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去湛江玩了四天,在东海岛上看了无比宽广而延绵没有尽头的沙滩。
肥沃的沙地上,随处可以捡到拾驮着漂亮外壳的寄居蟹,长得像鹦鹉螺的、海螺的、钉子螺的、指头大的、米粒大的都有,可有意思了。摆着手掌上看它探出头来,然后不住地拍照。想捡鹦鹉螺的回去,但是不忍心让壳里的蟹死掉,后来在旅馆楼下捡到一个死去的。几次憋着气拉扯那个像虾一样的前身,揪得紧紧的,呼哧一下终于拔出来了,那种感觉很吓人,就像我在一瞬间把一个生命掐死了。出来的后半身像虫子的身体,半透明、椭圆状,像蜂狭长的尾部。
想象着它活着的时候是怎么嵌入旋转的壳内,没有腿脚的后身又是如何扒住光滑的内壁,在遇到危险时迅速地缩回前躯,用全身最坚硬而巨大的(相比较于其他脆弱甚至微小的部分)左臂挡住洞口。
如今它却是这么无色的、软而无力的一块,让人感到颇不自在。本想是不是该用另一贝壳给它做棺材,犹豫再三,把小小尸体连同一大贝壳一同扔进垃圾桶里。眼不见为净地自我安慰,可总想起半透明的尸体。
那片沙滩是东海岛东面的沙滩。
我第一次见到纵深如此宽阔的海岸,走了许久才从岸上走到浪边。海水的力量让大件的物体距离岸边最近,譬如质量轻而受力面积大的垃圾。塑料工业废品(划破了妈妈的脚掌,真危险)、被遗弃的鞋子、破碎的玻璃和陶瓷、枯枝……沙滩上的垃圾让人想起了“满目疮痍”这个词。那一段的沙砾最硌脚,穿着凉鞋,提防着尖锐物,在起伏的沙地上一脚深一脚浅地上下前进,粗糙的颗粒物在脚掌和树胶鞋底之间打磨你的忍耐力。
稍远的一段湿润些、干净些,海砂也更细腻些。沙丘起伏大,像沙漠边缘。我们站在高处,费力地做着一些看起来不费力的姿势,咔擦咔擦,拍照纪念。
接着是有两厘米深的海水缓缓流过的一段沙面,伴着犹如枝丫纵横的水痕,呈着一道道淤泥的青褐色,很庆幸那不是工业污水的侵袭,而是海底肥沃养料随海水上涌翻卷、迂回沉淀的印记,是自然的馈赠。
这里的沙滩能让人猜想从前“物产丰饶”的景象。一个年轻的妇人,带着一双儿女,一个细网、一把钉耙和一个白色胶桶,在沙滩边搜寻海味。细网放到浅海边,任凭浪涛和海物的偶遇,留下长长的绳索摊在浅滩上。女人高高举起钉耙,轻轻落下,扎进沙里,一翻一拉,轻巧地很。想来,猪八戒的钉耙有上千斤重,在他手里使唤时是不是也如此轻松。
蚬贝在翻起的沙里露了出来,像浅浅的月牙,弯腰、捡拾、抛进身旁的桶里,一道短小的弧线划过后,又是一组迅速而重复的扒沙动作。桶里压着浮木,浮木抵着一条金昌鱼和几条小杂鱼,白色的、青色的、花色的贝壳落在底部。哎,今晚这家人的饭菜好丰盛啊。
女儿静静地站在母亲旁边,看着妈妈,也看看我们。儿子要小一些,跑来跑去的,不得安分,倏地跑到浪边,吓得母亲带着女儿疾步过去,用当地方言扯起嗓子训斥他,厉声喊他回来。打小和海作伴的居民,水性应该会很好吧。但是对于小孩童来说,海的性情还是太多变而难测了。
低头沿着湿润的沙走着,可以看到脚边满是大小不一的贝壳,除了那些像蚬的扁平贝壳残骸,但凡是完整的碳酸钙小玩意儿里都已经有住户了——对,就是前面说的那些寄居蟹。
大概是这里沙滩养料多、浮游生物多,寄居蟹群落旺盛。捡起十几只翻看,都是一类模样的蟹,和我小时在海南岛看见的长得不同。除了蟹,在水流密集些的水痕里,还看到了一撮鱼毛仔(粤语,很小很小的鱼),估计是涨潮时被推上岸,潮退了回不去,怪机灵胆小的。
那天夜晚,大舅又下了回海滩,看到了有人在抓拳头大小的沙蟹。我去的那两回,一回太阳还没下山,一回在清早,能煮粥的沙蟹都躲着,都没能看到。清早散步,倒是看到了两只丑怪的、扁平的、长刺的、花纹像沙子的蟹呆呆地在沙地上趴着,面朝日出,半死不活的样子。它有扁狭而无肉的腿,很适合向外挖沙,把自己隐匿其中。
再往外走,终于踩到温暖的海水了。
浪一个接一个地、哗哗翻卷而上,没有扑腾,像睡觉时长长的深深的呼吸。我沿着海的脚走着,太阳已经看不见了,在辽无际涯的天上投出极光一般的色彩:一团巨大的、旋转的、轻薄的白云蒙上了渐趋绯红的光华,雾气稀薄些的天则透出青黛的色泽。
让人咋舌的并非是色彩的广袤,而是那被浅浅海水敷着的沙地竟像镜面一样光滑,静静地、润润地倒影着天上景致。天上地下共融一境,渺小的人于海天之间,犹如置身宇宙混沌初开一瞬,光晕空灵缥缈又静谧祥和。
我想,是不虚此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