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爱做梦的庄周
人人都会做梦,但不是人人都能够把梦做得高大上。整部《庄子》,记录了十个半梦,著名的有蝴蝶梦、骷髅梦等等。在庄子之前,典籍中也写梦,但都比不上庄子把梦上升到哲学的高度。
所以,要理解庄子,就必须了解他的梦。
我先讲讲庄子之前的人们的梦。
大家在李密的《陈情表》当中,读到过“生当结草”的句子,这个“结草”就来自于《左传》。《左传》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晋国的魏颗与秦军作战,抓获了秦国大将杜回。怎么抓住的呢?是因为一个叫结草的老人绊倒了杜回的马。这个老人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绊杜回的马呢?
原来,魏颗的父亲在死前,嘱咐魏颗,自己死后把小妾们嫁出去。可是临死前,又说要让这些小妾陪葬。魏颗的父亲死后,魏颗把这些小妾都嫁出去了。别人问他,他说:嫁小妾的决定,是父亲清醒状态下作出的,而作陪葬决定时,父亲已经陷入混乱。因此,应该按照清醒时的决定执行。这小妾之中,就有结草的女儿。
抓着杜回的那天晚上,结草就托梦给魏颗,说自己就是想报答他的恩情。
这个托梦的故事,神话的成分还很多,实际上不能算作一个纯粹的梦。
下面我再讲一个关于梦的故事,记载于《左传》,原文如下:
晋侯梦大厉,被发及地,搏膺而踊,曰:“杀余孙,不义。余得请于帝矣!”坏大门及寝门而入。公惧,入于室。又坏户。公觉,召桑田巫。巫言如梦。公曰:“何如?曰:“不食新矣。”
公疾病,求医于秦。秦伯使医缓为之。未至,公梦疾为二竖子,曰:“彼,良医也。惧伤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医至,曰:“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不可为也。”公曰:“良医也。”厚为之礼而归之。六月丙午,晋侯欲麦,使甸人献麦,馈人为之。召桑田巫,示而杀之。将食,张,如厕,陷而卒。小臣有晨梦负公以登天,及日中,负晋侯出诸厕,遂以为殉。(《左传·成公十年》)
这个梦由三个故事组成。先是晋侯梦到有个厉鬼找他算账,就求问桑田。桑田说这个梦预示了晋侯的死,晋侯没机会吃到今年的新麦子了。接着,晋侯梦到自己的病已经到了膏盲之间,不可医治,这与秦国的医生诊断非常吻合。到了六月,新麦子下场,晋侯就用新麦子做了食物。
大家注意,桑田曾说晋侯吃不上新麦子的。现在新麦子的食物已经做好了,放在了晋侯的面前。晋侯就把桑田叫来,让他看了食物,下令把桑田杀了。
接下来,晋侯突然肚子不舒服,就去厕所,脚下一滑,一头栽倒厕所里,淹死了。
上面的两个梦,意味就在于梦境预示了现实,是对未来的提前暗示。也就是说,梦中的事是真实的。
但庄子的梦不是,他打破了真实和虚构的界线,打破了现实和虚幻的界线,还原了一个非真非虚的的世界。
这个世界,就是“混沌”。
二、庄生晓梦迷蝴蝶
庄子梦蝶的故事很有名。我们先看原文: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齐物论》)
当时庄子还在做着漆园吏,没事的时候,就在园子里蹓跶,走的累了,就躺在树旁睡着了。梦中自己化作了一只自由自在的蝴蝶。醒来后,他就开始犯糊涂了,不明白是自己在梦中化作了蝴蝶,还是蝴蝶在梦中化作了自己。
这就是人生的“迷”。
这迷是人生中的困惑。庄子认为人生人生之所以有迷惑,就在于人总是执着于现在和当下,执着于现世和功利。这种认识之下,此地便是全部,当下便是永恒,功利就是一切。这就是井底之蛙的见识,也是“望洋之叹”。
另外一种迷,就是迷于“我见”。人的认识来自于经验,而经验来自于“我见”。庄子在《秋水篇》中说“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说的就是这种迷。所谓“固执”,并不是他不想获得真知,而是他的目光决定了他的真知就那么大。习惯了小水塘的青蛙,对它讲大海是没有意义的。
人生的过程,庄子说,就是一个迷的过程。这就是蝴蝶和我分辨不清的原因。面对这样的迷,庄子不认为需要把“我”和“蝴蝶”认真地区分开来。他认为我们每个人都是摸象的盲人,难于找到世界的真相,最好的办法,就是“混沌”。
“混沌”是中央之帝,没有七窍也就没有了认识与智慧,也就没有欲望之迷亦没有智慧之宥。“混沌”取消了物我的区别,取消了时空的分别。世界和人生回归到了老子所说的“鸡子”的玄妙境界。
庄子啊,在现世面前,难道真的是一只在泥水里逍遥的乌龟?
有一部电影叫作《盗梦空间》,说得就是关于梦境与现实的故事。何谓真实?何为虚幻?如果真实来自于偏见还叫真实吗?虚幻是不是另外一种真实?《黑客帝国》中先知对尼奥说:“真实并不存在。”她潜台词的含义,是指每个人都有自己所认为的真实,但这种真实其实都是整个世界的一个碎片。当我们认识不到这个世界的整体,真实就永远只是偏见。
庄子的蝴蝶给我们真正的哲学启示,也许就在于此。
那么,为什么是“齐物”呢?
三、齐物
《庄子》中,从语言学角度而言,“齐”和“一”是两个非常关键的词。“齐”是“混同”的含义,“一”是“等同”的含义。庄子说,要“一生死”,也就是把生死看作一回事。有了这种思想,他才会在自己死后“鼓盆而歌”,才会要求取消物我的区别,取消生死的差异。他提出的观点就是“齐物”。
“齐物”,就是物我同化,物我同一。
庄子在《知北游》中,借用舜的口,直接回答了什么是“物我同化”:
舜问乎丞:“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子孙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强阳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原来,我们所见的一切都是“气”的变化,阳气阴气变化而生万物,这就是物的世界来源。身体、性命、生存、子孙,五子(房子、票子、车子、妻子、子女)都是这些“物”的形态。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有”其实并不能保证“真有”。身体会生病衰老,姓名会结束,生存如此艰难,房子会变卖,票子会跑到别人口袋里,车子会折旧,妻子有可能改嫁,子孙最终会离开……这些痛苦我们无能改变,“我有”不过是一个梦罢了。面对这样的痛苦,我们该怎么办?
庄子说,为什么不去追求“道”呢?“道”不生不灭无生无死,变化不拒而与世长存,这样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没有失去,哪里来的痛苦?
你放弃了“我有”的认识,你没有了“我”的认识,你也就与物一体了,就合乎“道”了。
是不是很吊诡?
庄子认为人的世界,由身体、心智和精神三个层次构成。一般人只在身体的层次中,有些人能够上升到心智的层次,只有极少数的人,可以感悟到精神境界。一旦到了精神境界,人就可以真正地做到“逍遥”。那么,怎么才能够达到这个境界?庄子在《逍遥游》中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也就是彻底放弃“我”。
一个社会,管理者“无我”,就能够公平做事一心为公,普通百姓“无我”,就能够和睦相处其乐融融。这样的社会,就是一个自足自乐的社会。
这样,“物”“我”已经没有区别了,哪里来的战争和痛苦呢?
这样理解庄子,理解庄子的蝴蝶梦,似乎没有什么不可以。但是,洒家以为,这还达不到庄子思想的精微之处。这精微之处在哪里?
什么是真实。
四、质疑的力量
我们再回头看一下原文: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齐物论》)
大家仔细看了,庄子并没有肯定或否定什么,他只是在提出一个问题:庄周梦中作了蝴蝶还是蝴蝶梦中作了庄周?
庄子也许并不想真的想清楚到底谁梦谁,他只是提出这个问题,去问所有把梦当作了现实的人。如果他能够见到南唐李后主,就一定问他的痛苦是不是由于醒悟了“梦里不知身是客”,才在幸福的失落中跌倒在现实的痛苦中?他也许会劝说李后主:你放弃了过去与现在的区别,不就没有痛苦了吗?痛苦来自于差别,差别来自于比较,比较源自于区分。反过来想,没有了区别,哪来的差比较,没有了比较,哪来的差别,没有差别,哪来的痛苦?你的痛苦,都是源于你有一颗比较的心啊。
在真实和虚构之间,庄子提问了:你认为你所认为的就是你认为的吗?
也许《黑客帝国》的先知可以回答这个质疑,她说:“没有真实,也没有虚构。一切都是你心中所想的结果。你信了,就是真实;你不信,就是虚构。”
也许,庄子真正想说的,不过就是“物”不过是“我”的想象,“我”也不过是“物”的想象。执着于什么是真实是没有意义的,有意义的只在于想象本身。这就是“梦”
人生如梦。
这个感慨,由于有了庄子,少了许多消极的成分。正因为这一点,才有那么多的人呼应着他的质疑。当苏轼高歌“人生如梦”,把一杯清酒倒入江水,来祭奠古往今来的仁人志士时,脑海里是不是闪过庄子的身影?当李商隐写下那句著名的诗句,感慨人生的困惑时,是不是也在思考着庄子当年在漆园里思考的问题?
庄子的这一梦,不是做给自己的,是做给天下所有执着地扣问生命的人的。他告诉他们:即使自己困顿痛楚到无路可走,依然可以有一个世界为自己所有。这就是精神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我与物已经浑然一体;这个世界里,我有着超越自己的力量;这个世界里,能够体会到来自大自然的宁静。
这个世界,不在别处,在你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