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省庐江县白湖农场 青山驻警七十二中队，王二下连后分配的地方。任务看守农场劳改犯，一段时间后慢慢体会到，看劳改，其实跟劳改犯没什么两样：劳改不能跑，我们也不能跑，你跑了，他们也就跑了；劳改吃喝拉撒睡等日常生活跟当兵基本一模一样；劳改也是半军事化管理；10个人一间宿舍；每天按时起床 熄灯睡觉；常检查内务卫生；穿统一服装；理着统一劳改头；（新兵第一年，由邻近中队的一个劳改承包了全连新兵的理发，他每次都给我们刮个跟他一样的发型，）也是饭前一首歌；开口就是报告；也有班长 排长一样的组长 小组长；也每个月发几块钱零花钱，也每天排队出操 劳动 点名 ，，，，，，总之；除了内心的那份虚无缥缈的荣誉跟名称，王二想象不出实质上跟劳改有什么不同。“ 当兵就是新兵连三个月苦，下连队就好了” 这是当兵前听人说的：王二信了。
真正下连队才发现， 这句话他妈的纯属谣言，哪个不负责任的人说的，害了多少“ 有志（幼稚）青年”。王二坚决拥护后来国家对造谣传谣的立法。不过也的确怪自己太傻 太天真， 就新兵连练的那几趟齐步走 正步走 左右看起 向前看能震慑劳改犯？ 玩呢 ？
部队习惯把第一年更苦 更累 更折磨人的训练和生活叫做“新兵排”。
新兵排由分配到中队的20多个同年新兵组成，共两个班。在一年的时间里，经过更加严格 系统 全面和痛苦的训练，去掉身上的青涩和稚嫩，在下一批新兵到来之前变成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兵。
部队的生活像一个大家庭，刚入伍的新兵蛋子像孙子，上面有第二年兵-----爹 ，再上面有第三年兵-----爷。新兵蛋子见谁都喊班长，见谁都要立正问好，任何事都要让着上面的爹和爷，孝敬的“孙子”时常给两位长辈洗洗刷刷，就这还担心哪位爷或爹不高兴了，说自己老逼老吊 ，从而挨整。等到迎来下一批新兵，这个原来的孙子就要变成上有老下有小的爹，怕被下面的儿子笑话（军事素质没有新兵好），还要伺候好上面的爹--------第三年兵，在他们面前不能太“老”， 在儿子面前又不能不装点"老“， ,那个度你要拿捏好；但生活已经有很大的改观，有人开始向你立正问好，稍稍找到点长辈的尊严和家的感觉。真正的好生活在送走了爷后-----三年兵。送走了爷，你就是爷了，媳妇儿终于熬成婆，面对着下面的众儿 孙 们 ，你可以痛痛快快的活一回了。
每个兵都要经历这样孙子 爹 爷的轮回，而刚下连的王二正是个“孙子”。
中队的日常安排按规定依次是：六点起床，出操，洗刷，早饭，训练，午饭，午休，训练，晚饭，七点准时看新闻联播，九点熄灯睡觉。但这是给上面两位长辈定的，孙子没资格享受。孙子有另外一套作息时间：新兵蛋子早上四点多起床，压被子，叠被子，整整两来小时趴在床上忙活，像刚生完孩子的孕妇轻易不下床；再则是午休时间，当孙子的一年里中午没有上床睡过觉，每天拖着散架的身体最多坐在地上，胳膊趴在床沿，或干脆横七竖八的躺在水泥地上， 床底下 眯一会儿，碰到班长不高兴，中午顶着毒辣的太阳在操场上小型练兵，下午接着训练。最难过的是晚上：（永远也忘不了那一个个难熬的不眠之夜）七点整，全连集合看新闻联播，在家从来不咋看的新闻联播成为部队生活的一部分，每天七点，雷打不动。这也是新兵蛋子们一天里最有理由放松的一刻，好比在执行一项只需要正襟危坐睁着眼就OK的任务。只要听到罗京带有磁性的嗓音一说”再见“，全体新兵下楼集合，开始小型练兵------------ 齐步 跑步 体能 单双杠。而老兵们洗刷过后 悠闲的端个水杯出来乘凉 ，嘘大屌，看耍猴（王二当过无数次猴）。熄灯号响了，老兵陆续回去睡觉，新兵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继续练，一直到12点多结束回宿舍，还没完，每人200个俯卧撑，200个仰卧起坐，200个蹲下起立，完成后睡觉。而这对于王二来说一晚上不睡也完不成。有时班长不论个，轮时间，命令做一个小时俯卧撑，一个小时仰卧起坐，，，，，常常夜里两三点班长被尿憋醒，迷迷糊糊的看着还在做着俯卧撑分解动作的王二问：“你怎么还没睡觉？” 总之，脑子里一根弦24小时绷得紧紧的，没一刻放松。
现在才真正体会到了当兵的苦与累，尤其拉紧急集合，整个人都快崩溃。所谓的紧急集合就是以听到哨音开始计时，五分钟之内 ， 起床，打背包，带好随身物品，水壶，毛巾，牙缸 ，枪 等列队集合。为了达到这个目标，班长进行了魔鬼般的训练。一般在晚上体能训练结束2点多以后开始；第一次，大家都没防备，迷迷糊糊听到哨音不知干嘛，班长确定：“紧急集合”，匆匆起床，手脚一顿忙乱，你穿了他的裤子，他穿了你的鞋，袜子没穿，在班长掐着秒表最后倒数10,9,8,7 6.5.4.3.2.1 前，入列站好，没来及入列的也要像不许说话不许动游戏一样，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班长过来检查，不是鞋子没系好，就是背包没打紧，要不忘记带物品，一个个衣衫不整，逃兵一样狼狈。这那成呀？ 拉出去这样的队伍给党和国家丢人。班长开始了更加频繁的拉动，先在宿舍里练习穿衣打背包，睡前先检查有谁没脱衣服，有人为了节省时间偷偷穿衣睡觉，刚开始班长每拉一次，起床检查一次，教训一次，后来只管躺在被窝里吹哨子，像动物园里的驯兽师。嘟！嘟！嘟！嘟！，，，，，哨音一响，全班触电一样的蹦起来忙活，穿戴完毕一检查，然后再脱成部队标准躺下，不一会又是嘟嘟嘟，，，，，，如此反复者数次 数十次 ，穿了脱，脱了穿，直到离天亮还有个把小时，班长下命令睡觉，王二们才战战兢兢将信将疑的睡下。
如果不是接下来的训练，王二哪能感觉到只是这样在宿舍里折腾折腾起床 睡觉有多幸福，人就是这样，在大的苦和累面前，那些次之的对当事人来说反倒成了一种幸福。那段时间，新兵排的两位班长忽然对驯兽师这个职业上瘾，变着法儿的折磨孙子辈；每天夜里依旧是拉紧急集合，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在屋里，集合完后，全副武装（除了不带枪，其他必须带全）跑几公里，今天朝青山方向，明天朝白湖方向，后天朝十大队方向，大后天包围造纸厂，，，，，，有的背包打的不是很紧，中途被子散了，抱着被子跑；夏天，酷热难当，回来全身湿透，还要背着背包排成一列从操场的这头前倒 倒到那头，然后再前扑扑回来，循环往复多次；昏暗的灯光下，周围的池塘里 水沟边 蛙声一片，看着操场上扑通扑通的影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青蛙成精了。而成精的不仅仅是青蛙，还有壁虎 泥鳅 ；有时跑步回来会在操场上匍匐前进，依旧是背着背包，低姿匍匐，高姿，侧姿 ，整个人泥水 加汗水 爬过去 爬回来，直到像中弹受伤一样爬不动为止 。还有一次更难忘，那天夜里包围造纸厂回来，在青山大桥上，对面就是中队哨所，50米的大桥，桥面是年久失修的水泥加石子，坑坑洼洼，磕磕绊绊，20多个弟兄，背着背包低姿匍匐从桥那头爬到这头，再从这头爬到那头，望着对面持枪站岗的兄弟恍惚间变成了国民党守敌，王二们像飞夺泸定桥的勇士一次次冒着枪林弹雨冲锋。攻陷桥头的那一刻，兄弟们伤痕累累，手 肘 膝盖 血肉模糊 和衣服沾在一起，一脱生疼。
这样白天训练，晚上紧急集合加花式折磨的日子大概过了一个月才结束。
当然，仅仅是苦和累都不算什么，当兵的根本。让王二无法忍受的是被侮辱 被嘲笑 被轻视 被无视，，，，，，总之王二认为：当兵对自己来说就是一次人格的摧毁和重建的过程。20多年来积攒起来的本就脆弱的尊严 虚幻的希望 缥缈的信心 被摧毁一空，节操碎满一地，被人随意踏踩 碾压，直至入土，变为虚无。
摧毁王二的武器之一---------单双杠，最恨最怕最难捱的时刻就是单双杠，无论是正式的训练还是晚上的小型练兵，每一次对王二来说都是一次身体和心灵的双重蹂躏过程。新兵连时，军体要求不高，即使你单双杠爬不上去，吊吊挣扎几下，班长也就让你过去了，下连队就不行了，基本的军体项目必须达标。每当看到当天训练表里有军体两个字王二心里就打怵，提前惴惴不安，好像一头待宰的猪，临刑前的死刑犯，煎熬的等待，直到那一刻真的来临，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贴切的比喻应该像个被游街的强奸犯。
王二总是能迟就迟一个上杠，尽量往后拖延，直到班上所有人都轮过一遍，才硬着头皮出列。跳上去，双手抓着单杆，两条腿一蹬一蹬，努力的挣扎，拼命的上杠，直到两只手酸痛的实在抓不住杠掉下来，一练习也没完成。这一次，王二没有糊弄过去，班长命令继续，上不去就多吊一会儿，坚持吊，能吊多久就吊多久，掉下来继续吊。人生第一次陷入这样的疚境，像吊死鬼一样悬在杠上，王二觉得全操场的人都在对着自己指指点点，作为最失败的例子被大家欣赏，指责，鄙视，嘲笑 ，唾弃，，，，，，
“看这个x 兵杠都上不去，，，，，”
" 要这样的人干嘛 ？ “
如果有个地缝，王二坚决要钻进去，管他什么志向，管他什么军校提干，，，，，而这还不是最糟， 班长为了迫使王二坚持的更久，命令两战友分别抓住两只脚朝后拉起来，人斜挂在杠上，这样，只要坚持不住，一松手就会从杠上扑倒地上，每当这时，王二再次成为操场的焦点，引爆人们的眼球，所有的目光都在朝着王二 chua chua chua , 焦急的等待高空狗吃屎落地那一刻，噗通！ 王二不负众望 ，没让大家等太久，终于掉下来，再也坚持不住，单杆慢慢从手指一点点滑落，口鼻流血。此时此刻，趴在地上的王二没有感到一丝疼痛， 只感到不可述说的耻辱。
从此，王二的不屌着被班长发现，并肯定， 在以后的军体课上，王二不再轮番上杠挣扎，只走一遍过场就趴在器械场边上做俯卧撑。脚搭在水泥沿上，手撑地，一节课班长不喊停，自个儿在哪儿慢慢一直做。万事就怕开头，丢脸也是，天长日久，王二已经适应了在军体场上趴着看战友们一个个在杠上翻腾。
不抛弃 ，不放弃永远是部队的光荣传统，班长并没有放弃王二，夜里的小型练兵，坚持对王二打骂体罚。楼前的花池留下了深刻的记忆；晚上沿着膝盖高的花池边一溜烟排开20个新兵，依旧是脚搭在上面，手撑地，班长喊一声做一个，做到40个以上王二就不行了，班长拿着铁锹朝趴在地上不动的屁股一个一个拍下去，王二总是屁股最烂的哪一个。
武器之二-------五公里越野。新兵连第一次五公里王二跑了40多分钟，下连队后的五公里增加了一支七斤半的八一杠全自动步枪，有时还要全副武装，被子，水壶，鞋 等，搬家一样全带上。每次总是跑不出一公里王二就主动在后面殿后掩护大家转移。队长老姚是全支队出名的训练狂，每个星期五下午的五公里越野都是身先士卒 一马当先，这可苦了下面的众兄弟们。班长放羊一样赶着自己的羊群不要落后，在崂山脚下，开始冲刺，队长一声：“冲呀” ，跑的快的转眼之间就占领了山头。而王二一般在到顶的弟兄们返下山时才到山脚下，好像自己正赶去打扫战场。五公里考核成绩轻装好像是23分钟及格，全副武装27分钟及格，王二没有记优秀是多少，优良是多少，那些数字当兵三年来从来没有跟自己发过关系，直到退伍仍然挣扎在及格线上。
为了提高王二的成绩，每次一开跑，王二就成了全班的VIP羊，一路上班长的一根腰带只有王二独享。 抽也不顶用，实在是跑不动，上气不接下气，胸口发闷，两手朝后托在又困又酸说不出滋味的腰上，虽然已经进入2公里后的坚持阶段，肚子不再疼，但是腿脚不听使唤，想跑就是迈不开步子。抽吧！抽死我也就这么快了！
后来， 不知谁想出的馊主意，班长让汪金华拿背包带系在王二腰上，前面拉着跑，再没有比那个难受的了，底下跑不动，上面拖着跑，跑又跑不动，不跑就摔倒，踉踉跄跄，每一秒都濒临崩溃的边缘，“妈的！你也不知道拉我干嘛？” 吧唧！终于趴在地上，让王二多趴一秒。
三年中，王二包揽了全连五公里第一名------倒数，也是这一次次的五公里，一次次的单双杠，抽丝剥茧一样，把王二入伍前树立的雄心壮志拆房子似得一块砖一块水泥一步步把地基蚀干，击溃，掏空，最后轰然倒塌。苦 累不怕，就怕没有希望，失去信心，新兵第一年总不能就投降，总不能就放弃自己的目标，军事不行，王二希望通过工作中的其他方面来努力拟补 努力表现。
七十二中队中队长老姚除了是全支队出名的训练狂外，中队建设方面也动作惊人，像个精打细算的包工头，新兵连让100多便宜劳力围绕中队挖了一条护队河，下连后更是利用每一分每一秒休息时间大搞中队基本建设。王二万万没有想到，当兵他妈的比搞副业当小工还累。整整半年多时间，中队利用休息时间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建设运动。首先是修路；中队到哨所的路，门口到厕所的路，房前屋后的小路，每逢星期天全体外出捡石头 砖头，从劳改队借来平板车，河滩，路边，垃圾场 等捡来碎砖乱石，一车车拉回来，施工的施工，运料的运料，王二们亲手修起一条条笔直的小路。
接下来是修训练场和操场，以前的操场是土地，雨后经常不能训练，队长决定硬化，第一步仍然是外出找石头，那段时间训练停止，全连找石头，每班一辆平板车，早饭过后就上工，拉着车遍地在农场周围搜索石头，无论大的小的统统拉回，遇到没人的院墙 破败的房子都给他拆了把能用的材料捡回来。材料搞来后，劳改队借来开石头用的大锤，操场上石头大小不等 ，王二们挥舞大锤，凭生猛之力一锤锤砸成大小均匀的碎石；正式硬化的那天一早就开始忙活，劳改队借来懂瓦工的劳改负责技术，王二们拆水泥袋调和混凝土，一直到晚上才抹黑搞完，那个累呀 ！ 。
操场搞好后是战术场，中队的左边护队河边上有一块10米宽，近七八十米长的荒芜地带，队长打算在这里铺设草坪改成一个战术训练场，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王二才第一次知道原来草坪这样就可以搞成。依旧是全连外出，铲草坪，造纸厂那里有块儿像小岛一样的河滩，绿草青青 地毯一样 ，小草不高不矮，长势均匀，先是用锹把一块儿草四边轧断与周围分离，然后锹轻轻的插进草低连根铲起，一块草坪就铲好了，回去后把它随形接缝铺在地上，浇上水，过几天，小草就重新焕发了生机，战术场就这么一点一点，几天时间被绿油油的草坪全部覆盖。
最后是整饬环境，栽花 种草 ，自卫哨哨所到厕所有一条护队河，时间久了，死水就变成了臭水沟，里面水草蔓延，黑水幽幽，恶臭难闻，这里曾是新兵连洗衣服，下连后洗澡的地方。清理环境的第一步就是淘臭水沟，把里面的水草，烂泥，垃圾等清理出来。中队建设开始后，王二以为自己可以积极努力不怕脏不怕累任劳任怨从而获得领导的肯定和赏识，没想到，这一想法很快在臭水沟里彻底失算 翻船；那天，队长站在边上，起初，几十个人围着臭水沟用锹和棍子 捞里面的垃圾和水草，还没捞几分钟，王二看都没看清，一个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噗通跳进水里，站在恶臭里用手挖，受到他的启发，十几个人噗通 噗通跳下河，这一举动受到在场的队长目光赞许。而王二始终没有下河，不是不想下，而是河里已经不需要那么多人。看着臭水沟里一个个烂泥糊脸，不管不顾的样子，王二不禁感叹：部队个个都是王进喜 ！你想表现都难。后来的栽花也是，遍地外出搜索花苗 花种的时候，王二咋样也变不成那第一个想到可以偷劳改干部家属门前的花来美化营区的螃蟹。
（ 就这样，一年的时间里，不是训练就是劳动，每天累得跟狗一样，许多年后 ，沉淀下来记下的只有苦 累 和痛，王二多么想把它写的幽默一点 风趣一点 轻松一点，但是写着写着就陷入沉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