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都喜欢吃甜食,我也喜欢。
这并非是夸耀或者在讽刺自己,只是一种对自己为何如此喜爱甜食的摸索。从小就喜欢吃甜食,这是每个小孩子必不可少的天性,可这种天性往往都随着年龄消散了,我却不然,竟把这种好吃的天性延续到了至今,思前想后,也觉得奇怪,儿童的天性有这么多惊人的美丽之处,我却单单继承了口舌之欲,难免让人有些汗颜。
可一个人的口味就像一个人的性格一样,一旦浇成,大都至死不变。我爱吃甜食的嗜好也许同样是会跟着我到老的。这反而令我有了一些忧郁。这种忧郁有些对将来日子的患得患失,同样带着甜食的小家子气:吃惯了家乡的甜食,对着其他琳琅满目、花朵一样的甜食反而敬而远之了。勉强找到了家乡的甜食,也大多觉得不是滋味,吃起来甜在嘴里,甜不到心里去,就只剩下一阵闷人。
凉虾就是这样。
凉虾也许是我记忆中的第一道甜食。那时节,地方落后,人也就更近一些,每每到了盛夏时节,老老少少就都出来乘凉,我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住,家门口就有个小广场,这是顶好的去处。男人们穿着大件的白色背心,竹子做的大蒲扇是人手必备的,他们大声的交谈着,那声音在小孩的我看来跟吵架一般,显出十足的精力来,说得兴头了,就有一个人站起来,两只长长的手臂向天上环抱着(对于当时的我而言这手臂长如飞猿),手中拿着蒲扇,然后兀地砸下来,蒲扇便呼地吹开了一阵风,吹得周围人的背心都抖动起来,我几乎以为他们蹲在那里听人谈天说地,就是为了这一阵不费功夫的风了。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凉虾买,小广场更是有好几个摊贩。
我喜欢在最靠公路的小摊上吃。倒不是口味上有何高低(实际上至今我也吃不出凉虾口味的不同),而是那家摊主是个格外卖力的汉子,精瘦精瘦,个子不高,手掌却异常的大。我坐过去,喊一声:凉虾!老板就跟着回一声:要得!然后就埋着头,拿着一个工具开始削冰。削冰看着好玩,实际是个技术活,削冰的工具是用木头做的,中间是长长的一块木头,心被掏空了,挖了一个斜坡,再按上铁片,木头后面被插上了两根木棍,略略看去,像是火车插上了翅膀,这种孩童赋予的想象力让这朴实无华的削冰机器成为了我多少年魂牵梦绕的对象呵!我总是带着敬仰和憧憬的心情去想象那个机器,但却从未有过机会摸到,一般人用不了这个的,削出来的冰渣又散又少,费时费力。但那老板无疑是个中好手,他跨坐在长条凳上,把一大块方方正正的冰(我至今不知这冰如何在夏天的夜里保存这么久的,只当做个惊人的神秘)放在身前,用腿夹住宽大的双手抓住“翅膀”,整个身子的都微微弯了下去,像是要把全身的力气和重量都托付在这上面似的。但他动作又极快,“刺啦”一声,那冰渣就薄片似的从木头中间的斜坡中穿出来,接着一只手往旁边一拉,用碗接住像雪崩一样的薄片,往来两次,碗里就堆起了小小雪山,微微的凉气从碗里滚出来,光是看着,便口舌生津,像凭空得了几丝凉风一样。
削了半碗冰,这才开始上凉虾。
凉虾长相极为讨喜,头圆尾尖,如同蝌蚪,大小也是相仿,但身子却白白嫩嫩,在黑色的糖水里飘着,极为显眼。小时候一直不知道这凉虾是有何物做成,便肆无忌惮的展开最绮丽的想象,这种想象在我看来俨然是有理有据,经得起推敲的:凉虾手感,形状,大小都与蝌蚪极为相似,宛如孪生兄弟。无外乎是漂了白的蝌蚪!可是用什么漂白的呢?我也老学究一样的追根问底:这凉虾吃上去软糯黏牙,必定是面粉一类的东西吧!这答案令我沾沾自喜,实际上凉虾是用米做的,在不久前看到超市一包一包的卖专门做凉虾用的米时,我还因为小时候的幻想,而对此有些不敢相信,甚至耿耿于怀:这么神秘的凉虾,怎么能是用天天下肚的大米做成的呢!
凉虾都是用大盆装着,泡在水里的,老板用漏勺挖一勺,“啪”地盖在冰上,这时的凉虾还是死的,像搁浅的鱼,要等着老板从另一个大大的桶里挖一勺红糖水倒入碗中,凉虾这才活了过来,随着水漫冰山,大大小小的凉虾都浮起来,活了一般,蹦蹦跳跳,绕着冰山打着转儿,颇有些古灵精怪的劲头,像极了一群群蝌蚪!
若是在其他地方,这碗凉虾便可以端上桌了。可在我们这里不然,这也是我为何如此惦记家乡凉虾的缘故。在这里,凉虾是有配料的。一勺芝麻,一勺花生碎,单调的甜腻中多了份坚果谷物的清香干脆,味道也变得更加深沉。但还不止这些,更加惹眼的山楂碎是必不可少的,洋洋洒洒的飘在糖水上,像河流中的落花,琐碎的样子,给黑汤白食添了多少情趣,我固执的要每一勺糖水里都飘着几粒山楂,和着花生和凉虾,吃在嘴里,味蕾就欣然的绽放开来,脆软和酸甜这两组冤家在芝麻的清香中温软的妥协,冰渣也缓缓的融化,一同滑到了胃里去,化作清凉像四肢弥漫。夏天和烦闷也就在这一碗凉虾中消弭了。
但实际上,凉虾还有一味配料,这是我即爱又恨的,其中有两个原因,因此得专门一述。这配料俗称东条,也叫冬瓜糖,挚爱西瓜的我是天然对其他带“瓜”一字的东西带有记恨的,这近乎是一种可笑的崇拜心理了(可至今我还有这种幼稚的崇拜心理!)因此冬瓜糖难免令我不喜,可它偏又极香甜,对嗜好甜食的我如何能舍?便从此只唤它作“东条”,对冬瓜糖一名绝口不提,即无“瓜”字,我对它也便没了恨意,也能敞开肚子吃了。而对于使用这种粗劣借口的背叛,我居然毫无愧疚之心,想必是这同样幼稚的口舌之欲压倒了崇拜心理吧。另一个原因,则让我纠结许多,东条虽然极香甜可口,但偏生有些却苦涩难忍,堪比中药,且外观又无差别,吃到嘴里才可知其味道,这无疑是一种严峻的打击,东条能让一碗凉虾甜上加甜,也能毁掉一个人吃凉虾的心情,大多数人为了避免这种情况自然是不选择加东条的,我却因割舍不掉,而竟在吃凉虾一事上培养出了赌徒心理,非得加上东条,搏一搏这极甜与极苦。于是每次吃凉虾,又都多了一门独特的心思,这心思的重量,竟超过了我对成绩的忐忑!对于一个孩童来说,是非常令人彭拜的一件事了。
可惜的是,如今快要去别处生活,凉虾尽是些食之无味的糖水,那让我魂牵梦绕多年的削冰机器,也早在时间更迭中,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