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十几岁的时候,父亲带我去打猎。那是在华北平原一望无际的麦田里,刚过了冬,万物复苏,空气里弥漫着冬小麦青色的水润气味,深绿的麦陇里隐隐的透着嫩绿。
白天里的太阳分外高远,云朵在天上连成片,层层叠叠的遮着日光,人站在旷野里就觉得天上忽明忽暗,麦地里的绿色也变的忽深忽浅起来。岸边笔直光滑的白杨树直直的刺向天空,春喜鹊从一根枝桠跳到另一根枝桠,忽然扑棱棱的飞起来,惊掉了几根枯枝。
父亲肩上背着一杆长筒猎枪,桦木的枪托在尾部向下一弯又平着长出一截,木头早已经磨的发亮,闪着珠玉般的白光,黝黑的枪管向天上挺着,一股俾睨天下的气势。我跟在父亲身后,肩上也挎着一杆猎枪,枪托和枪筒都专门截短了的,这是父亲花了半夜为我组装的,我一直坐在他身边打下手,装好后我抱着它把玩了半夜,不断模仿着父亲射击的姿势,连睡觉都是抱着那杆枪睡的。
父亲头上带着一顶军绿色的雷锋帽,穿着一件军大衣,大衣口袋里一边装着火药一边装着铁珠子,还有一根自行车辐条做的铁签子,每打上几枪就用铁签子捅捅枪管,往地上磕一磕火药残渣,我与父亲装扮无异,只是身后多了一只装猎物的口袋。
我们从夜半出发,出了门往南是一洼一望无际的麦田,这一晚的月亮又大又圆,照的四周白花花的一片,房子的剪影铺在白花花的硬土路面上,影影绰绰的树枝也蔓在我们头上,整个村子静悄悄的,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我热切的跟父亲并排走在阴影里,因为寒冷和激动,我青涩的脸庞红的像苹果一样,明亮的眼睛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不一会儿就出了村子,夜里的旷野极其不同,躲开了冬天里的凛冽寒风,这夜里却比白天更灵动、更温暖一些,在寂静里田野上藏着无数的生灵,月光下他们不断奔走跳跃、相约聚餐、唱歌求偶,开展着一切人类社会都开展着的社会活动,尤其是在今晚这样温柔的月光下。我跟着父亲走了很久,村落早已消失在黑夜中,父亲开始的时候不太愿意说话,到了温柔的旷野里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脚步放慢了,空气也舒缓了。
他突然开口道:“有一回我跟宝随(邻居名字)去堤东芦苇荡里打野鸭子,那天跟今天差不多,也是这么大个月亮,刚下了大堤,就听见芦苇荡里有吹唢呐的声音,再走近一点,渐渐听见芦苇荡深处的湖里都是人声,听着跟娶媳妇的似的!”
我听的入神,忙急走两步跟父亲并排走着。好奇的问道:“湖里咋会有人娶媳妇?”
父亲突然弓起了腰,放慢了了脚步,缓缓地从肩膀上摘下枪,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处的草地上有一只看不清是什么的动物在麦地里朝一个土包作揖,只见它一会直起身子来摇头晃脑一下,然后两只手抱到胸前拱了几拱,我一眼就认出来那土包是个坟包,那直立学人对着坟子作揖的动物却辨别不出,我紧张的弓着身子跟在父亲屁股后面,却被父亲一枪托碰到了头,我哎哟一声一跤坐到地上,只见那动物猛的一下从地平面探出头来,只定定的往这看,父亲再不犹豫,一扣扳机,就像春天平地里的一声炸雷,黑色枪管里猛的喷出一团火舌,一片乌压压的钢珠成团状向坟包扑去,我头骨里传来自己短促而失声的尖叫,那声音一直在头颅里撞来撞去,四周的黑暗里也不知从哪儿飞起了一群夜鸟,扑腾腾的飞向了不知名处。
父亲伸手拉起我就奔跑过去,我跟着跑着,果然看见麦地里有什么东西一跳一跳的逃跑着,那东西肯定是受了伤,它跑着跑着就摔倒在了地里,它又挣扎着跑了一段,最终还是一头栽倒了。
等我跑过去的时候父亲已经捡起来了那猎物,我伸手接了过来,原来是一只野兔,它已经死了,它的眼珠已经没有了光泽,然而它灰色的皮毛上还残留着余温,我抓着它光滑温暖的皮毛,一股暖意通过我的手掌传遍了身体。
我欣喜的抓着猎物,久久不愿意把它放进袋子里,父亲问我:“没事吧”,我高兴的摇摇头。枪声久久的在旷野里折叠回荡,连绵悠长,最终又重新融进了黑夜里。我记得在无数的深夜,旷野里传来的一声闷响总是给了我无尽的安全感,因为母亲总会告诉我:那是你爸的枪声。我因这从不惧怕黑暗,反而觉得黑暗是神灵给我们的馈赠,而父亲的枪声永远在黑夜里护我远行。
我们向夜色更深处行去,天上的云悄悄遮住了月亮,满天的星星全部在唱着歌,父亲突然说:“明天是个大晴天呢!”
我的心思却在前面的故事上,于是我问道“湖里咋有人娶媳妇?”
父亲正在重新装填火药,我突然记起来那天我是跟他一起去的,我们一起去打的野鸭子,那时候我像是他的儿子,也像是他的朋友,我和他肩并肩一起在芦苇荡的淤泥里艰难跋涉,他突然问我有没有听见吹唢呐的声音。
我侧耳仔细倾听,芦苇荡深处果然时断时续的传来敲锣打鼓的热闹声,我跟他互相看了一眼,他年轻的脸上满是勇敢和刚毅,他的年轻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烈火,仿佛能把这一荡芦苇全部烧光,又仿佛能够把这一湖水全部煮沸。他没有犹豫,悄悄的向芦苇深处慢慢靠近,那声音越来越大,隐约听得清人说话声了,芦苇缝隙里透着灯光。
他贴的越来越近,果然看见湖中心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多了一个小岛,一群身穿长衫头戴华冠的人影在岛上晃来晃去,有人举杯饮酒,有人相对下棋,戏台子上正热闹非凡的演着戏,我紧紧跟着父亲,跟他一起观看着这世外桃源般与世隔绝不随时光变迁的欢乐景象。
父亲突然轻轻拍了我一下,他用手一指,清冷皎洁的月光下,澄澈碧绿的湖面上突然游来了一只浑身发光透明的青虾,它有拳头大小,尾巴一摆,腿儿一蹬就穿过湖水一米多,没几下就到了岛边,只见清光一闪岸上就多了一个青衣公子,他摇着折扇施施然的走了过去,人群中马上迎来了几个俊采丰神的人物,相偕着去了。
我们看的入迷,待到惊觉有水纹漾来时已有小船驶入视野,那船上歌声清幽,来的却是三个仙衣云鬓的女子,两个怀抱乐器,一个提个食篮。这回来迎的却是几个女子,她们表面与一般女子无异,转身时才发现有人背上居然有色彩斑斓的贝壳。
这时岛上更加热闹起来,湖里倒映着月光和灯火,亭台和人影,饮酒者酒酣欲罪,高歌者清雅绝伦,对弈者眉头紧蹙,戏台上早已换上了一群翩翩舞者,淡妆蛾眉,黄花云鬓,起舞弄影,只觉仙乐贯耳,闻之欲醉。
大堤上突然传来唱歌声和自行车的哗啦声,那是晚归人在回家,为了壮胆在高歌,我与父亲同时向大堤望去,突然只觉腿间有东西穿过,只见是一群鲤鱼在巡逻,他们猛地一摆尾巴,有几尾鱼跃而起,砸在了平静的湖面上,那岛上人恍若未闻,那热闹和声音却都渐渐消失了。
过了半晌,父亲才从惊愕中清醒,清澈的月光下,静静的湖面上三只野鸭在觅食,它们毫无规律的巡游着,它们无意识的游到了一条线上,父亲突然从肩上摘下枪。
“砰!”
芦苇荡里无数的野鸟飞起,乌压压的一片飞向了远方。夜归人的歌声戛然而止,大堤上传来他短促的痛呼“啊!”,还有自行车倒地的声音。
我突然看见父亲弓了弓腰,麦地里正有话剧在上演,正有交响乐在演奏,正有诗歌在书写。
我抬起头看了看月亮,圆盘一样光洁的月亮上只有一颗枝繁叶茂却略显冷清的桂树,料峭春日月光下的旷野上却充满了温暖和欢歌,蛙声也热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