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呗,最近又经历了什么?像往常一样的开头。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像有很多想说的,但见到你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我问,我是不是有抑郁症?我觉得我似乎有抑郁症,而且,我的心理问题似乎比我想象得更严重。
他惊讶,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我说,我都咨询这么久了,一年多了,现在还是这样,仍然不清楚接下来的方向,每天哭哭啼啼,原来我的问题这么多,这么严重。一开始,我以为我只是有点不舒服,生活中不太容易开心,但我不知道我的问题这么严重。我自己我已经把自己调试得很好了,但不知道我原来有这么多阻抗,我看到了我为自己建立起的防御机制…我又哭了。
他叹了口气,也许,有的问题也不是你的问题,其中也有我的责任。我也跟你说声对不起。
猝不及防,我有点惊讶。我没想到他会道歉。但是,我好像盼了很久,这句道歉,或者实际上,我更认为他更应该从我父母的口中说出来。但现在,我觉得不重要了。
(我的咨询师好像也在成长了,更加有勇气)
我叉开话题,说,我们最近在做工作年度总结,在梳理20年工作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手里大大小小的项目加起来有77个,还有50多个社区基金,和其他杂七杂八的工作。其实这个工作量,已经远远超过了我的极限。
他说,我看到一个很努力的你,在工作中极其努力的你。
我颓然,心里想,努力吗?为什么我觉得不不够?一定是我太笨了,没用对方法。我说,但是尽管做了这么多,却并没有什么成效,因为我做的,可能不是领导想要的。
领导想要的是什么?他问。
我也不知道,可能…就像其他同事一样,没有做很多工作,但是可以精准地抓住领导的需求,比如宣传,媒体报道什么的。我总是不知道别人想要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自己折磨成这样,接这么多的工作,还没什么成效。我为什么要把自己逼成这样?就好像之前,疫情期间,前领导对我,让我去搞定办公室的网络,我自己去办公室,公交车都没有人,办公大楼也没有人,为了一个并不紧急的工作,我冒着被感染的风险,心里怕得要死,还要假装没事。我更害怕的是会感染宝宝,回来都不敢抱他们,躲到房间里用消毒灯消好毒洗完澡之后才出来,为此,我的儿子都紫外线过敏了,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前天我把这个事情告诉我的同事,她说,不明白你怎么会接受,是我我早就闹翻了,他走了你还哭成那样。是呀,为什么呢?关键是,直到现在,我还一直觉得前领导对我很好。
你为什么觉得他对你很好?
(或许是他曾经对我展示出的关心?或许是,他曾做过的某件事,说过的某句话,对我很重要)
但我的同事就不会,好像她的处理方法和我很不同。
他说,你们的处理方式有什么不同?
我的同事很清晰,知道怎么保护自己,可是我不知道,我对自己很钝感,我分不清自己需要什么。
越想越委屈,我说,为什么我周围每个人好像都知道自己该走哪条路,很清晰地在制定自己的人生规划,而我没有规划?为什么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圈子,而我没有?为什么我无法融入任何圈子,我周围的人和我都不一样?大家都在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但是我没有未来。如果有问题,我去解决问题就好,这么久了,我很努力地试图去找出解决方案,但是,直到现在,我甚至连我的问题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大哭着向我的咨询师问道。后来我想,我一定是在责怪他,我责怪他为什么不指出我的问题,为什么不告诉我方向,我花钱不就是为了弄清楚这个问题的吗?
他说,你想和你的同事一样,希望你能和她一样有能力有方向,但是你这么虚弱,没有能力,并且,你和别人不一样,你走不了他们的路。
我哭得更狠了。是的,为什么我和别人都不一样?我觉得我很笨,我觉得我就像多余的,是被世界遗弃的,我觉得很孤独,从小就是如此,我就是多余的,我的存在就是一种负担。
我哭诉着,发泄着多年来一直隐藏在内心的担忧与委屈。
我很久都没有从这种哭泣中缓过来。
我再次抬头,看着我的咨询师。他皱着眉头,你是怎么走过来的呢?这些天,你这么难过,是否想过你的咨询师,把你遇到的问题告诉他?
我愣住了,我从没想过要告诉他,对我来说,他是虚幻的,遥不可及的。我说,没有。以前难过的时候,或者开心的时候,想要和别人分享,我会想到我的妈妈,很想告诉他,期待她能懂,我感到一阵难过,开始哭泣。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没有这种期待了,这种期待消失了…我在哭诉中仿佛看到我的希望是如何消失的,希望消失的我,又是怎样在这个世界无意义地游走与寻找。
他说,有些话我必须现在跟你说,可能会有些伤害你,但我还是想说。
我看着他,心里做好了被伤害的准备。
他说,我想是该帮助你再去回看过去从中理出一条思路,还是从现实的层面出发,去面对更真实的生活,你希望我该怎么帮助你?
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哪种方式可以帮助到自己。否则我就自救了。
他说,接下来你的社会功能可能会受到一些影响(你做好准备了吗?)
我问,哪种影响?我的社会功能不是一直在受到影响吗?否则我也不会来做咨询。影响会大到要失业吗?
那倒不会。
不失业就还好。
(其实失业也无所谓,已经丧失抗争意志的我)
我感受到他的犹豫不定,感受到他仿佛在担心用哪种方式对我的伤害会比较小,担心我是否会承受认知崩溃重建的打击,担心我也许不能自己承担自己该承担的成长的责任。我心里暗暗发笑,一路走来,我经历了多少打击,这些打击我都自己抗过来了,现在我还没倒下,就证明其实我没这么脆弱。
我想说我早就做好准备了,是你还没准备好而已。
但是我没有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想阻止他这种小心翼翼的担心。
我只是说,咨询到现在,我当然知道我的问题和我自己以及我的原生家庭有关,甚至和我的家族以及整个社会大环境都有关系,但是,那又如何呢?问题还是在那里。
时间到了,不知不觉,一个小时又过去了。
他说,我们停在这里。在这几天,如果你有任何问题或者想到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可以通过客服或者发邮件的方式,我看到就会回复你。也许你会有一些情绪,愤怒或者伤心…
后面的话我没怎么听清,我挂了电话,没有犹豫。(后来我反思,当下是有情绪的,内心的潜台词应该是,说得好像很关心我一样,还不是只能通过别人才能联系到你)。
挂了电话,我一个人坐着,又哭了好久,泪眼朦胧中,我仿佛听到内心有什么东西开始松动,开始碎了。我又记起前几天读过的书,《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里面一句话:没有人可以定义你,除了你自己。
或许,是时候,可以和以往的自己以及家庭,说再见了。
想到这里,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内心压着的石头又小了一些。我感到我的心开始变得轻松一点。
回想起自己咨询的过程,就好像在剥一颗洋葱,一层层接近内心,一边剥一边流泪。而我的咨询师,就像一个外科医生,拿着手术刀,仔细地寻找着病灶,小心翼翼地刮下其中已经化脓溃烂的地方,这个过程很痛,但是每次手术后,都有种大病初愈的轻松。
我一直在思考他的问题,我的社会功能可会受到影响,哪种程度的影响呢?
接下来的几天,我安排了一周的工作,然后一直在等待那个影响的出现,但是很可惜,它一直没有出现。
有一天晚上,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要到家的时候,突然,一个念头冒出脑海。我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我为什么又和别人不一样?我是谁?
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问自己这个问题。
但当我此刻再次开始问自己这个问题的时候,内心感到一阵沉重,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容易的过程,但又是一件必须开始的事情。我的心底有一丝难过,思绪万千,不知道从何开始。
我从凌乱的思绪中理出一些关键词:
胖子、矮子、三十年支气管扩张、高度近视、弱听、乳头内陷、慢性鼻炎、巧克力囊肿…
侮辱、霸凌、虐待、猥亵、欺骗、利用、孤立、抛弃…
内向、木讷、反应迟缓、自卑、敏感…
试管妈妈、龙凤胎母亲、妻子、独生、女儿、职场女性、创业型NGO从业人员…
贫穷、留守、农村、十八线城市、流动人口、外来务工人员…
我试图用这些关键词,来描述这三十多年来自己的各种角色与种种遭遇,尽量从碎片化的记忆中去拼凑出一个相对完整的自己。这些年来自自己、家庭、以及外部的种种经历在自己身上刻下的烙印,感受到或者没有感受到的持续的影响,每一个词,都仿佛有千钧的重量,压得我喘不过气。每一个词,都是无数失眠的夜晚。
我一边写一边哭,一路走来的各种艰辛,变得生动鲜明。
但是,当我有勇气再次开始思考我是谁,观望自身的的时候,我仿佛可以不再是这些标签,关于我的内涵,似乎可以延展得更加丰富。我告诉自己,这是前三十年自怜的倒影。
那句话又进入我的脑海:没有人可以定义你,除了你自己。
我想到湘华,我的守护天使,他送我的这本书,一切都是刚刚好。
原来,上天并没有完全遗弃我。
我有很多难过,其中一种难过,是我似乎看到咨询已经接近尾声,我们就要分离的难过。我明白,我似乎要长大了,那个小小的“自我”,已经开始觉醒,在萌芽与丰满她的力量。
我犹豫要不要把这种感受告诉我的咨询师,毕竟,我没做好准备,就此结束。想到分离,又是一阵刻骨的疼痛。
但分离是咨询必经的途径,也是成长必经的代价。
我试图去回答更多关于我的问题,但是脑袋开始痛,我无法思考出更多关于我的答案。比我,我的标签是怎样系统而严密地影响到我,让我成为此刻的自己?我从哪里来?我此刻在哪里?我又要到哪里去?
我的脑袋又开始痛了,刚刚清晰的图景又变得模糊。
难道这就是咨询师所说的,我的社会功能会受到影响?
可是,他说的话是什么时候开始进入我的脑海里?让我持续地思考?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走进我的心里?对我如此重要?
几天后的一天早上,我再次回顾我的咨询历程,回顾我与他对话的点点滴滴,想知道是哪个环节哪句话起了作用。
我想起刚刚开始咨询时,我问他,你学什么专业、做了多久咨询?你打算用什么方法开始对我的治疗?精神分析还是森田疗法?你会给我做个案记录吗?你有督导吗?当你遇到处理不了的问题时,会和督导讨论吗?关于个案记录是否可以给我看?
他说,我是做IT的,也不知道会用什么方法来开始咨询,也许都有吧,精神分析、人本主义……个案记录也会有的,但是是作为我们内部分析,我不确定是否可以给你看,以前没有遇到过这种问题,我需要问一下机构,下次告诉你。督导是有的,有需要就会和督导讨论。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问我这些问题,但我知道这些问题对你很重要。
一个新手咨询师,一段小白鼠的实验。和他结束对话后,我在心里如此评价。
我翻阅咨询机构的公众号,查看相关的专业文章,想找到一个关于他的治疗案例,但是什么都没有。后来,我看到一段关于他的介绍:心理咨询专业硕士。稍显安慰,同时,又觉得非常气愤。
不是说你是做IT,做编程的吗?你没告诉我你是心理咨询专业的。我质问他。
是的,我是学心理咨询的,现在做IT。他被我质问,有点紧张。你是什么感受?
嗯?
知道我是学心理咨询的,你是什么感受?
没什么。
(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气愤,现在回忆起来,应该是:我如此勇敢你却如此退缩,我如此真诚你却如此藏躲,显得我莽撞与笨拙)
第一次体验咨询结束时,我们经过讨论,结束了咨询。机构找到我,请我对咨询师做反馈,我说,我很感谢他,让我保持理性,我从未觉得自己可以理性地去分析问题,我觉得我成长了很多,下面的路,我决定自己试试。做反馈的老师惊讶了,你和你的咨询师共谋了这次咨询的结束,咨询真正发生效果是建立在移情的基础上。我建议你换个咨询师。她帮我协调了以低价重新从机构更有经验的咨询师中的几位中选择一位。
几经挣扎,我放弃了。我其实没有那么多勇气再去和另一个陌生人建立关系,邀请别人进入我的生命里,对我评头论足,陪我表演式地难过与哭泣。我没有必要,对每个人都展示一遍伤口,说,看,我有多痛苦。
又过了大概一个月,我的咨询师找到我,邀请我重新开始咨询。大概是感动于他的真诚,我同意了再试一试。
中途我们又曾几次中断咨询。我讨厌他的回避与退缩,他,大概是被我吓到了,没有想过一个年轻的生命如此厚重。我记得他在听到我讲起我老公的家庭时,脸上的惊恐与担忧。(没想到这是个棘手的case ,我想象当时他内心的潜台词)
但是后来,当我再次回顾时,发现我们竟一起断断续续地走了一年多。记忆中似乎没有谁,可以认认真真陪我那么久。为了咨询的效果,我的咨询师小心翼翼地调整咨询策略,逐步放开自己,我开始看到真诚,看到他孤注一掷的勇气,看到一个陌生的生命对我的努力与认真。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他的继续坚持又让我开始不忍。
我没想过,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会对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如此认真,身体力行地改变。我以为,不会有人关心我的死活。这种认真让我开始没有办法对自己不认真。
一路走来,我以为自己早已把内心历练得百毒不侵,可以承受各种侮辱与攻击,我以为我可以活成为一尊石像,雌雄同体。
但是,我没有想到,我可以承受生命对于我的种种暴击与伤害,却承受不了咨询师突如其来的稳定的温柔。
我想起与我对话时他温柔的神情和语气,一度让我怀疑他是个gay,我还特别认真地与他讨论过这个问题。他说他不是,说不是的时候也特别温柔。这样的温柔让我感到,我好像不用随时处于作战状态,外面也没有那么危险,我也可以脆弱,脆弱也可以被接纳,我也可以无知,无知也有表达的权利,我也可以不用费力地讨好,也可以被呵护。
我从未感受过这种温柔。温柔得像对待一个婴儿,怕她摔了,受伤害了,想为她抵挡外来的伤害,又害怕她不能长大,没有抵御伤害的能力,即使不忍心,也要推她出来自己面对。
被人呵护,原来是这种感觉。我想停下来,好好回忆一下这种温柔。
有一瞬间,我想到了我的母亲,总是各种抱怨各种火大思维混乱不曾有半点温柔的母亲,以及我的父亲,木讷教条固执己见且缺失在我生命各个历程中的父亲。我想到我的家庭,为了生存饱经磨难不曾有过真正家庭生活的家庭。
我想到了这么多年我的孤独,小学起孤独地在家里写作业、看电视;初中起孤独地去异地求学,羡慕地看着妹妹依偎在父母温暖的怀抱里;上班时孤独地背起行囊,去到偏僻的山村,赚取人生第一份工资 ;失恋时孤独地躲在角落,通过看书自我疗愈;手术时,孤独地躺在病床上,为自己加油打气,告诉自己没有什么;生了孩子之后孤独地了解育儿知识,为了他们更好的生活努力的去看清这个世界以及教育…
没有人知道我在做什么,也从来没有人关心我过得好不好,我是否开心,我会不会有一天就不见了。
我曾以为我会一直孤独地走下去,像个旁观者,冷眼看世界。等到我的孩子们长大,去追寻自己的生活,我又变成一个孤单的老太太。
我曾对我的咨询师说,我觉得孤独是人类无法破解的难题,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这种孤独必须由每个人自己承受。或者正是因为这些孤独,才使得我们不一样,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
但是没有想到,突然有一天有人读懂你了,甚至比你还要懂你自己,他看着你把自己封闭起来原地打转着急得不行,却又知道不能莽撞地叫醒你,于是放慢脚步,一路陪着你,走了那么久,和你一起去看,去回顾那份孤独。
我的内心又柔软了一些。
原来被人担心,被人牵挂,有人分担是这种感觉,温暖的感觉,原来,温暖是这种感觉。
这猝不及防的发现,让我躲进厕所,潸然泪下。
不止为我,也为我的咨询师,天知道他陪我走过了怎样的一段历程。我们一同经历了一个底层生命个体的心路旅程,我非常感谢他,听到我残破不堪的人生,还愿意往前一步,陪同我一起冒险,愿意用专业关系去承载一个千疮百孔的生命以及她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