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年

天灰灰的,北方在进入深冬以后,入眼的景都是水泥灰的颜色,树枝全部光秃秃的。

就在这样一片光景中,另一种感觉悄然而至。

都深冬了,“过年”还远么?

看看日子,从今日至除夕正正好就剩“五十天”。一个半月的时光。

莫名心慌。

1. 

还在职场时,这种时候办公室里会充斥着同事们聊 “ 你买回家票了吗?” “你过年回哪?”“你什么时候回?”的声音。那种声音里有忐忑,有纠结,更多的是期待和向往。

这时其实是我最头疼的时候,一来年关将至军心总会无法避免的涣散一些,得耗费比平日更多的心神,将大家拉回工作上。

二来这时候几乎所有员工都会过来询问假期。职场上平日难有长假,过年算是最长的假期,每个人都希望留给自己的时间能再多点,因此关于能不能早走三天,能不能晚回两天,能不能多请一周假的各种试探,迎来送往不绝于耳。

我能理解员工们想请假的心情,这是普遍的人性。我亦理解上头不能额外批假的要求,这是保障公司的运营。因此夹缝中小心求存。

年关将至对管理者的工作亦是一大考验,员工的稳定性,业绩的保障度,资金计划的流通,年终的奖励,明年的计划,一环一环,若思虑不周,极容易崩盘。

因此职场上,一至年关,总心生忧患。

2.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过年”的盼望,早已不复幼时那般期待。

小时候家境清贫如洗,过年,是有新衣可以穿的喜悦。记得年三十母亲会从外面抱回一捆捆一人高的芝麻杆,放到火坑旁,将我们轮流叫进去洗澡。芝麻杆烧得火旺旺的,特别暖和,我性子活泼好动,洗个澡跟打场水仗一样,溅得满屋子全是水,母亲气极会不停的数落我,但终归不会像父亲那般动手。

年三十全家人都要这样在芝麻杆的火光旁洗一个暖暖的澡,然后将衣服从内到外的全部换新,我们换的全是新衣,父母换的还有旧衣,但都是精神抖擞,干干净净。老人说,芝麻杆除灾,这叫辞旧迎新。

3.

那时候家里没有零食可以吃。

过年时,姥爷与母亲会自己做些糖,招待年后上门的客人。

将水和红糖在锅里细细的熬出糖浆,然后跟芝麻,米,花生,分别做成糖果,他们在灶台前忙碌,我就在身边一直跑来跑去。

母亲知道我馋,会悄悄的塞一块做好的糖给我,刚出锅的糖特别烫嘴,我咬一口烫得哇哇乱叫,热糖粘牙,我又四处蹦哒地找水。不苟言笑的姥爷会嗔怪的看我一眼,低头一笑。

4.

过年除了自己做糖,母亲还会采买一些零嘴。

这一部分对我的吸引力要比自家糖果大得多,那时候母亲总是买的很少,小小的一包。

偶尔在我看到的情况下,母亲会给我跟兄长一人一块,然后小心的将剩下的收起来。尚幼的年纪不能理解生活的艰难,只觉得那些零嘴像一只小猫揣在了我的心里。

年前到年后的那半个月,我揣着心里的小猫在屋里四处悄悄翻找,找到后就在袋子边角上抠一个小洞,今天掏一点点,明天掏一点点,等到客人来,母亲要用的时候,拿出来发现带子是漏的,已经所剩不多了。

后来的每个年,母亲跟我就像玩捉迷藏一样,她找各种地方藏,我用尽各种办法找。不用的被子里,几个房间的衣柜里,甚至地上做腌菜的坛子里,我从不失手。

犹记得有一年,母亲被逼得无奈,将它藏在了房梁上,农村的土房木头做梁,房顶与地面中间会利用房梁的高宽,搭建一个小小的阁楼,用来放平日多余的柴火。那次我在家转了好几转都未找到,兄长过来手指房梁,挤眉弄眼的示意我。我俩从后屋搬出梯子,我上房梁,在满堆柴火的缝隙里,找到了那包零嘴。

母亲后来气得抽我。而兄长则晚上偷偷塞给我一块饼干,以示我白天没有供出他的奖励。

5.

母亲是个厨艺很好的人。

即便是在当年那样的物质条件下,她都偶尔会整出一些新鲜菜式给我们解馋。

那时每家都有自己的菜地,母亲几乎什么都种,菜园子里红绿青紫拥挤非常,长势喜人。

我记得有一次放学回家,看母亲坐在家门口左手边放着一盘大个的红辣椒,右手边放着混着各种调料的糯米,我好奇的扑过去问她干嘛,她说看到餐馆的墙上贴着这道菜的画,她好奇想做着试试看,她将糯米灌进一个个红辣椒中,摆成盘拿去蒸。

我也好奇,一直守在灶台旁,等着菜出锅。那顿饭,我们吃得很开心,有做出新菜的自豪,有吃到新菜的快乐。母亲后来,还做过许多新奇的菜式,她对她所看到的都热情尝试。

过年的当天,母亲会起的非常早。等我醒来,她的菜已摆满了整整一个老式圆桌,那些复杂的,昂贵的,平常绝对吃不到的菜,与她的神采一起,促成了年三十最丰盛热闹的团圆饭。

那时,生活的贫穷虽折磨着她,但从没有让她失去对生活的热忱。

6.

我那时候喜欢过年,除了吃的穿的,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过年家里热闹。

小孩子,总是喜欢热闹的。

年初二,平常少见的亲戚,都会在这一天上门拜年。亲戚们都隔的远,那时交通不方便,走亲戚,是真的要靠“走”的。早上赶早出门,中午能走到,正好赶上吃中饭。

即然来了,亲戚们都会留下来住一晚,床不够睡,大家就三四个人挤一张床。女人们一夜叽叽喳喳的聊天,男人们打一夜的扑克麻将,小孩们睡得你压我我压你,柴火通宵不灭,母亲忙里忙外,招呼不停,一个人搞定中饭晚饭和宵夜。

我自小体质差容易生病,母亲从不要求我进厨房帮忙,只让我必须给客人们倒茶水。饶是这样,我也经常就跑没影了,只听得父亲在后面咆哮。

那个时候,等着过年,就是我最殷切的盼望。

是值得我掰着手指头,提前倒数很久的日子,是一年到头来全家人的团聚与难得的轻松。

是贫穷黑暗里无边闪烁的星辰,像黎明时分冉冉升起的太阳。

7.

是从什么时候,这种期盼的感觉开始远去的呢?又是从什么时候,我失去了对过年的殷切盼望?

开始挣钱养家之后,我有了给家人买新衣服的能力,我们可以不再只是过年的时候才添新衣。

科技的发展,让每个家庭都装上了热水器,随时且不限量的热水和单独的浴室让那一捆捆的芝麻杆失去了用武之地,最后烂在地里。

市面上卖什么糖的都有了,再没有人愿意花费二到三天的时间,自己在家辛苦熬制。过年的时候我领着母亲买回几大包的零嘴,就那么随意的在桌上放着,十天后去看,还是那么多。

物质的发展,让年三十的菜式不再独此一份。那些再复杂的菜往餐馆一坐,半小时内一定能吃上。有一年我出差贵州,在一个餐馆里看见了那道糯米红椒,点上来,吃了几口,心中酸涩难言,说不出来味道,只觉得比起母亲当年所做的,相差甚远。

姥姥姥爷早已过世。年初二,亲戚们依然会聚到我家,我会主动倒茶水,主动进厨房给母亲帮忙,可是大家都不再留下来过夜了,因为交通已经很便利,每家都有了车,来吃过中饭,晚饭都不用吃,就各自开车回了。

再没有来客需要母亲做宵夜。

8.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不喜欢“ 过年”了呢?是从什么时候,一说起要过年,我内心浮现的不是欢喜,而是恐惧担忧?

兄长离家之后,过年就演变成了一种折磨。

山上的过年气氛本就不如城里喜庆,我们家剩我与父母三人面面相觑,别人家的团圆热闹,时刻提醒着这个家庭的落败残缺。母亲止不住的眼泪与父亲暴躁的叹息,让我寒凉入骨跌入深渊。

曾经在最贫穷时,都没有对生活失去热忱的母亲,现如今,在生活的环环磨难中终于败下阵来。菜园子早没有了当年盛景,母亲对吃饭已相当随意,年三十的团圆饭除了让她黯然神伤,已召唤不回她的任何热情。

年初二,我开始恐惧亲戚们的殷殷关怀,话题早已从曾经的 “ 你考试考了多少分?” “你在班上排第几?” “今年挣了多少钱?” 转到了 “你知不知道你哥在哪?” “ 你为什么不结婚?” “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人“ ”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你找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这些追问,每一个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任何一个回答得不好,都会引发一场伤人伤已的战争。

在这样的情境下,渐渐的“ 过年 ” 这个喜庆,开心,代表着团圆与希望,我曾经最期盼的日子,变成了让我绝望,恐惧,无法适从,最忐忑不安的日子。

热血凉却,也不过十年时间。

9.

我曾经,是个梦想仗剑走天下的活泼女子,也曾不止一次的幻想过,在有家人陪着父母的情况下,我要利用年假散落天涯。

后来,时光拘了我的翅膀,将我硬生生的雕刻得内敛温和。让我长成只想默默陪在父母身旁,陪他们过个好年的安静女儿。

如今,我对 “ 过年” 已失去了那般殷切的盼望。我在这个长大的过程里渐渐成熟,知晓了成长本身就是一边被推着长大一边黯然的失去。

再有五十天,就要过年了,母亲来电问我:" 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

我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大地与天空,掩住心底的悲凉与失落,温和的告诉她 “很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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