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因为今古音差异的原因,很多格律诗念起来特别拗口,这是我们心里知道但无可奈何的事。
1、比方在《切韵》系统的中古音里,《支》韵和《麻》韵就包含了很多和现在的读音相去甚远的字。这些字如果出现在一首诗的韵脚,用普通话念就会感到缺少诗韵。
1)比如这一首日本明治时期著名诗人大沼枕山的律绝:
未甘冷淡作生涯,月榭花台发兴奇。
一种风流吾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诗。
这首诗格律很工整,但三个韵脚用现在的读音毫不和谐。然而在《平水韵》的《支》韵里能找到它们,这首诗押《支》韵。三个韵脚的音标分别是ŋı̆e、ɕı̆ə和kı̆e,这说明它们是合律的,只是我们绝大多数人已经不会念中古音了。
其中的“涯”分别在《支》、《佳》和《麻》三个韵部里,都念平声、意思相同,它是读音比较复杂的一个字。
2)除了这里的《支》韵,“涯”更多在《麻》韵里,比如:
明代董其昌《仿米元章笔意因题二绝》之一:
乌丝白练是生涯,但向沧江问米家。
从说远山多妩媚,可知矮树是枇杷。
清朝赵翼的《草花》:
十笏庭斋傍水涯,凤仙蓝菊灿如霞。
老知光景奔轮速,不种名花种草花。
因为这几个韵脚字中古音以来的变化一致,用普通话念起来就很顺耳。
2、面对《支》韵“涯”这样的韵脚,我们用普通话来念很别扭,毕竟普通话的基础——北方方言没有这个念法。
它不像入声字,在我国沿海很多方言里还有保留。诗里遇到入声字,拿方言念偶尔也能如玉扣珠连,抑扬有致。
格律诗每句的最后一个字有叫法,入韵的是韵脚,不入韵的是句脚。格律诗都押平声韵,句脚都是仄声。
但如果遇到一个句脚字用普通话要念平声的话,改用那些方言来念就舒服很多。
1)比如这首唐代朱庆余《近试上张水部》: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在《平水韵》里“昨”和“烛”都是入声字,如果把它们按照方言来念,可能接近这个效果:
洞房坐夜停红住,待晓堂前拜舅姑。
2)又比如刘禹锡的《乌衣巷》:
“乌衣巷里夕阳斜”,好像是“三平调”。但注意到“夕”在《平水韵》里是入声字,所以这句是“平平仄仄仄平平”,读出来近似“乌衣巷里细阳斜”。
把普通话里没有的入声字替代成与之最接近的去声字,这并不准确,它只是描画出近似的语音效果。但读来仿佛上下句的呼应明确了,诗意也更加相映成趣。
尤其是首联出句中的“停红烛”和“夕阳斜”普通话全是平声,成了格律诗里犯忌的“三平调”,所以用普通话念不好听。
但以上只是方言和《平水韵》碰撞出的佳音,仅有大致的规律可言,这样的结合并不严谨。
二
我们念格律诗感到拗口的原因,除了上面所说的今古音的变化,更重要的是有些字的平仄两读。
要掌握这两方面的影响,就得对格律稍作了解。简单说就是知道平仄的分布,再记住可以灵活变化的地方(不论和拗救)。古人念诗,也得遵循这些规律。
1、格律诗(近体诗)每句都是律句,而从唐代开始,古体诗的律句比例一直居高不下。
比如白居易的《琵琶行》是长篇七言古诗。全诗八十八句如舒缓的乐声,使人从容体味诗情。但其中有五十一句是规范的律句,律句占比近六成。
其中的佳句比如:小弦切切如私语、妆成每被秋娘妒、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等等,都是律句。
其中“相识”的“识”在《平水韵》里是入声字,因此这一句的句式是“平平(仄)仄平平仄”。大约读作:
相逢何必曾相是。
用近体诗的律句写古体诗,这说明诗人深谙格律的美妙,他们会不自觉地用律句排遣胸臆。
非律句不是不美,只是古体诗里需要律句作基调,来衬托激昂的非律句警句,让全诗既儒雅规范,又别致可爱。比如岑参古诗《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的前四句: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东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其中第二三句都是律句(第三句“东风来”有“三平调”瑕疵),和铿锵壮阔的第一四句相勾连又对应,隽永而激越,画面次第展开,诗情耐人寻味。
2、律句一共只有四种句式,以五言律绝为例,七言是在五言之前多加两个字而已。
A(平平)仄仄平平仄 白日依山尽,
B(仄仄)平平仄仄平 黄河入海流。
C(仄仄)平平平仄仄 欲穷千里目,
D(平平)仄仄仄平平 更上一层楼。
1)其中七言首字平仄不论;五言除了“平平仄仄平”以外,首字平仄不论;A和B的第五个字平仄不论。
即以七言诗为例,有所谓“一三五不论”之说;五言诗则“一三不论”。但事实上只有A句式适用;
B的第三个字如果“不论”(即为仄),则犯孤平要拗救;
C和D的第五个字却要“分明”。
所以,上面四句如果考虑“一三五不论”的基本边界,可以集成一首律绝(《尤》韵):
洛阳亲友如相问 王昌龄律绝《芙蓉楼送辛渐》
唯见长江天际流 李白律绝《送孟浩然之广陵》
潮落夜江斜月里 张祜律绝《题金陵渡》
一竿风月钓沧州 陆游律绝《即事》
即一首七言律绝的平仄,可以灵活至此。上述A的倒数第三个字还可以用仄声,而不用去拗救。
比如(“一”和“别”都是入声字):
身游万死一生地,路入千峰百嶂中。 陆游的七律《晚泊》
又比如: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李白的五律《送友人》
当然也可以把它视作拗句相救,比如: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 孟浩然的五律《留别王维》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杜甫的五律《天末怀李白》
2、“不论”与“分明”
2)七言律句中每句的第二、四、六个字平仄依次相反,也就是逢双必反。简单说就是“二四六分明”,五言律句则是“二四分明”。除非有两种拗救(出句自救、对句相救)的情况,会出现连平和连仄。
举例见后。
3)此外,要避免“三平调”(最后三个字都是平声),和“三仄脚”(最后三个字都是仄声)。
因此,上例C、D倒数第三个字(“千”、“一”)的平仄固定,而A、B的(“依”、“入”)则平仄均可。
典型的C、D句式: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李白的五律《渡荆门送别》
3、拗救就是对不符合上述三条中前两条的句子,可以通过调整平仄救回来。拗救共有三种:分别是出句自救(C自救)、孤平拗救(B自救)和对句相救(B救A);另外还有后两种相结合的复合拗救。
1)出句自救就是把“欲穷千里目”这句改成“欲穷万方目”,两个字平仄互换,增加跃动感。比如(下例竹是入声字,念成近似“住”):
有约敲门看修竹,还怜系马破苍苔。 文征明的七律《与林志道兵部宿碧峰寺》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杜甫的五律《天末怀李白》
2)孤平拗救是指“黄河入海流”改成“大河归海流”,这里“平平仄仄平”的首个“平”一旦为“仄”,全句(除了韵脚)即成孤平,需要补一个“平”。这样的用法比比皆是,也有的和复合拗救一同出现。比如:
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 李商隐的五律《落花》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贺知章的律绝《回乡偶书》
3)对句相救是指出句的“白日依山尽”后三个字,无论变成“依野尽”还是“向野尽”,都可以把对句改为“黄河归海流”来救。比如:
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 杜甫的五律《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白居易的五律《草》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杜牧的律绝《江南春》
4)复合拗救则是2)和3)的结合。比如上例改成“白日向野尽,大河归海流”。类似的还有: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孟浩然的五律《与诸子登岘山》
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 王维的五律《归嵩山作》
这里第一句形成“三仄脚”,对句就分别通过“成”和“相”做了复合拗救,先抑后扬,反而有独到之处;两个对句的“往”和“暮”都犯孤平。
此外如陆游的“一身报国有万死”、日僧一休宗纯的“天堂成就地狱灭”等等,都属于这种拗救中的出句“三仄脚”,这是技巧纯熟、意境自然的佳句。
4、这首王之涣的《登鹳雀楼》在还格律上可以灵活改为这四句:
白日向野尽,
大河归海流。
欲穷万方目,
更上一层楼。
更进一步灵活使用格律,“白”、“更”也可以改平声,或可集句成一首律绝(《寒》韵):
高阁客竟去, 李商隐的五律《落花》
北风江上寒。 孟浩然的五律《早寒有怀》
那堪正飘泊, 崔涂的五律《除夜有怀》
贫宦事人难。 赵翼的五律《可型内弟自瓯宁罢官归慰赠》
也就是说,在掌握了平仄位置、运用拗救规律以后,就可以判断是否存在“平仄两读”,从而比较准确地品味前人诗句的智慧了。
即可以运用格律要求来判断“平仄两读”。
三
“平仄两读”的情况,很影响读诗的美感,必须加以注意。
在《平水韵》当中平仄两读的字有二百多个。在不同的读音中,意思相同与不同各占一半。当然它们中的大部分并不常用于诗词。
而无论意思是否相同,平声多音的有三十余个字、仄声多音的有八十余个。《平水韵》当中总共有近四百个多音字。
1、通过“逢双必反”判断读音
1-1)平仄两读在第二个字,比如杜甫的七律《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这里的“看”不能读去声,我们知道在李商隐“青鸟殷勤为探看”的“看”在律诗的韵脚,说明它有平声的读法。因此,在这里也应读平声才满足“逢双必反”——“看、子、何”。这句读出来大概是:
却刊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1-2)有的是不常见的两读,只能通过格律判断。如北宋米芾《蜀素帖》里的一首律绝《吴江垂虹亭作》(其二):
泛泛五湖霜气清,漫漫不辨水天形。
何须织女支机石,且戏常娥称客星。
从首句的“泛泛”和“湖”知道“漫漫”应该是平声字,且“辨”是仄声也进一步验证。“漫”读平声(《寒》韵)指水大的样子,米诗的意思就更精确了。
此外第三句的句脚“石”也是入声字。所以这一首念起来大约这样:
泛泛五湖霜气清,嫚嫚不辨水天形。
何须织女支机是,且戏常娥称客星。
1-3)唐代李颀七律《送魏万之京》的尾联:
莫是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
“莫是”犹“莫道”;“令”在这里肯定读平声,是“使”的意思,在《庚》韵。我们不妨把“令”字念成第一声。
2-1)在第四个字,如陆游的律绝《示儿》中有两句: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出句读起来很工整,但对句的“忘”好像出律了。其实这个字就属于平仄两读,在这里应该读平声。读出来大约是: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汪告乃翁。
2-2)还有不常用的“望”字两读。放翁另有一首七律《秋思》的颈联:
衣杵相望深巷月,井桐摇落故园秋。
通过第二和第六个字,可以判断出句的“望”念平声。这样规范以后,全联雅致而富于节奏感,意境深远。念出来和“忘”的平声一样:
衣杵相汪深巷月,井桐摇落故园秋。
3-1)在第六个字,如岑参《逢入京使》: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这里的“漫漫”和上例米诗一样,应念平声。“漫漫”指大水貌或者夜漫长。所以这里的头两句应念成:
故园东望路嫚嫚,双袖龙钟泪不干。
3-2)在第六个字,如元好问的律绝《论诗三十首》之三十:
憾树蚍蜉自觉狂,书生技痒爱论量。
老来留得诗千首,却被何人校短长。
首联的对句是“平平仄仄仄平平”,因此“论”应念平声;“觉”是入声,读成“倔”更接近。念出来大概这样:
憾树蚍蜉自倔狂,书生技痒爱抡量。
4-1)词的五言、七言句式,除了中间断开的,基本全是律句。比如我们熟悉的苏东坡《定风波》头一句就是如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 (仄)仄平平仄仄平
即第一个字平仄均可,其他都要按照词谱写,且末字要求入韵。所以大致应按照“听牌”那个“听”来念。
4-2)而苏轼《水调歌头》里的这一句就是律句:
高处不胜寒 (仄)仄仄平平
表示首字平仄不论,其他都平仄固定,末字要求入韵。所以大致应念成“高处不生寒”,和杜甫的“浑欲不胜簪”的“胜”一样念平声。
2、通过句脚、韵脚判断读音
1)如唐代雍陶有一首《和孙明府怀旧山》:
五柳先生本在山,偶然为客落人间。
秋来见月多归思,自起开笼放白鹇。
这是一首律绝,第三句的结尾必然是仄声。查《平水韵》可知“思”有去声的读法,只作名词讲。所以后两句应念成这样(末句的“白”是入声,《陌》韵,音标是bak):
秋来见月多归寺,自起开笼放罢鹇。
2)黄庭坚的一首律绝《侯尉家听琵琶》:
舫斋苍竹雨声中,一曲琵琶酒一锺。
恰似浔阳江上听,只无明月与丹枫。
“锺”是酒器;这里第三句的句脚一定是仄声,所以这个“听”应念“听牌”的“听”才合律。
3)温庭钧有一首五律《元日》的颔联:
绪风调玉吹,端日应铜浑。
“吹”在句脚,应读仄声。它除了平声外,在《寘》韵里还念去声,这也和普通话出入很大。这两句诗应大致念成这样:
绪风调玉(吹、四声),端日应铜浑。
4)李颀《送魏万之京》里的颔联:
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
听在句脚,所以应念“听牌”的“听”;“过”在韵脚,应念平声“锅”的音。所以这两句大致念成:
鸿雁不堪愁里(听、四声),云山况是客中锅。
3、通过避免“三平调”、“三仄脚”判断读音
1-1)如鲁迅的一首律绝《无题》尾联:
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听”在这里如果念平声,就成了“三平调”,所以还是仄声。
1-2)李商隐的七律《锦瑟》首联: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思”在这里为避免“三平调”,无疑也应念去声,大概是这样(“一”和“十”属于入声字,在普通话里念平声):
锦瑟无端五是弦,义弦义柱寺华年。
据《现代汉语词典》解释,“一”在普通话里也因后面字的声调而变化:在一声、二声和三声字之前念四声,比如“一天一年一晌”里;在四声前念二声,如“一世”;句末、单念都念一声,如“十一”。
而古诗里的“一”就是入声字,对于这类现在读平声的入声字(比如“屋、捉熟、觉”等等),如果要用普通话读出接近格律诗的美感,不妨都按照第四声来念。
1-3)唐代元稹有一首律绝《第三岁日咏春风,凭杨园外籍长安柳》的首联:
三日春风已有情,拂人头面稍怜轻。
这显然是“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的句式,对句的“稍”如果读平声则成三平调。但它在《集韵》的《爻》韵里有平声的读法,指“税也”。所以古诗词里的“稍”一般都是去声,在《效》韵,我们念成第四声就比较好听。
三日春风已有情,拂人头面绍怜轻。
2-1)清代扬州八怪李方膺的律绝《梅四首》(其一)的首联:
春色经年客里过,暗香疏影冷山阿。
这里的“过”如果为仄就形成“三仄脚”;而且这句也不可能是“仄仄平平平仄仄”,因为“客”和“里”同时为仄,所以它不是出句自救。
念出来大约这样(“山阿”的“阿”归于《歌》韵):
春色经年客里锅,暗香疏影冷山阿。
2-2)南宋张慈的一首五律《行次季村》的尾联:
船人探蟹宝,持寿觅诗翁。
“探”如果念仄声,即成“三仄脚”,所以应念平声的探,在《覃》韵。念成:
船人贪蟹宝,持寿觅诗翁。
2-3)“清末四公子”陈三立七律《赠黄公度(遵宪)》的尾联:
同倚斜阳看雁去,天廻地动一沾巾。
“看”念去声则成“三仄脚”,所以这里是平声。全联优雅而激越,出句隽永、对句赤诚。
4、通过拗救判断读音
1-1)出句自救:
明朝中期诗人宋登春有一首五律《十五夜郡斋小集》的尾联:
微风坐醒酒,明月共分瓜。
出句形成了三仄脚,再看对句是“仄仄仄平平”的句式,所以尾联出句一定是“平平平仄仄”。
然而“坐”并没有平声读法,一定是“醒”要念平声。它的平声在《青》韵,不妨读作“星”。
这里“醒”读平声,它满足“出句自救”(“平平仄平仄”)。读成:
微风坐星酒,明月共分瓜。
1-2)唐代张籍有一首律绝《秋思》,尾联是:
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出句是自救——“仄仄平平仄平仄”,“匆匆说不尽”类似上例的“微风坐醒酒”。“不”也有平声的念法,通“否”、在《尤》韵,不妨读成“否”的平声。
此外这里的“说”和“发”都是现在念平声的古入声字,不妨念为近似“硕”和四声的“发”。大概是这样:
复恐匆匆硕(否、一声)尽,行人临(发、四声)又开封。
2)孤平拗救:
明代盛鸣世有一首五律《至日》,其中的颔联是:
洗药冰初薄,探梅雪半垂。
我们知道对句中的“探”如果念去声,则句子犯孤平,且“雪”字也没有平声的念法,则对句成了拗句。
所以,这里的“探”一定是念平声,读成“贪”,这样才符合诗律要求。
3-1)对句相救:
宋代李流谦有一首五律《偶失一丹瓢戏书》,颈联是:
已堕宁论甑,虽亡未失弓。
对句是工整的“平平仄仄平”(“失”是入声字),并没有拗救的情况,说明出句的“论”一定是平声。读成:
已堕宁抡甑,虽亡未是弓。
3-2)唐代张文规有一首律绝《湖州贡焙新茶》的尾联:
牡丹花笑金钿动,传奏吴兴紫笋来。
出句的“钿”字一般念去声,但这里它造成拗句,而且对句“紫笋”是仄仄,并没有相救,也就是说“钿”应是平声才对。“钿”读平声时在《先》韵,这里大约读成:
牡丹花笑金颠动,传奏吴兴紫笋来。
3-3)曾留下佳句“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的乾隆朝大才子赵翼(瓯北),有一首律绝《江边鸥鹭》,尾联是:
扁舟偶过忽飞起,我已忘机他未忘。
考虑“忘”字在韵尾、且两个“忘”意思相同,这里均应念平声,也避免了孤平。由于“他”是平声,此时对句可以救出句,尽管出句的“忽”(仄声)并不一定需要救。这里可以近似念成:
扁舟偶过护飞起,我已汪机他未汪。
5、在读音上,也有一些比较特殊的情况。它们多源于古音和今音的变化,也有仍存在于现代汉语的例子,刚好是我们所不熟悉的。比如以下的几个字:
1)监
去年有一部火透网络的佳剧,里面以贺知章为原型,塑造了既大开大合又老奸巨猾的“何监”形象,表演举手投足都耐人寻味。
“监”是个多音字,可是在剧中称“何监”的“监”应该念第四声,取“古代官府名” (《现代汉语词典》)的意思。
这个字在《平水韵》里同样分平声和去声,去声在《效》韵,意思和平声时不同,包括“官署”之意。
而贺知章本人最后的职位是“太子宾客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旧唐书 文苑传》),五代至北宋诗人徐铉有一首七律《送陈秘监归泉州》的颔联提到:
三朝恩泽冯唐老,万里乡关贺监归。
出句的“泽”是读平声的古入声字,对句是“仄仄平平仄仄平”,“监”就是仄声字。普通话把它读成第四声,这两句诗才富有完整的韵律美。比如这样念:
三朝恩仄冯唐老,万里乡关贺鉴归。
2)虹
这个字在《现代汉语词典》里也收录了两个读音,除了平声字以外,还读第四声,音“绛”,同义但单独使用。在中古音里,这个规律也一样。
尽管这很少见,但是诗词里遇到总要衡量它的读音。元代吴景奎有一首《满江红》就是这种情况。在岳飞那首“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位置,是这两句:
老虹青红疏雨外,远山紫翠斜阳里。
格律是: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平)仄平平仄。(对仗)
岳词“三十”的“十”就是典型的普通话读平声的古入声字,数字里面只有“三”和“千”是平声字,其他都是“上去入”,均属仄声。
比如吴景奎另有一首七律《六十》的颔联:“流连风月三千界,俯仰乾坤六十年”里,平平的位置选取“三千”即是典型例子。
上图《四库全书》版的吴景奎诗集《药房樵唱》里,“虹”字标为“降”音。但考虑“降”是多音字,不妨干脆用韵部名“绛”代替。这两句念出来大约是:
老绛青红疏雨外,远山紫翠斜阳里。
3)玩
“玩”字在《平水韵》里读去声,在《翰》韵,与“半、腕、岸”等字列在一起,这是应该注意的地方。
唐代才女薛涛有《春郊游眺寄孙处士二首》,“其二”的首联是:
今朝纵目玩芳菲,夹撷笼裙绣地衣。
出句句脚的“菲”字固然有仄声的读法,但那指“菲薄”意,与这里意思不合,所以出句平仄实际是:“平平仄仄仄平平”。
而韵脚在《微》韵,现在用普通话读来已稍有变化,但也不好调整了;“夹”和“撷”都是普通话读平声的入声字。不妨这样念:
今朝纵目腕芳菲,架屑笼裙绣地衣。
4)茗
“茗”在《平水韵》里读上声,和普通话差别很大。它在《迥》韵,和“酩、酊”并列,读音和“酩”一样。念古诗词把它还原成上声,就会更觉悦耳的音律美。
唐代诗僧皎然七律《山居示灵澈上人》的首联:
晴明路出山初暖,行踏春芜看茗归。
“出”是现在念平声的入声字,在诗里不妨年第四声更接近和谐;“茗”则需要念第三声,读成“酩”:
晴明路触山初暖,行踏春芜看酩归。
还有我们熟知的苏东坡“戏作小诗君莫笑,从来佳茗似佳人”里,“茗”读三声就合律了。
5)操、行
“操”和“行”都是多音字,在《平水韵》里同样平仄两读。当指“学行”、“操行”的意思时均读去声,分别在《号》韵和《敬》韵。“操”读起来自不必多虑,“行”的读音和“姓”一样。
北宋秦观七律《次韵裴仲谟和何先辈二首》(其二)的首联:
闻说何郎操行端,萧然环堵若为安。
出句的“说”是现在读平声的入声字,属仄声;“操”和“行”也都是仄声,所以出句格律是“(仄)仄平平仄仄平”。不妨读成这样:
闻硕何郎(操,四声)姓端,萧然环堵若为安。
6、除此以外,还有方言入律的情况。这比较复杂,始终徘徊在出律入律之间,难下定论。笔者曾撰文介绍过黄庭坚一首“花气熏人”绝句很可能存在这种情况。它的尾联是:
春来诗思何所似,八节滩头上水船。
这里出句的“所”形成拗句,需要对句“上”的位置为平相救,但《平水韵》里“上”没有平声,令人费解。笔者了解到黄庭坚现在的家乡话“上”有近似普通话“松”的读法,所以判断它可能是方言入律。念出来应近似:
春来诗寺何所似,罢借滩头松水船。
可是翻遍《黄庭坚诗全集》,并未发现另有“上”字读平声的例子;而且和这首绝句并列的两首,一是律绝,一是古体诗。
所以客观说要么是“上”读平声才合律,要么它干脆就是首古诗。只是如果以方言入律来看,这里的拗救颇为巧合,似不同寻常。
当然要以方言入律来解释,还需论证当地这个字的古音变化,否则孤证的力量稍弱。
古人有《丛残小语》,归纳唐宋人作诗以方言入律的19个字,这让不少诗句瞬间“合律”,读来令人茅塞顿开。
比如:独孤及诗“徒言汉水才容刀”的“才”读去声,这至少避免了“三平调”。独孤及是盛唐时洛阳人,可能诗人当时逸兴所至,一个方言字使得气韵别具一格;
陆龟蒙诗“莫把荣枯异,但知上下包”,其中“但”读平声。他是苏州人,不知道是否用晚唐时的吴语作诗。“但”读平声后即避免了孤平,可是这也意味着诗句里的“上”还是仄声字。
文中收录了苏轼的“废兴古郡诗无数,寂寞闲窗易粗通”,“粗”念上声;但文中没有收录黄庭坚的诗,这个“上”字才有如今的困惑。
读古诗词常见的“平仄两读”字包括:叹、论、听、过、思、忘、望、探、醒、看、胜、漫、凭、令、吹、不等等。他们在普通话当中基本上只有一个读音(“论”在念“《论语》”时读二声、“思”在“于思”里读“腮”、“过”作姓氏读一声、“令”作姓氏读二声,这都是较少见的用法),而这些字在诗词里则是需要加以注意的。
当然,写诗也不必为了运用“平仄两读”,而特意选取生僻的用法,使人摸不着头脑。那样的作品敬而远之也罢。
通过上述例子,我们知道当运用基本的格律知识,且把普通话念平声的入声字按照第四声来读、并对“平仄两读”和一些特殊的读音加以注意之后,就能更多地还原格律诗的音律美,再现唐宋风雅而激越的诗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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