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整整九十日。
赵雍虚弱无比,甚至连爬出去觅食的气力也没有了。
即便有又如何?宫中断水断粮已整整三个月,能吃的活物死物他早已一概入肚。而今,怕是连一只蚂蚁也没有了吧?
连续怒吼了几日的风终于平静了,冬日暖阳,撒下一片金光。光秃秃的枝丫也抖擞着神气。这真是一个美丽的日子。而在这样美好的时光里,他赵雍即将挨到人生的尽头。这个世界,如此美好,又如此残忍。
他赵雍,雷厉风行,惊才绝艳。力排众议,胡服骑射,在十几年间,将一个危机四伏的"四战之国"推到强国之位,收林胡,楼烦,灭千乘之国中山,除却赵国心腹大患,洋洋洒洒,辟地千里。这一生,南征北伐,征战无数,视死如归。豪杰一世,曾设想最终的归宿不是马革裹尸,也应是王者龙床,怎料会是活活饿死于沙丘宫。
今日的金乌似乎走得特别特别慢,日光从早到晚似乎没移过方向。或许,它也想再细细端详一下这战国一雄。赵雍的脸色因长期受饿呈现出一片菜色,两颊凹陷,双眼却是莫名地亮,似乎能窥透世间一切。
日光透过窗棂,缓缓爬上他的脚。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或许,他也没有力气应付情绪起伏了。)他如炬的双目四周逡巡,最终落定在窗外的树上。那是一棵常青树,原本枝叶繁茂,鸟儿将巢安在上面,日日卖弄那婉转的嗓子。如今,鸟儿早不在了。在他饥饿之极的时候,他将雏鸟生生吃下,嘴里带着鲜血的腥气,鸟儿的体温还在体内漫溢。
那几日,母鸟时时在树上哀鸣,声音愤怒而凄厉。它是悲痛到骨子里。父母之爱子女,人同此鸟,鸟同此人,本就没什么区别吧?他想到了他的长子。当他的长子赵章被公子成和李兑的手下拖去杀死时,他也是痛入骨髓,不可抑制。他无法阻止,也无力阻止。公子成义正词严:"主父,赵章意图谋逆,犯上作乱,罪无可恕。"
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此生犯了多大的错。他并非铁血君王,而是多情男儿。所以,他难负孟姚临终嘱托: "妾侍奉大王一生,尽心竭力,不敢稍有懈怠,今不幸奔赴黄泉,唯有一事相求,望王立合儿为太子,妾虽死无憾。"这是他挚爱的女子,他怎可让她死不瞑目?
于是,他排除万难,废长立幼。而且,不是改立太子,而是一步将幼子推向王位。然而,原太子赵章并无过错。章儿类他,文韬武略,行事果敢,实是君王的理想人选。终究是要愧对长子了。那日祭祖,章儿从遥远的代地赶回,匍匐跪地,给幼弟行君臣大礼。那酷似自己的身姿,魁梧挺拔,本该傲立于天地之间,接受万民膜拜,而此刻,却如此卑微困顿。这可是他曾亲自选定的接班人啊!
赵雍心痛了。愧疚如毒蛇,日夜啮咬他的心。手心手背都是肉啊。他决心将赵国一分为二,赵合为赵王,赵章为代王。这招来了三朝重臣肥义的激烈反对。肥义此时辅佐赵合,传授帝王之术。他性情忠烈,苦苦进谏:"国有二君,则社稷不稳,赵侯万万三思,万万三思啊。"想必,肥义此后便做好万全准备,所以赵章一起事,公子成和李兑便立来勤王。
赵章终究谋反了,他杀了肥义。当他走投无路来求父亲收留时,赵雍无法拒绝。章儿类他,所以,他懂得赵章所有的骄傲和不甘。长子走到穷途末路,也有他的责任。他以为,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可以护爱子周全。却不料,早已时移势易,政权更迭,他如今不过是个太上王。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爱子身首异处。
"章儿......"赵雍的双眼仍聚焦在枯树上,眼神凄楚,但流不出泪水。这棵终年生机勃勃的树,如今片叶不留,连树皮也悉数被剥光,在寒冷的冬日里裸露着血肉。饿到极致,树叶树皮皆可入肚。在强大的本能面前,所有的骄傲,自尊,英雄盖世,都成无用之物。
不是没想过自行了断的。但是,他始终怀着些许希冀。赵合,那是他亲生的儿子啊。身上,流着和他一样的血液,必定,会有如他般的血性,如他般,对亲人手足怀有恻隐之心。当李兑率兵包围沙丘宫,大声叫嚣,谁最后一个出宫,便灭谁的族时,他还深信,赵合必不知情,否则绝不会坐视不理。他赋予他生命,也赐予他王位,他对他的恩情大过天地。三日过去了,宫里本无存粮,些许瓜果快要耗尽,他想赵合该来找他了。他最钟爱的幼子,他与孟姚爱情的结晶,自小便温良谦恭,孝顺无比,绝没让他一直挨饿的道理。
十日过去了,宫里早已水尽粮绝。赵合依然毫无动静。他想着,稚子年幼,必是受可公子成迷惑。
一个月过去了,他似乎明白了,除非是刻意不闻不问,否则,整整一个月未来拜见主父,于情于理都不合。他的合儿,怕是不会来了。
两个月过去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饥寒交迫中,在绝望怨愤中,一日一日地熬过来。饥饿固然难受,缺水更是可怕。十几日未下雨,他口干舌燥,整个人都处于癫狂状态。他咬叶子,挖草根,然而这都无法拯救他干涸的心。他意识恍惚,似乎看到孟姚向他招手,也看到赵章和母亲韩夫人充满仇恨地来索命。
他躺在地上等死。他不想再挣扎了。他知道,他的亲叔叔公子成,他的生身骨肉赵合,已经决计要置他于死地。他苟延残喘,不过想见识一下他们的心究竟有多狠。如今,已经见识够了,就此赴死吧。
然而,一场迟来的冬雨救了他的命,使他的痛苦整整延长了一个月。知道死亡终究要来,他也不着急了。大多数时间,他都在东翻西找,和饥饿抗争。偶尔,他的脑海里会闪现出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曾经,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曾经,挥斥方遒,试灭秦国雄霸天下。曾经,良辰美景,孟姚笑靥如花,赵章赵合兄友弟恭……
曾经,他以为自己拥有一切,豪气天纵,才华绝世,妻贤妾娇,儿女绕膝,而如今,他赤条条地死去,就如这棵枯树,连皮都被扒去一层,死得颜面全失,何其悲也!赵雍试着将眼睛睁得更大一些,他想将这棵树装在眼里带走。然而,他的眼神慢慢涣散了。
公元前295年,赵雍薨于沙丘宫。噩耗传来,赵惠文王赵合痛哭几声,下令厚葬。后礼臣谥曰"赵武灵王"。蔡邕《独断》释云:古代“尅定祸乱曰武”,“乱而不损曰灵”。这含义可谓当时人对主父的评价。一世英主,一念之差,令人不胜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