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淡黄色的旧球鞋踏上这里松软潮湿的泥土后,从隔着鞋底的脚心处传来一阵异样的触感。这片土地是漆黑而野性的,绿色的藤蔓四处蔓延、缠绕、纠葛, 寂静而闷热的空气时不时被尖厉的虫鸣声划破——是它们在警告每一个入侵的人吗?
比虫鸣声更凄厉、更响彻天空的往往是人的喊叫。而如同此刻,从我的背后先是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响动,后是一声刺痛耳膜的喊叫声:
“啊——妈呀!……”
一个穿着橘黄色短袖的男生抱着一根木棍跌坐在我背后的草丛里,他奇怪的眼神把我瞪得一愣一愣的,在那一刻里,我们俩同时被对方吓到了。
静谧的沉默被一只突然飞过的大鸟打破了,它在我们俩的上空盘旋、鸣叫,有力的翅膀扫落了树上的叶子,使得它们纷纷掉落下来。
“你、你、你……”他紧张地站起身来,往后退了几步,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多遍,才结结巴巴地问,“你被困在这里多久了?”
搞什么鬼?!居然把我当成困在这个孤岛上的野人了……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便只能默默地盯着他看——这是一个年纪与我差不多的男孩,他的耳垂在太阳下呈现极其好看的透明色,脖颈处的未干汗痕揭示了这两天的离奇遭遇,那件印着“跳伞俱乐部”的跳伞服让我确定他就是那抹橘黄色。
见我沉默不语,他决定慢慢走近我,试探地伸出一只手,说:“听得懂我说话吗?你不用怕,我会带你逃离这里的。”哦,那是一汪如同深幽的潭水一般触不到底的眸子,如果你能如我一般被其注视,一定会愿意奋不顾身地跳进去的。
那双手的触感是粗糙而柔软的,粗糙的是他长期被阳光曝晒的肌肤,而柔软的是从手心里传递而来的暖意。我模模糊糊地听见他对我说:“别怕,我叫蓝宇。蓝天的蓝,宇宙的宇。”这好听的名字让我忘记了我的来意,或者说,是我故意忘记的。
蓝宇牵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把我带到不远处的一个阴凉的岩洞里,那里的地面很干燥洁净,上方堆放着那把熟悉的跳伞。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如砖头一般的饼干,上面标着“09”两个字,然后递给我:“这是压缩饼干。红枣味的。出门前我妈硬要塞给我,为了这个,我差点跟她吵起来!没想到,现在竟然靠着这个活下去了……”他竟然笑了出来,好像在说一个笑话逗我开心,只是那翘起的嘴角却让我深深地、深深地沉迷——于是我也笑了。
这是三年以来,我第一次感觉到食物的滋味。原来压缩饼干的滋味是这样的,油腻腻的,咸咸甜甜的,好像在啃着一块有味道的砖头。我埋头吃着饼干,心里却突然纠结地皱缩成了一团。
我要不要告诉他?要不要告诉他,其实我知道出口在哪里,你跟着我一起出去,就可以回家了。最后他会对我微笑,或者给我一个拥抱,然后说再见,转身离去,各奔东西。
——“不要!”
如同一座爆发的火山一般,我的心里突然被自私而丑陋的岩浆占据。更加可怕的是,我竟然开始幻想,幻想着我和蓝宇一辈子都待在这座孤岛上,永远在一起——那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呢?我不禁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梦里,无法自拔。
——“那就……那就假装我不知道出口在哪里吧?是的!是的……从一开始我就不知道出口在哪里,我不可能知道出口在哪里。”
我颤抖地想着,肩膀却被蓝宇轻轻地一拍。
“这里的落日很好看,等到了黄昏,我们一起去看落日。现在我要去找出口,你就待在这里休息一下吧。”于是我点了点头,喉咙里“咕噜咕噜”地滚动着一股气流,一个“好”字就快要讲出口,却中途又被卡在生涩了太久的嘴里。
等到蓝宇走后,我拿出手机,给妈妈发了一条短信:“别担心我,我很安全。”
妈妈的短信很快也传送过来,“注意安全!一定注意安全!什么时候回家呢?”
这一次我没有回短信,把手机放回口袋里,然后背靠在岩壁上,累极了似的睡着了。在梦里,是孤岛的落日,橙色的天空,还有橘黄色的蓝宇——整个世界都对我温暖地笑了,我也情不自禁地温暖地笑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蓝宇恰好回来了。他满身泥土,连出口的影子都没发现。但他的眼里还是充满着希望,也许世界上是有那样的一种人吧,无论何时,永远保持着希望。
黄昏如约而至,落日的美无法用一个人的言语来表明。那是一种随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变化的美,它寄托于永恒的时间,也绽放于消逝的瞬间。然而最让我沉沦的,还是身边活生生的人,蓝宇。他在夕阳下奔跑着,然后拉着我也跑起来,他的声音和风一样快,却像夕阳一样烙在我的脑海里:“世界上没有孤岛,每一座孤岛都会降临一个救援者,他会找到唯一的出口。而我,就是这个救援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