉是这个帖的关键。“
我内心惊了。这个视频我看过不只一次,但在此之前,我仿佛从来没听见过这句话,没看见过这两个笔画。
是的,我听了,但没听见;看了,但没看见。
计白当黑是在课程第一阶段前几节,老师就介绍过的概念。也就是说,两年前,她就讲过、示范过,但我一直没听见,没领会到,没实践。
观察时计白当黑,才能明确线条的重量和空间关系。写出黑多白少,才谈得上临“白氏草堂记”字形的准确。
为什么两年前讲的东西,两年后我才能突然发现?
因为以前发现不了。。。老师曾说,一个人像一台相机,摆在你面前的照片和给别人的照片是一样的,但是你像素低,查看不了原图,看不到细节。只有像素升级了,才能读出全部。
以前我连笔画都写不好,所有注意力只够放在笔尖,无法将心力扩展到笔尖之外,看到字间空间。自然不明白真正的计白当黑是何物。(这段分析是我瞎扯的。我觉得学霸们他们其实早就会了,是我这个学渣没get到。哈哈。)
希望能在生活中,觉察自己的各个参数,日日为升级做准备。
过去与未来
老一点,就喜欢回忆过去。
高三时我们班来了一个转校生,叫王婷。有次课间闲聊,她说:“有个同学跟我说起过你。她说别看你个子小小的,心里头很zuai实。”zuai实是四川话,大概是内心充实、沉甸甸有力量的意思。2020年,我的新年愿望,仍然是希望自己内心充实。
大学时和一个男生朋友聊天。他说他喜欢谈恋爱的感觉,喜欢女朋友开心是因为他,不开心也是因为他。我笑他幼稚,说:“像我这样的人,大多数时候的状态是既没有开心也没有不开心,怎么整?”他回答:“所以你很难讨好啊。” 过去几年,我想我开心的状态还是挺多的。生活是具体而微的,日常的开心看起来有点莫名其妙,但十分真实。
过去一年,有几次遭遇困惑。深层的一个,是关于人生价值,总觉得我的生命能量还能贡献更多的价值,却找不到甘愿贡献的事。那些事有别于工作,关乎内心的光,可以投入而放松地进行。人到三十多,大概总是会面临这样的问题。这样的问题,大概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答案的,要持续着。
那就继续走在路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