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假日,在深圳工作的外甥国梁带着漂亮的重庆女朋友回家了。全家人满心欢喜,设宴招待。酒醉兴高,大家又聊起外甥跟着我读书的经历。
那是2011年,与我两地生活近三年的媳妇青华总算调到岚山工作,一家人终于团聚,儿子思涵也进入小学读一年级。一天,突然接到老家姐夫的电话,提到外甥国梁想转学到岚山跟着在区一中教书的我读高中,当亲舅的二话没说,当即答应下来。
国梁的教育成为家中话题,已有一段时间。记得我调到岚山区工作之前,他还是个面带羞涩、听话规矩的小学生。三年之后的国梁,在大家的眼中变得沉默、执拗、冷漠、贪玩,学习成绩更是一塌糊涂。我恰好错过了他的初中成长,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叛逆期难道真的可以彻底改变一个孩子性格?难怪心理学家把15岁左右的少年称作青春期的“小狼”。
国梁是家里的独生子,单从名字(国之栋梁)就足以看出一家人对他的殷切期待。当警察的爸爸工作繁忙,极少顾家,孩子的教育主要交给妈妈。梁妈对此自然不敢放松,但从国梁的小学表现来看,资质平平,在班里学习成绩不算突出。
进入初中之后,梁爸感觉孩子在起跑线上已经输了一截,于是决定亲自上阵,加大对孩子教育的管理力度。他勒令国梁停止一切与学习无关的交往及娱乐活动,包括他最喜欢的篮球运动,帮助他制定学习计划,聘请老师进行辅导。国梁床头整齐挂着各科错题本,墙上贴着形形色色的励志标语。
我每两周回老家一次,节假日也极少见到外甥,每每问起来,便是去找老师辅导功课了。我头脑中浮现出这样一幕怪诞场景——一个瘦弱的男孩,背着沉重的书包,佝偻着背,来回穿梭在去各种辅导的路上。
折腾一段时间之后,全家人已经筋疲力尽,国梁成绩依然没有提升。梁爸经常参加应酬,酒过半酣,总喜欢侃各种话题,但关于孩子学习的话题,梁爸总是羞于参与,且回家之后,家中便会掀起一场混战。爸爸埋怨妈妈不会教育孩子,妈妈埋怨爸爸以前从不管孩子,国梁埋怨父母争吵。争吵过后,家中便陷入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是又一次狂风暴雨的来临,显然国梁的学习成绩已经成为这个家庭心照不宣的痛了。暑假返家,我主动要求帮助国梁辅导英语,发现他根本心不在焉,自想自事,我明白他学习成绩落后的原因了——在呵斥和训诫声中,国梁已经过早地对学习失去了兴趣和希望,甚至已经自暴自弃了。
勉强考入高中的国梁愈加叛逆,不堪的成绩和怪异的发型屡屡引发父子战争。梁爸对他的教育几乎都要放弃了,但痛定思痛,还是平复心情,认真组织了一次家庭恳谈会,国梁提出到岚山跟着舅舅读书,梁爸欣然同意。据梁爸讲,这样的选择,并非为他学习考虑,只是为了避免频繁的争吵,算是缓和家庭氛围的权宜之计罢了。其实,国梁选择离开家庭,又何尝不是逃避呢?
国梁来到岚山,我还是有一定压力的,毕竟要在他的学业方面对姐姐、姐夫有个交代。但我感觉也是一件幸事,一则可以增加我俩的感情,二则可以给同样是独生子的思涵找个成长的伴(后来证明这两点都成功了)。
刚到我家的国梁,一时还不太习惯,受以前家庭氛围的影响,常常沉默不语,我和青华便时时与他开个玩笑,尤其是刚刚读一年级的思涵,常常缠着他嬉戏、打闹。饭桌上,我们极少问起他的学习成绩,而是和他聊些学校的趣事,也间或告诉他考大学并不难,关键是要看到希望。我想,这样轻松的氛围是以前他所没有体验到的。
一段时间之后,国梁有了一些变化,会主动跟我们谈起班级的事情。巧合的是,他的班主任陈老师是莒县老乡,也是位颇有爱心的年轻女教师,刚刚入职,对工作充满激情,尤其对国梁这个小老乡关爱有加,鼓励不断,让他非常暖心。据说,有次国梁恰好与陈老师同车回莒县,到站后主动请陈老师在街头快餐店吃了一顿饭。这一举动,让我们非常高兴,说明他内心对老师是完全信任和接纳了,这是良好教育开始的第一步。
国梁的学习态度较以前端正了很多,成绩不够稳定,起起伏伏,成绩下降时,我们很少批评,成绩稍有提升,我们便及时给与鼓励。批评比较严重的一次,是他偷拿了我桌内的一部学生手机,带到课堂玩,被老师给没收了,那次挨训让他到现在依然记忆犹新。国梁的总体表现令我满意,成绩也是逐步提升。只是被他奉为个性标签的怪异发型,让我吃尽苦头,乃至被班主任约谈,为了让他整改,我苦口婆心,颇费周折。国梁与父母两地生活的现实也让家庭氛围产生了改变,原来距离不但产生美,也可以加深亲情。他每次回来,家里都是其乐融融,爸爸居然主动约着儿子打篮球,意图缓和父子的隔阂吧。
到高二下学期的时候,学校组建美术班。我便动员他学习美术,毕竟美术院校对文化课要求低,易于考取本科。一开始,他不太同意,后来通过新的班主任王老师做思想工作,便也同意了。进入美术班学习,让国梁找到了一点信心,毕竟大部分美术生文化课基础比他差。美术班专业学习要求严格,作业特别多,国梁也非常认真,常常画画到很晚。本来毫无美术基础的他,居然越学越感兴趣。
高三美术专业校考很快到来,国梁跟着同学四处奔跑,参加各个大学组织的专业考试,之后,便是令人煎熬的等待。前九个院校的成绩都令我们很是失望,只过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渭南师范,最后一个是名校—南京艺术学院,迟迟没有公布成绩。就在我们快要失望的时候,喜讯传来,国梁过线了,而且是比较靠前的有效名次。
欣喜若狂之后,国梁便转入了紧张的三个月文化课备考,我特地邀请几位同事利用晚自习时间给他辅导功课。国梁学习特别吃苦,晚上通常学习到深夜一点,有不明白的问题就跑到办公室问老师,胳膊上写满了英语单词。
高三一轮、二轮考试相继到来,他的成绩一次比一次好,俨然成了班里的学优生,甚至开始有同学围着他问疑难问题。我跟他开玩笑说,你读书这么多年,终于找到“学霸”的感觉了吧?他笑而不语,脸上是满满的自信。高考转眼来临,全家人都很紧张。我虽然对他信心十足,但也有些忐忑,甚至注册了南京艺术学院贴吧成员,潜伏在贴吧里,随时查看信息,关注考情。
6月24日下午教育厅召开发布会之后,成绩查询系统正式开放,我马上拨打查询电话。国梁534分的成绩令我瞠目结舌,英语116分,数学115分的成绩更是让我难以置信。他的分数已经超过了文史类普文的本科线,也就是说不用通过美术类,也可以考取本科院校了。权衡之后,家人尊重国梁的意见,还是填报了南京艺术学院。八月初,南艺的大红录取通知书如期而至。
回忆国梁的求学经历,也是对教育的反思。梁爸、梁妈对孩子的教育不可谓不用心,为什么付出并没有收获?教育要遵循儿童的身心发展规律,如果父母盲目地用成人的功利标准来界定儿童的行为,把学业成绩作为儿童优劣的唯一量尺,那么大部分儿童都要被归入失败者的行列,因为学习优秀的毕竟只是少部分。而一个孩子还没成年,就被人为地贴上了“失败者”的标签,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
儿童内心最大恐惧的就是被“放弃”的不安全感,父母应该让孩子感觉到,无论你学习好与不好,父母的爱都在,无论你成功与不成功,父母都与你在一起。没有安全感的孩子谈何信心与希望,失去了信心与希望的孩子还会努力,上进吗?
我依然记得儿子思涵第一天被送去读幼儿园时,坐在教室里孤独无依的哭声,我隔着窗子都能感受到那种恐惧及失落。心理学家说,人的一生,由孩童开始,就要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失落:失落稳坐母胎中的安全感,失落父母的全部关注,失落心中的梦想,失落梦中的情人,失落青春,失落健康,最后,是失落生命。有些失落是不可避免的,失落的过程也是成长的过程。然而有很多的失落却是人为造成的,过早地给孩子带来这种伤痛,容易对他们造成一生的影响。
很多人回首童年,常常都会解开很多旧伤疤。朋友同我聊起一段童年经历:全家人看完夜场电影,朋友因任性执拗被独自留在街头,父母带着另外几个孩子回家了,这个家庭中最小的孩子只能满怀恐惧,问着路人,哭着找到家,结果发现父母和姐姐们都在有说有笑地看电视。人到中年的朋友历经坎坷,忆及此事,痛哭流涕,依然不能释怀,觉得父母的偏爱让自己没有安全感,一生都不能自立。难怪有人说,成人其实是受了伤的孩子,这话不是没有根据的,能够左右我们命运的,其实都是我们身旁最亲近的人。
美国电影《伴我同行》里的12岁少年哥狄,一直被父母拿来和车祸中死去的哥哥进行比较,优秀的哥哥让他相形见绌,父母对哥哥越想念,对他就越无视,敏感的哥狄深受伤害,却无处倾诉,只能和几个问题孩子混在一起,寻求慰藉。哥狄和好朋友克里斯,还有另外两个孩子,一起历经艰难,穿越森林,去做一件大事,以便上电视出风头。克里斯同样是一个内心受到伤害的少年,出身问题家庭的他被村民指责为拿走牛奶钱的小偷,实则牛奶钱被漂亮的女教师拿去,买了心仪已久的裙子,但谁又能相信这个酒鬼的孩子的清白呢?怪声四起的午夜森林里,两个少年抱在一起,彼此寻找安全感和肯定,当泪流满面的哥狄撕心裂肺地喊出“He hates me”(爸爸讨厌我)时,还有哪个父母不为之动容呢?
大人们往往以为孩子不懂事,不知道孩子的感觉有多么的敏锐,孩子的眼睛像个清晰无暇的摄像镜头,父母对他们哪怕有一点点鄙夷与失望,都逃不过这个厉害的镜头。所有的影像都会过目不忘,一幕幕摄入心中。
今天恰逢老母亲生日,晚上家庭聚餐,姐姐也赶来给母亲庆生。远在深圳的国梁发来视频邀请,与我们聊天。视频中,那个昔日的叛逆少年如今已是一位帅气的青年。他的经历也让我们知道,很多以为已经失掉的东西,其实是可以找回来的。但愿他的逆袭记能让更多的家长审视自己的教育,懂得欣赏和尊重孩子,同时也帮助更多的孩子鼓起自信的风帆,不断探求未知的将来。
也借此文感谢那些帮助过国梁的可爱可敬的老师们,是他们给了国梁信心和力量,是他们成就了国梁的今天,也必将助力他的明天!
2019年11月2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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