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牌子总是在胡同口立着,一到晚上就像抽了大烟一样闪个不停,红色的灯光其实都是很小的灯泡挤成的,靠近了看,全是密密麻麻的恐惧。上面的字倒是挺让人欣慰的。
专治疑难杂症。
这个县城里的人谁没个病,前一阵我父亲因为感冒去了市三甲医院, 他就是这样,老把自己当回事,也只把自己当回事,结果发烧了,头疼,肚子疼,哪里都疼,死了。他死的时候,我去了那个市三甲医院,是一个女人打电话给我的,我不认识,他总是有很多女人,而且相处得很和谐,我的手机里一直没有他的号码,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真的很和谐。女人说,你爸感冒住院了,我说那多喝点热水,她说你爸要死了,我才发现我真的不爱他。
但我还是去了,他跟那些亲戚长得实在是太像了,如果不是躺在病床上插着呼吸机的话,我想我是认不出来的。我像是来到了菜市场,所有的亲戚都挤在三床位长方形的病房里,包括其他病人的亲戚,他们都看着我,好像是我要死了,这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怜。
他看到我后眼睛睁得很大,彷佛是在用瞳孔呼吸,像枯井一样的眼神能把整个世界都吞噬进去,但最终还是被世界吞噬了。我没跟他说上一句话,没关系,我这辈子也没跟他说过几句话。我妈没来,因为去年她去世的时候我爸就没来,这样很公平不是吗?
后事还没处理完,那些亲戚和女人们就都走光了,我才发现他真的是什么也没留,丧葬费我透支了信用卡里的一万,下个月我只能继续啃泡面了。有时候我会幻想那些女人们不管是哪个,能领着一个小孩来找我,哪怕和我父亲之前一样找我要钱,我都会激动地把小孩抱到天上叫一句弟弟,或者妹妹,然后幸福快乐的生活下去。
妈的,我实在是太孤独了。
从市里回来之后,我总感觉浑身不舒服,那种刺挠像是把医院里所有的病菌都带了回来,我坐在一人宽的沙发上,沙发就像是漏了个洞直接把我往地球的另一头陷,我踩在二手市场淘的地毯上,那满地竖起来的毛毛就直往我心里钻,茶几上那碗喝剩一半的泡面里还飘着调料袋子,电视机里的雪花声让我头皮发麻。我冲进厕所打开了花洒,想冲掉我身上针扎一样的蚂蚁窝,可那些喷出来的水柱又像是密密麻麻的蚂蚁爬上了我的身。这些难过可能是骨子里的,想到这里,我奇怪得冷静了下来。
那块牌子闪的厉害,很晃眼,我上去踢了一脚,它就老实了,发着愤恨的光直勾勾地瞪着我,我没理它,推开了门。
这是一间三居室改造的门诊,一进门就是一张棕色的就诊桌,可以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旋转的老板椅,椅子上还有一个屁股压出来的桃花瓣,刘大夫其实并不胖,但是那个拿着粉红色指甲刀不断矬来矬去的胖女人应该有一百二多十斤,平时就站在满墙药品柜的前面发出哧哧的磨指甲声,或者在里屋发出哧哧的磨指甲声,我不知道她具体在小门诊能起什么作用,除了能帮刘大夫把老板椅压成个桃花瓣。
门厅里没有人。
我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那是一种不管你得了什么病好像都能治好的希望的味道。
“刘大夫?有人吗?”
2
客厅和里屋的门帘像是一道分离光明和黑暗的屏障,随着风向里一卷又能透出几声大汗淋漓,刘大夫的声音很奇怪,低沉地像是暴雨后泥泞的土地。我往前走了走,拨开了门帘,里屋卧室的那扇门关的很紧,声音只能从地表的门缝里往外挤。
“等一会。”
我退了回来坐在了就诊桌前的灰色方凳上。桌子背后的墙上有一个圆圆的塑料钟表,秒针一颤一动地转着圈,像是把整个世界都绕了进去,我突然感觉脑子很乱,那种孤独感又来了。
没一会,刘大夫整了整自己的白色衬衫,踱着步子出来了,他穿过门帘的时候那两扇低垂到腰间的格子粗布被他整理领扣的胳膊拐到了天上,又迅速地对到了一起,我没能看到里屋卧室里是怎样的狼藉。他一屁股坐到了办公椅上,发出嘎吱一声,搓了搓手,说。
“我正准备关门呢。”
“不是没关吗?”
“准备关。”
“我一推门就开了。”
“我知道你进来了。”
“那你怎么不出来?”
“我在忙。”
“你在忙什么?”
他的额头突然又冒了汗,拿着那只笔尖漏水的钢笔,拉过了一张破旧泛黄的就诊单,胡乱划拉着什么,也没抬头。
“我说。”我顿了一下,“你在忙什么?”
“没什么,你哪里不舒服?”
“我哪里都不舒服。”我扭着头撇着门帘后面黑洞洞的走道,“那个胖女人呢?”
“下班回去了。我开两盒药丸给你,早晚冲服,饭前吃。”
“吃了会舒服?”
“你想要舒服?”
“我爸死了。”
他停下了手里的钢笔,推了推鼻梁上的圆框眼镜,面部抽搐了一下,像是爬上了一只看不见的虫子,那一刻我觉得他是我的父亲,尽管他比我大不了十岁。
“谁爸都会死,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认真思考了一下他这句话,好像很有道理,像是一块石头砸进了我的心底,把那团蚂蚁窝都压在了底下,让我有了一丝丝的凉意,身上也莫名轻松了一些,我看着墙上满是塑料感的钟表,说。
“人都有一死。”
“对,接着说。”
“或重于什么,或…妈的,这有什么意义?”
“你上过几年级?”
“什么?”
“上过学吗?”
我讨厌他看不起我的样子,他那副老学究的眼镜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我在晚上十点半踏进了这个平时买药的破门诊,通常买点感冒药和创可贴,哪怕我这次真的浑身难受了,他还是给我开了十几块钱的冲剂,我知道那其实就是破糖水,但我真不知道这么多年这个诊所是怎么维持的,我问他。
“大病你看得了吗?”
“多大的病?”
“比如我把你的头砍下来。”
他端起桌子上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不知道红的还是绿的,茶叶都沉着底,像一堆团在一起的就诊单,发出着远离尘嚣的味道,很快又被弥漫的西药味碾地粉碎。他打量着我,脸部的肌肉还是抽搐着,我感觉他在抽吸着他的牙龈,那些打颤的牙齿应该早就按耐不住了,但他还是很冷静,说。
“你病得不轻。”
“刘大夫,我很难受。”
“看出来了,说说吧。”
他突然和蔼地像我幻想的父亲,他今晚和我说过的话就已经比我亲生父亲多了,他扶了扶眼镜,抿了口茶,等着我说些什么。我要告诉他我骨子里的孤独,我死去的母亲和死去的父亲,我住在县城这破胡同口楼的出租屋里,有着一张布满细菌的沙发,上面还有我吃泡面的口水和落满的烟灰。我为了去处理我父亲的后事已经被辞去了工作,我透支了一万块钱,我没有女朋友,我没有钱又怎么会有女朋友,而每一个男人好像都有一个女朋友。他两只胳膊肘抵着桌子,双手抱拳,撑起了一个三角形,像是立在桌子上的金字塔,我说。
“刘大夫,你有女朋友吗?”
“你没有女朋友吗?”他两眼突然发了光,“那正好,你想舒服舒服吗?”
“什么?”
他的嘴角随着抽搐的脸颊扯到了耳朵根,像一只刚从沼泽里爬出来的鳄鱼,我看到了他嘴里的那一颗金牙,一个破诊所的大夫怎么会有一颗金牙,他指着门帘后面紧闭的卧室门,我彷佛看到了答案。
3
他站起来走到门口,打开了一个巴掌大的缝,把头探了出去,然后像只吃到小鱼的乌龟又把头缩了回来。我站起身来,感觉有一阵风在推着我往里,我挤开了那两扇门帘,来到了卧室门口,我扭头看了看,刘大夫坐回了就诊桌,把凉茶倒进了桌边的垃圾桶,然后拿起暖瓶。
门帘外面的一切都很亮,让人很焦躁,而我在黑暗里很安全也很冷静,像一只墙角里的老鼠,啃着的偷来的毛皮。我把脸贴了上去,能听到磨指甲的声音,哧哧,哧哧,很细微但很清晰,我推开了卧室的门。
果然是胖女人。
她大概二十出头,坐在单人间一米左右的床上,四周的墙壁被床头柜上粉红色的小灯映出了一片娇嫩,她翘着二郎腿,用涂着粉红色指甲的大拇脚趾勾着那双带有哈喽猫咪头像的拖鞋。她低垂的头抬了起来,看着我,我还是看不太清她披散了头发后被遮掩的脸颊,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但是这样的效果确实好,只是那肚子上略微臃肿的一圈脂肪被白色的小吊带卡了出来,很别扭。她说话了。
“过来坐。”
她说话变得很有份量,我没有抵抗,看着她的身躯我感觉自己打不过她,于是我走到了床边,坐了下来,那种愚蠢从脚底板升了起来,爬上了我的膝盖,然后侵蚀着我的全身。我好像感受到了父亲的那种窒息。
“我爸死了。”
她放下了手里粉红色的指甲刀,整个脸阴郁起来又透着一种厌恶,应该是同情起了我,毕竟我的难过并不是装出来的,她说。
“那也不能打折。”她往后甩了甩披肩的散发,好像在告诉我她的魅力已经称霸了整个胡同口,并且即将走出胡同楼,向着全世界的男人进发,她接着说。
“你想怎么玩?”
“我就是挺难受的。”
“每一个来我这儿的男人,”她的头昂得比床都长,“都是这么说的。”
“怎么说的?”
“说自己挺憋的。”
“那你信他们吗?”
“给我钱,我就信。”
“那你信我吗?”
“你怎么了?你不也是男人。”
我没说话,她抱起了自己的胳膊,把自己团成了个肉丸子,好像我是挺没趣的,我用胳膊捣了捣她腰上的肉。
“刚才,刘大夫给你钱了吗?”
她猛地扭过了头,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彷佛天底下就我一个男人进了这个屋子还不想发生点什么的。
“你谁啊,你管这个干吗!”
“我就是问问,”我低声说着,怕她和我吵起来,“做那种事的时候,你会难过吗?”
“你到底是进来干吗的?”她站起来准备开门,我上去把门抵住了,然后笑着看着她,她虽然胖,但是我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
“多少钱?”
“二百一次。”
4
粉红色的床头灯随着气压变低不断地颤抖,墙上斑驳的光影像是一团团的水雾,还带着湿漉漉的边。我坐起来点了支烟,她还在床上躺着和一头死去的大象一样,我们看上去,其实都没有变好一点,我说。
“你叫什么名字?”
“胡一可。”
“还挺好听。”
“当然是假的,你可以随意叫我。”她坐起来,又开始捋起自己的头发,“陈小兰,王小小,阿美,小花...甚至你妈的名字。”
“我妈的名字?”
“很多人都这样,他们说那可以找到什么原罪。”
“那我爸的名字可以吗?”
“你爸不是死了?”
“我妈也死了。”
胖女人没再说话了,自顾自地鼓捣着自己,然后推开了我,整理着床铺,很可笑地用手把那些头发丝和皮屑都扫到了地上,然后迎接着另一个试图寻找原罪,并解放自我的躯体。
我好像明白了父亲为什么会有那多么女人,那他应该比我还要难过,因为我并没有觉得有一点好转。我的身上还被沾染了胖女人的汗渍,或者刘大夫的汗渍。
我走了出去。
刘大夫还是坐在那张办公椅上,搓着双手,他的对面坐着一个中年的秃顶男人。两个人在交谈着什么,秃顶男人显得很着急,时不时还看看我,刘大夫把他的眼神拉了回来。
“别急,你的病好治,要有点耐心。”
秃顶男人什么也没说,只是点头。
“进去吧。”
刘大夫抿起了一口热茶,秃顶男人像只狗,窜进了门帘后面的卧室里。我又坐回了刘大夫的对面,看着他。
“茶好喝吗?”
“还行,你感觉怎么样?”他吹了口茶杯。
“我想杀了你。”
他还没来得及笑,我拿起了茶杯砸向了他的头,滚烫的热水浇在他的头皮上,立马褪掉了一层毛发,瓷质的茶杯把断掉了,他的太阳穴凹了进去,并涌出了一股红色,沾染了整个桌面。他整张脸侧趴在桌子上,眼睛睁地大大的,特别像我的父亲。
门帘后的卧室里传来了秃顶男人驴一般的叫声,若有若无,因为那扇门关的太严,那个走道里太暗,一切传不了太远。
我推开了小诊所的门走到了外面,那个立着的牌子又闪了起来,我没管,靠在胡同的墙上抽起了烟。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走了过来,看了看诊所,看了看我,说。
“小伙子,你也来玩?”
“我心情不太好。”
“理解。”
“你理解什么?”
“活着,”他背过手去,走向了诊所的台阶。“就是挺累啊。”
看着密密麻麻闪烁着的小灯泡,我开始羡慕起我妈,我爸,刘大夫,那些死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