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令冬，将士捷还，凯乐高奏。周主设礼宴，烹羊宰牛，犒三军而酬贵客。周主举樽以谢曰：“越士舍身搭命，封疆固域，朕由是感谢。”越使答敬其礼，止廷拜曰：“越虽势微，亦有将锋士盾，立盟维坚，同修永契。”周主对曰：“但贵国谌约，周必不背也。”廷再拜而谢，周主则曰：“薛使昔谋，逐谶如鉴，奇也。夫中原求仄于诸侯之间，迥虑迩忧，故朕欲谘诹其策，请以之示。”廷抿言未对，贷诸周公，周主倔之，则众举默然，公斡旋而曰：“战于胜败，皆寡士庶而亏国运，圣上须以兴民为策，以御敌为计，此乃大势也。”周主许其略，复状恍悟之貌，乃谓于廷曰：“朕闻薛使尚未齐家，恰荣宁在闺，故朕愿作媒修好，以襄筑眷巢。”则答曰：“余乃卑孺也，位难与媲，禄不足养，忝为奢及哉。”周主观其不吃敬酒，故曰：“薛使尝曰：‘苟若狄涉水趟河，则自刎以谢。’彼时狄师溯河而上，然则何如焉？盖君子言无诒虞，朕亦不忍赐，遂和以联亲，善否？”督府辩曰：“君亦尝许吾以石粮，庸兑其诺邪？今挟以故废，何以服众也？”周主闻之凛然，越使亦皆沉色，周主狭目而问曰：“使朕犟留，奈之若何？”宣侯倨身，作势拔剑，廷亟扼之腕。筵上肃静，暗焰妖作，文臣缩首，武将握兵，有趋斗之势。俄而周主斡还于巧笑，曰：“朕不过嬉言而已，孰不知越使曲意哉。”于是客众率畅饮欢言，既睦如初哉。
夫贤王亡归云丘，幼主即莅位，帝后听政，仕宦会审。王伏于堂，叩首而谢曰：“罪臣李攸颉伐周失利，甘领责罚。”后遂诮讽曰：“贤王实乃英雄也，为搏红颜之悦，不惜弃将士之生死，置国家之荣辱，败祖宗之基业。此三罪者，无以容赦，当诛也。”谕令即颁，群臣唏嘘，于是纷纷请命。众恳难罔，后遂酌情矫旨，曰：“革贤王之爵禄，贬为宜城太守，发配北关，以却异族，责成悔过。”诸将士亦有迁谪，后于是替擢家戚，以翊其治。
归期于别，宁王邀越使共饮于府，乃举樽而敬曰：“孤观诸卿年少羽翰，如枝正青，然则南越拔诸邦林，尤为可期矣。”越使共还敬，督府拜曰：“宁王阅尽沧桑，识人通理，岂吾等胤倪可匹也。”王悠然捋须，叹曰：“孤虽与中原共沉浮，今甫逾三纪，业无当初激奋。兹幸得领略风骚，惟恨难斯复哉。”越使齐拜以谢其惠，酒酣宴闹，王与宣侯契惜，酬觥痛饮。及兴致渐艾，郡主请茶于莹亭，廷偕督府拜会，于席三敬，一谢盛情，二庆新胜，三祝凤安。郡主再斟，谓于督府曰：“足下才学彪炳，何以屈师于薛郎邪？”廷忿然不平，郡主对曰：“薛郎容不及其俏，亦思不迨乎敏，岂非曰‘屈师’邪？”廷遂垂头耷耳，亦问其故。督府则危然正色，答曰：“为官父母者，顺风雨以普天下，泽被黎民，非怙权以求之财誉。先生耿腑亢怀，悬仁义而举民生，不惧毁诼，余甚钦佩矣。余自诩才不亚于先生，然德行纰疏，故而师之，以正己道。”二人敬茶而盛赞，郡主乃曰：“盖卿成室否？”督府面晕色润，啜茶而答曰‘否’。故郡主诮于廷曰：“如斯才俊，薛郎不谋媒说，此师非师也。”廷含冤难吐，郡主亦语曰：“荣宁恰识数闺秀，若卿有意，可襄与引荐哉。”督府乃搔发挠首，支吾未答。廷观之局促，终难捺己，太息曰：“咦，督府诚为受宠矣。访于狄则贤王聘之，使于周则郡主偶之。何以二人并行而徒鄙沦于孤寡邪？实属天命不公哉！”二人均瞅而瞪之，直教心寒，廷故饮罢，踩鞋而去。
寒风如刀，刮面削耳。越师归家，帝屈驾相迎，观士单衣薄履，遂赐众添裹，恤曰：“诸卿不畏生死，御朕珠冕，匡扶子民，越当以诸卿为傲。”将士则高呼曰：“龙尊亘烨，苍天恒睦。前征亦难，忠心亦赤。”帝犒三军而馈饷银，轻徭役而减租赋，与民均定。众臣谏宴，帝以伤财而驳之，于是校检将士，与诸共饮，举三盏，士皆许命。
冬日回暖，余寒未央。帝游于居凤台，止廷拜谒，辄请入亭席。帝问曰：“薛相有言否？”廷即出而谢曰：“臣犯圣怒，罪愆衅刃，足以问斩，请降天韪于斯。”帝示以状表而夸曰：“薛相劲笔遒题，文字潦飞，酣畅淋漓，朕焉能加罪邪？”廷乃汗颜，伏额不起，帝复笑曰：“朕罚以举茶，三拜于天灵，曰‘知悔’；亦三拜于地祇，曰‘乞恕’。”廷故卸悬心，如之而谢恩。帝则诏曰：“今乃祚天弥云之际、亦妖雷哗乱之秋，国孱庶虞，碌碌自危。夫薛相志豁怀虚，以天下为己任，故朕抵功免过，还授相印，复彻爵禄，望之懋践如初也。”廷三拜其恩，乃告辞，帝抬手欲言，终没于叹息。
止廷还邸，御书与云生造访。御书啧舌曰：“余知陛下惜凌远，未尝思迄，乃惜之如己也。此虞君犯上之罪，岂不斩乎？凌远憺居高庙，惹众人之嫌也。”生亦和曰：“夫乡俗寿翁均以为贵相，可逢凶化吉也。”廷无奈自哂曰：“诸位誉之咸矣，余乃游离于生死，一朝失稳，则万劫不复，岂敢倨傲哉？”复问生以故案，则答曰：“余校勘矿窦，基浅而顶实，框以沉木，轻易难塌。余遂详验，柱梁无蠹，却具炭迹硝痕，恐为蓄谋之举也。余乃查诸钱铺典柜，其庄家咸嘱同名，余自悚然，还都密访，其实骇然，盖天水之资业，半数归于其账，富可敌国。此人扼一方之脉，乃大患，不可不除。故余悬缉，以究之底细，盖其尝为尚书之府属，年初猝病称归，不知去向。诸业亦易主，今尚未册籍，是以一时难断。”廷故问计于御书，则答曰：“既无主籍，可立封以充库。”廷乃曰：“此举打草惊蛇，难以尽诛。故余以严察为宜，详审赋税，鞫查党羽。”御书劝曰：“此事恐经逾数朝，所牵甚巨，不如腰断，何苦固究，以致良莠同戮哉？凌远虽恶恶，此令即出，必引满朝风雨也。”
事方酝酿，疑云密布，朝野横栗。帝乃悉觉，资于内书，则答曰：“臣闻薛相欲治陈疾旧疴，诸臣不知利害，为保己身，则拘行寡言，谢客弃访。”亦曰：“薛相尊僚爱民，诚乃良仕，然其身居高位，独揽大权，久怙则易专，故请陛下吝惜，警之以削。夫权极则恃，财厚而倨，鲜可幸免也。”帝负手观窗，兹乃风啸云卷，山雨攸来也。
内书归府，尚书与咨，问曰：“何陛下之意焉？”内书搔发，答曰：“陛下曰：‘弱主登基，朝中多前臣，荆棘环肆，朕难主乾坤，是以篾刀之锋，岂能自钝也。’儿恐斯事难以善了矣。”尚书遽然怵色，曰：“丞相奉天谕，悬剑于梁，必扼根刈须，彻骨竭毒，然则何以汝父纾咎遣骚邪？”尚书心躁疾踱，凝眉而忖，乃曰：“为存亡计，迈乞内书之扶衬。”宋老几欲膝求，青嫣带泪而曰：“大人折煞女儿也，大人有难，儿岂能坐视，然斯无斡旋之仄，何如焉？”尚书稍理容颜，于是曰：“明朝会堂，迈将拟奏以揭其行，望内书资协。”内书惊然对曰：“薛相乃贞，此莫虚之名、污毁之举，儿尚莫能矫作，无论征以陛下之信也。”尚书锋目顾忖，内书惶然避觑。尚书故步于窗前而叹曰：“女儿自古多温润，俏面深情睐逍遥。奈何郎君怀天下，故痕新创不足惜。”曰：“夫落花终溪，溪讫川海，落花愈多情，愈恨流水之决然矣。”内书闻之，似赧似愀，对曰：“先生忠君忠国，岂余可诬蔑哉？”尚书附耳悄曰：“先帝与二王无兆而崩，窥即见异。”于是尽陈事实，内书骇极，茫然无措，尚书遂曰：“此罪但昭，薛相必为赐。如内书与资，迈定求赦其豁也。”
翌日，群臣竦穆，帝于莅，乃笑问曰：“奚诸卿俨然肃杀也？”尚书出而拜曰：“臣表奏状，劾于丞相，禀陛下以作主。盖薛相擅任亲信，未经殿考庙审，陟莫云生于司丞，乃劾首屈；薛相为排异己，尝以子辱挟，迫阁老于辞，乃劾次屈；中原垂涎吾土，是以勾结丞相，许以厚贿，岂料为内书所识，诱而不从，则欲害之，乃劾三屈。”帝讶然问责，内书出而肯首，则尚书又曰：“薛相毁乱纲常，僭礼越纪，毒害先帝，矫赐二王。先帝近婢，私告内幕；二王遗孀，联揭详端。臣唯恐有失偏颇，几经甄勘，果然也。此等悖臣，欺君弑主，目无伦法，乃劾四屈。”帝闻之，怒目握拳，质问是否。廷及膝于殿，合袖以表曰：“臣耿耿向君，绝无异心，望陛下明鉴。”帝遂问曰：“适才尚书之四劾，其然否？”廷少默然，则不讳其揭，答之曰‘然’。帝身于颤，挥袖曰斩。廷含泪盈眶，拜曰：“臣自知罪无可赦，仍尚有一惑，望陛下赐教，盖孰陛下以孝与义先邪？”帝闭眸落座，即沉吟曰‘斩立决’。廷遂含泣解冠，叩首祗拜曰：“臣认罪伏法，无据可辩。”内书泪浸衿衽，拜曰：“丞相虽开罪，望陛下念以赤忱之心，宽其罪愆。”群臣亦跪首求情，尚书卒就曰：“先帝已逝，宦庶并缅；国之今状，功在丞相。望陛下布以圣恩，轻其刑罚也。”诸卿诉求，帝始诏曰：“薛止廷褫职逐北，终生不得还都，莫云生亦究之同罪，即日榜昭。”迁客叩谢恩典，乃出宫，廷则心火顿涌，高呼曰：“余有其幸，奈何无命也！廷有疚于先帝，无愧乎圣上；有负于黎民，无违乎苍天。”当即呕血溢汁，厥倒不省。生搀之入府，速呼郎中问诊，则其道曰：“丞相伤及中气，其状堪忧也。余无才，以此症不足药治，万望嘱宁哉。丞相亭韶之年，祇惜矣。”
内书探问，泪妆朱目，细指柔凉与握，声嘶而曰：“妾负先生之诲，痛不欲生，心寂如死矣。”止廷顾于帐幄，弱气曰：“余梦家父，父曰：‘臣既誓为君死，终逢是日也。’余故后思，新旧之争，难免有所殃及，孰料祸茔缠己也。君主彰仁于国，不可失其道，盖君之道，孝悌也。是以陛下实谷于仁义，如不惩廷，难服天下也。令尊狐巧，使君反戈自伤，焉卿可掰腕也。盖余心虽泯，亦不忍弃觌。夫少之所雄，则国之攸盛。古木蔽日，掠翳精粹，于是荫下无苗。臣权则君喑，故余盼卿以国为重，广鉴胤材，折杈陟青，以丰陛下之翼羽。自古忠孝难两全，尚书虽尊为长侪，亦请挺膂莫屈。”内书则曰：“宦海翕动，妾恐难贞，不如辞却，侍于先生左右，以赎己过。”廷猝尔起身，目瞪如铃，拥其臂而曰：“卿具佐才，应侍于君侧，岂能逐庸泛碌而徒观国之轶轨邪？”廷言罢而躺，久咳不止。内书遂抚之，侍以药膳，盘桓不愿去，廷故敦劝而逐，内书长拜告辞，每步还首，乃返。
内书方归府，尚书出而问曰：“盖其与嘱乎？”则对曰：“先生之训，余自当奉以为诫。”尚书故谆曰：“儿莫为所蛊，以致血脉相残也。”内书愠色，驳言而语曰：“孰非大人利用之匕焉？”尚书勃然大怒，厉曰：“父择贤婿，已定吉辰，青嫣还闺，翌日即辞，以俟出阁。”内书决然解冠，盘发绾簪，顿首而曰：“竖子不孝，大人之恩，来世还报。”遂拂袖阔步而去，尚书吹须抖指，气煞无言。是夜，御书、宣侯与将军来探，宣侯擐戎着甲，御书乃曰：“胡宋朽知陈邪？抑何以遮纱而揭隅邪？余尤为之惑。”廷曰：“罢矣，余曝则事既，诸卿无恙，余亦心安也。”宣侯拍股而曰：“咦，宋朽知甚，乃大患，某以擒杀为善。”三人力劝方休，将军问之归处，则对曰：“天水无以容身，且还北郡矣。”御书知宋子掌北郡，以为不妥，故谏之中原。廷遂对曰：“虎去爪牙，焉有所害。今余碾为草芥，存亡何关也。”四人长谈，子夜乃散。
止廷颐养数日，无所祈求，卒携云生去都，伫于城下，望之楣匾，乃三顿首，亦留字曰：“居凤台上居凤亭，居凤亭中居凤颜。凤颜勿忘锄耕日，民几庶丰撒金枝。”贬臣即兖郡，昌侯设宴饯行，问曰：“夫冤屈之苦，尝以如何？”对曰：“弑君之人，岂言无辜。帝谕免诛，此恩业大，何余更求哉？”罢了，昌侯极力挽留，亦难渝其志。廷遂加鞭北去，诸长皆宴送。廷卒劝生归孝，则答曰：“云生岂可负先生知遇之恩也，况先生体欠，更难袖手而去矣。”廷乃三拒，生终遂其愿。廷方还北郡，郡守请茶，畅谈逍遥，不论是否，复欲聘为帐下。廷婉谢之，则寻山村隅落，自建草屋，深耕瘠田，后应长邀而设塾，以开化童孺，书声嘹嘹，形容奕奕。偶逢长尊外归，设台说书，童子嫔妇争问趣志，如闻豪士壮举，慕慕期然，效之以藤帽竹刀。夫淳朴之风，宁睦之境，隔世于外。
止廷常与诸长者酬饮，或曰：“今天下纷扰，帝王求大统之略，宦僚募有识之士，然后御万物。迈等无所图，唯一钵之饱，一衫之裹，一室之庇也。百年之后，同归黄土，何异之有焉？盖殉器冗寡也。迈闻夫子自天都谪，何故也？”廷则陡然举盏，仰脖而尽，少顷即立，身虚步浮，于是拂袖而去，长笑曰：“同侪叹兮性难羁，劝并筏而谇独诣。堂尊恨兮志侮短，拗浅目而笞孱膂。俗坊嫌兮身穷陋，泼禽秽而骇犬豺。癫人笑兮不得意，饮朝露而踏四方。”廷甫归草屋，酒酣意浓，则提笔而著以《问志》，曰：
“庶平元年，冬末，廷为褫黜，终日介怀，后虽释然，亦有所阙恨。余尝自讽曰：‘权高位极，则难善终。’本以戏谑之言，不幸成谶，自吞苦果也。余自诩正气遒浩，未渝己心，今复顾考，是为愚钝也。刚尤则易损，曲輮方善远，纵然腔满膺填，忠贞而勤勉，若无所施骛，亦堪为欠妥也。
惟先父故在，常诫曰：‘威威儿郎，垂砺其志。立则其一，乃身先士卒，御敌以固土；立则其二，乃登堂入庙，祈雨以治民；立则其三，乃臂由君枕，安邦以定国。’夫幼己天真，效父之志，勖己懋学，欲涂宁于天下。而及家族罹愆，夺爵丧门，余蒙恩幸逭，苟且于世，生死孰别也。值随君北徙，余燃微志，乃效命于鞍前，护之周全，以为此生即休矣。岂料天命加顾，擢为人上，承诏诰命，踌躇满志，何等风光哉。然时不足岁，溘然辍免，家产充没，府门受株，何其卑介矣。
今廷隐于山野，常与翁惬饮，论及世道，方有所憬悟。余故自问，何为志哉？夫畜狗彘而养蚕桑，以丰傍梓里，其乃志欤？抑务商参贾，敛仆豢婢，征租而养赋，霸良以侈财，其乃志欤？抑皇谕裹身，揆士庶之荣替，牧地域之兴衰，其乃志欤？抑涂血戴创，舍命杀功，攀高居位，雄师将麾，极一世之权誉，但求翻云覆雨，其乃志欤？翁因对曰：‘立则万事为志，殒则诸求齐废。自史为载，古今帝王者，祈仙寻丹，岂在少数焉。’是以余砀发诲慨，枯欲之徼，求以长生也。廷卒问曰：‘生死轮回，岂有异哉？’翁则指诸古木，对曰：‘草木无生，自无死也。’余以为谬论，翁笑且弗答，故而冥思曰：‘山翠林郁，是为无生哉？落花败叶，是为无死哉？’余陷乎迷局，难以自拔。
余观诸翁仙风道骨，劲气使然，须眉飘然，则穆然敬腾，非经年累月之积，无以窥道也。故余再拜，求之教诲。翁颔首而笑曰：‘凡间再无帝王事，生死簿上自销名。无常还魂斩枷链，仙子曼舞歌太平。’余不甚解，翁亦未析。迨席撤而散，余幡然惺彻，是以吐拙，虽意浅思白，所以化己之锢，亦为慰藉也。日升月悬，夙斡夜转；宙辰翕逸，太虚衍宇。生前守岁，以奢奇遇；长冥作古，始为不朽也。人咸忧己患物，出者御命以渴茧织，溺乎思渊，苦于捭迷见道，以求触之厄倪；入者则奔波劳碌，黩身贾庸，欲振之哀音，以求闻达于世。先侪践之，胤嗣效之，其举皆为然乎？是矣，胥以不甘其齑而诉生之须臾也。故欲无欲，则无生死；长生之欲，人之亘志哉。”
止廷耕作而授书，不闻路谣，偶会翁叟，围炉温酒，师之洒脱，翁则劝曰：“薛郎甫立，若不奋发以彰其英姿，有负韶华也。”腊寒殷瑟，悄然春归，邻里张灯布联，筹举年会，围篝火而庆，互赠藏酿。众人盘膝箕坐，或引亢高歌，或猜拳赌酒。长观廷兴致悻然，遂告众曰：“若夫子引酒将诗，则余众皆敬以三盏；不出，则自罚之。”众人哄然应和，廷难推却，少啜而吟曰：“王公不识旧烟火，应把锦缎换素帛。流年似水忘忧寞，一杯春色与君酌。”
春风拂翕，莹绿匡萃。方为堂散，止廷倚柳而读，诸童子环于其下，乃问曰：“大人常谓夫子贤，其贤乎？亦何谓为贤也？”廷卒对曰：“世人以德而区，贤畏行纰缪，思于教化，藏民于中，忧百货以充国；庸患己不安，虽金缕华服加身，犹欲聚敛；恶偏行止尼，戏虐于人，恐其不尤也。师难谓贤，亦不甘迩庸，故设庠序以授学于尔等竖子顽童。然汝皆不恩己，常探奇习谑，嬉弄作怪，亦每逢行考，语耳传私，杜撰徼誊，不悛歹误，不冶造化，诚乃气煞也。”廷言及斯，乃扬帚作挥，诸童嬉笑哄散，亦歌曰：“邻家有哑妹，欲把夫子睡。夫子家不回，深夜自买醉。醉罢抱树捶，口中念天水。天水藏深闺，良人娇声媚。”廷闻之，气极而笑，遂弃书抄尺，循声追去，少有骂言。
止廷还塾，邻老告客访。入院内，客出而拜曰：“余乃绍阳孙平，奉吾主之命，拜会于子，以邀入吴。”廷还与礼，请入座，问曰：“余无籍无名，亦居于远陋，何足适觅也？”客问曰：“子悉邱恒乎？”对曰：“余与之同窗数载，略有寒暄。”彼因曰：“云积亟荐于主，言誉表盛，故使余面见以咨许。”廷拜曰：“贵主惜才，余甚恩慰，然此去路遥，廷不幸抱恙，难堪颠波，故深表歉意，无以共襄伟业。”吴使告辞，廷遂抱酒寻友，荫于树庭。酒尚未入肚，邻老复趋如，告以客访，廷故借言托拒，翁 则曰：“此人俊眉秀目，纤尘不染，异于凡俗，欲拜会夫子，不见不归。”廷乃返，观贤王之贲躯，唯矍然而拜曰：“贤王屈身委尊，陋居生辉也。”王曰：“有酒乎，茶茗亦可，盍亭中相叙哉？”乃对坐于石台，廷斟酒以问曰：“何故王之陬屋也？”对曰：“孤访以事宜，欲榷与凌远。”廷曰：“今余贬为庶民，逐去天水。若及王事，不善斯道；若及媒事，无能为力也。”王则举敬危坐，语曰：“君子相惜，孤不忍卿荒其才而抛其志，今国中祸乱，异族窥觑，故邀卿同袍，共拒它者。”廷还拜而叹曰：“贤王深明大义，余乃佩服也。是矣，兄弟厮室，终归于长序辈谱之骘，岂容另宗染指。阋墙之于外凌，孰可容争矣。故余又思，天下罹祸，若为它犯，岂百十人可以却之乎？”主客对饮，贤王即曰：“罢也，孤酒兴起，不谈社稷。昔自蠡亭别，孤常怀介卿言，方败始知，孤终未过美人关矣。”廷笑曰：“美人无兵，其媚为刃；红颜不谋，其弱为计。虽然，豪杰莫不趋之，粉身碎骨亦甘之矣。贤王尝欲以国为聘，真乃大丈夫也。”王垂目而摇首，叹曰：“惭愧矣，孤以一己之怒，陷将士于不义，兹回首再顾，可笑至极也。盖丈夫立于天地，弗徒为一家一室，亦尚为一国一土，岂能专己之欲焉。”廷拜曰：“贤王胸怀凛然，余乃受教矣。”主客对劝酬，罢则王辞，临别而告曰：“卿尚年少，莫为世故所羁。孤府中设酒，以饯卿至，望以虑决。”
止廷思数日，请教于长，长亦劝其出，然廷心有所念，游移不定。是日，廷甫农归，有三人不请自入，为首者问曰：“此乃薛止廷之所乎？”答曰‘然’，彼曰：“余奉命以领君赴宴。”廷漠然问曰：“此乃贵主请客之道乎？”对曰：“君若不从，休怪无礼。”于是二人擒袭，廷与之论，闪转腾挪，以招制敌，方七八回，踢将二人出，己则毫发未伤，器具无损。廷请之入座，问曰：“君可告以正事否？”彼取帖以赠，语曰：“余为狄客，幼主不日登基，故请君赴会。帝后命之务竟，若君不从，可以武相迫。”言罢，置帖于案，落魄而逃。廷遂观帖而忖，不知应否。狄客方去，云生拜访，廷问其由，答曰：“母驱儿出，无所依靠，故觅先生而投。”生方话落，则院入浑音，有曰：“贤婿尚在否？此穷隅僻陬之地，实为难刨也。”二人出迎以拜安，宁王携腕入堂，语曰：“咦吁，贤婿莫以生疏哉，昔尚为越臣，孤不便僭言，今则无所顾忌也。贤婿沦落斯境，皆拜越主所赐，何须眷恋。既无门途，盍随孤诣中原以谋生邪？况荣宁思之甚，闲则修书，然鸿雁弗衔，以致雪梁墨案，不胜凄然。”王遂与之书帛，亦曰：“荣宁渴于答复，日思梦念，故请开释。”
亭夜静谧，宁王与云生去眠。止廷阅书，乃曰：
“薛郎敬鉴，荣宁遥礼
望望楠木，悠悠金思。荣宁常扶高阁以眺瞩，郁思忱念，惟希目迄，以享君之喜怒，以凭君之作息。时闻唤语，亲昵羞应，妾搴帘而探首，盖幽合密会也，遂慕引妒作，何以非己焉。妾闻红药解思，采而煮之，痴心如沸，断然泪没，则羡云鹊之飞宿，恨弱肩之未羽，不能与君伴矣。妾近日闻君异，迁谪它境。妾系君安危，探之无果，辄欲书问；寄之无处，聊以排忧也，古人云：‘至深之情，奢言謇表。’妾固欲引万般缠萦，誊绢即逸也。痴痴夜梦，君容难及，触则消弭，妾由是衔泪而醒，懵懂无措，故抒情以字，捻绪以青。古今诗赋辞文，皆为荟情之作，感人肺腑也。是以妾研习拜读，怅滋而忧泛，于是心泪涟涟，伏案而哀。世人或嫌矫作，盖不知情者，不在其中矣。
荣宁虽识浅，亦悉志士之节，必有其傲。妾不明其详，所闻因果，皆难稽考，是以弗敢赘劝。私以为君之藏志乃不甘于菲也。凤落为槃，龙升幽渊。穷困之际，无所眷忌，终朝扶摇振翅，是为鲲鹏矣。薛郎之颖资，评则如侮，但人未失明，皆可以伯乐相之。君享誉于遐迩，自毋庸虑迁，然妾以私心，盼君之迄如。荣宁常温君之故言，叹于己拙，更仰君威。故妾愿长佐，资以腾云。
笔墨徘徊，期于达意，添而再删，遂成此书。荣宁闻父王徂访，喜不自胜，则托书拜君，袖之颤然，心之跃然。夫庆幸之余，亦有所失也，妾虽自忝为君之知己，君则弗然。夫知交者，在于交也。君凡事己藏，莫问则缄，常不愿坦然相告，以致闭目塞听，无以分忧排难。雪轻可折枝，患积则病发，岂不知乎？昔君之答复，凡寥寥数白，皆为赘赞，岂不厌乎？妾自幼浸溢鉴之誉，渐淫室之夸，无须自诩，更非所图。燕雀啁啾，盼之鸣和；所述衷心，企之翕燮。君之佳许，乃所三求。然薛郎唯避而不采，其失意之情，君未是悉矣。
荣宁自知言缛不善，然一别疏会，再见亦久，则难免语不尽辞，故奢君之容宥。妾实忧君也，若能以书告安，如享蜜饧，寤寐晏悦。闺镜于妆，俟君梳添；幕灯于织，待君覆手。琴音于蜚，邀君合奏；茶茗于悠，请君偕品。古人厮守，何谈身外；宓阁守璧，唯凭妾心。
荣宁敬表”
廷品而三读，乃折书阖目，支肘而眠。王甫起夜如厕，观之白绢干墨，不禁轻叹，遂取毡毯而披，夜深虫啼，嘹嘹其唤也。翌日诘朝，王乃告辞，问曰：“贤婿未书只字，孤作何答哉？”则曰：“今余乃一介草民，何以作答也？”王叹曰：“罢，孤了然矣。”遂去。廷还则谓于生曰：“掇拾行囊，明日即行，赴于北宴，既则谒贤王府。”生乃诺然，照言裹科。
止廷与云生北行，至周都宜隆，暂为落脚。夫食之果然，越客即启程赴狄，驱经宁王府，廷即驻马，观之楣匾。故生悄问曰：“叩否？”廷目滞而未应，因问曰：“今世之缘，乃前世之积否？亦来生之续否？”生答曰：“盖人之相与，知己为贵，触弦而辨音者，求之鲜矣，更稀于遇。夫人孑立于世，寻究归宿，酬觅宾朋，若得一人者，焚烛膏以夜叙，书灵犀而彻晷，诚乃善哉。先生踟蹰，是为多虑。”廷爰叹曰：“理因事晓，循遹其道，何人否悉。然人凡有所忌，知由行践，非易举也。”廷遂与之怀书，生趋临叩邸，则有童婢出，生卒馈而予书，拜曰：“家主自越如，乃应郡主之邀，故拜书递请，劳以代呈。”童婢奉函入府，越客即策马而去，生故问曰：“既抵之，盍见之？”则对曰：“罢矣，不见为善，以免惹幽。”夫童婢登阁，拜郡主以客事，告曰：“有越客应邀来访，特投书谒址。”郡主详阅，乃故人迹，攸行府前，四下无人，遂质问其实，童婢惶然下膝，答曰‘不知’。郡主启书，乃曰：
“郡主敬启
郡主在尊，庶廷微礼。郡主珠玑之言，振聋发聩，鞭策于廷，俾余羞然。故余重考己行，乃失意居多，虽自有所参省，不过一时之慨也。吁呼，古今文豪大家，皆具旷世之作，凡甄其背景，莫非成于命舛之际。因懑而奋，因宣而著，抒自衷而抻其志，其若弗流芳百世，异也。万物息变，唯思隽亘。郡主睐廷为知己，此乃余之幸也。故余亦愿吐诉其恳，徒作而无果，盖非己否尝，诚乃浅拙之资，难以修辞矣。况廷居于庙堂之际，常殚精于碎事，无暇邈思，是以吾腹未存余墨也。而及罪辜肇揭，贬谪为尘，余夙夜颓叹，丧志涂悲，何以衍论哉。
郡主透墨以彻喻，诲余浊首，廷由是感激，唯顿首而谢焉。余近日辗转难寐，蹇于归处，亦尝求教于诸翁，爰其告曰：‘士应远游，以添翰翼，以体民苦，此乃胸襟也。参象而撰契，以修辟揆，抟执复蹴，肄贤毋怠，此乃睿行也。惟若滞足于淖，罅目于衅，困缚心性，踯躅拘末，终日嚼笔吞墨，戗于世而贮其苦，初可为人赏，久经如斯，必遭人讽矣。夫志乃镌于轨而非衔乎唇也。耿者于琢，不究其位，不恨其遇，晋则匡社稷而奉宗庙，迁则砌墙瓦以惠街坊。是以少伦须多劝学，阅卷治书，察群省己，后逮之于用，方有所柄也。’余闻是言，目涣思浑，复聆卿音，棣窍伊始也。
故廷当罄余生之烈，衅身祭社，以筑太平之基也。余囿于势单力薄，举顿行挫，虽难以撼参天之树，如可借风动枝，斯亦不枉矣。盖人皆怀其专而各秉其志，诚无轩楚轾谦之分，乃重在履之，日践月蹈，集腋成裘，方得始终也。跬行不辍，垂策习韬，是非功过皆由后人论罢。然则余恐久而韬性渝志，故为砺杵于健，遂如是之言，悬以自勖也。郡主亦可勤督，如廷滞惰，请搴耳诮诲。余自恭听，俯首长拜，不胜感激哉。
言业迨斯，竭陈余笃，本应无赘。奈何郡主之谊，薄天地之厚，廷不敢负，自难淡漠弗视，故阐殷腑之言，以彰己境。郡主在崇，廷乃告歉。及卿阅此书，余已它去，后生恐悭其遘，亦实为不舍。夫陌客旅于途，偶一时幸会，犹惜偕度也。然人各有其数，旋即分道扬镳，志殊向舛，不知会期。卿乃廷之皇遇，廷却非卿之徽缘，故不敢扰也。凤望仰息，燕雀守僻；命冶运势，乃陶斯人矣。
黍离祸孽，稗寰罹寇。迪考遗风，攘虏撵厥。前豫难征，存亡未卜。望卿憺康，毋念廷卑。
止廷敬呈”
郡主阅毕，泪潸成行，印痕于书，亦身难支，着软于地。顷则云谲，奔雷滚滚，呼啸于天际，复雨随泪下，霑湿裙襦。童婢掺之，不慎落书于阶，豆珠冲刷，则墨溃而韵化。郡主扑拾，空余斐屑，遂号啕不止，悲极而怆，不省人事。
止廷去宜隆，借道千石龙潭。雷雨倏作，越客暂庇于栈馆。云生观之奇景，叹曰：“泫泫澈水，蔚蔚青石，萃共工之妖宠，拜地祇之魁作；汩汩汪潭，赫赫龙台，毓四时之灵，巧鬼斧之工。有斯景也，观之则颤，触之则寒；置于其间则渺，去乎其远则寥。弗即亦弗离，若为之囚矣。”廷亦有感而曰：“夫四时不易之状，乃其初也；朝雨而暮霁，云霞即幻，乃其外也。故一晌感外，不可忘初矣。”生敬拜其言，憾然有曰：“秀景韬于山林而发，则游人纷至沓来；先生匿于荒村而昭，则王侯报名递帖。云生趿步踽独于世，起伏无常，心不甚睦矣。”廷遂思而问曰：“云生有心许乎？”生即呛然，吱唔而语曰：“何故先生是问哉？”对曰：“神无所定，囿于无主也，及至齐家，后脊抵戗，岂心有虞焉？”生瞥目不屑，卒曰：“生尚年弱，顾己尊母而已。先生则应多自虑，二纪在即，万莫功不成而家不就，徒余空悲戚哉。”雨歇空晴，燕过雀鸣，藤枝葳蕤，蝉音复唧。廷闻斯言，举杯而顿，怒骂其竖。生自知触讳，即夺窗而遁，勒马袭远。廷遂罢饮而拾，驱马追去，亦高呼曰：“当初青石潭，依稀当时景。当初青云志，迥殊当时情。”越客离中原而入北国，生故问曰：“余以事周为上选，何故先生投北疆也？”廷则叹曰：“帝王之事，且随之去罢。况余有痼疾，欲得苟存，不应过劳，是以修身养性也足矣。如云生它志，可寻别投。若不与吾同，乃前程似锦也。”生躬拜无言。
狄都云丘，崇楼矗阁，筑城郭以千仞，砌墩台之万丈。海内之货网罗焉，四方之士招徕焉，往来熙闹，如泉涌溪流、蜂拥蚁聚，低眉不睹其履，抬首难辨其径。汗蒸而充巷，畜溺则曝挥，与酒搅醺，其骚异也。乌河泛波，粼光陆离，桥拱如新月，并帆容过，津无余宕，桨激浪叠。遂有客叹曰：“处乱世而悠然自得者，云都也；迁百朝而长盛不衰者，亦云都也。”越客即都，拜礼司以呈帖，吏则置客于驿馆，去而即返，告曰：“帝后请足下晤，是以俾余资引。”越客从履随踵，历曲径而入偏阙，吏乃辞去。越客入殿候立，久而帝后始出，韵姿犹绰，词不尽比也。越客鞠躬，后卒喟曰：“但别须时，薛卿形容狠改，消瘦如斯，惜哉。夫因果既逝，勿挂往昔，薛卿将作何计焉？”答曰：“后念廷康，余自感恩戴德。今廷殃于风波，亦大病初愈，故弗敢有所妄求，唯欲迁居一隅以谋生计矣。”后与之商榷，劝曰：“幼主尚浑，羸弱而懵懂，本欲留卿于都以伴君读，恐招致愆怨，故遣赴州郡以治事。及明岁绩审，则入朝参佐，事三年，拜以内省太傅，弼君谘议，其何如焉？”则答曰：“尊后畀以眷顾，余实受宠若惊。然斯事重若万钧，不可莽断，请容余思。”后则允肯，越客辞宫，生遂问曰：“先生接许，如乘捷风，腾于青云之上，胡不为也？”廷昂首威目，对曰：“虽然，岂余足享哉？士有气节，岿于骚诱，亢于淫威。”则问曰：“既先生无意，胡唯曲诿欤？”对曰：“客荫于檐，必惮主情。吾今无势无倚，使其拘囚，孰问之？庸亡之？”生即诲悟。
盛典临迩，举都畅然。是日熹和，止廷方游归，云生俟于前廊，告以越使造访，乃故人至。廷入馆见礼，语曰：“此别逾久，冬晃春逝，今异乡逢再，尤为惦怀也。”越使对曰：“诚然矣，遥顾昔季，先生为使，如奄追佐，当时之事，历仍于目也。今位处迥异，徒感世事难料哉。”廷笑曰：“宴升而序作，墨盈则文洒，足以彰君之修才矣。余虽未幸其景，亦可状风流之韵、倜傥之雅也。君乃酩酊而归，几不能行，若非贤王善，焉归以去兮？”越使腼腆，觑生于旁，故欲言辄止，生即作了然之貌，掩门而出。越使悄然曰：“夫先生为夺，家父登相，长兄云承司其席，门生亦各立，排挤贞士，斩锲升途。宣侯以轻言犯上，革职颐养，次兄宪乃钦御统。”廷则味苦心涩，问曰：“何为其然也？”则对曰：“先生去都，父因与御书夜谈。翌日帝即赐喜，令妾卸任归阁，以备亲事。今妾可为使，乃三求之。如今之况，诚非所愿矣。”廷目涣而哽咽，徒有悲叹曰：“哀哉，躬耕懋勤，隳于朝夕；恨哉，天命戏余，其嘲尤甚。”方于对坐相顾，越使媚态赧容，吱唔不成语，廷卒问其故，越使化言于叹，乃颓然而去，背影寥寥。廷淡然啜茶，凝神而瞩，不知作何思。
仲夏乏气，倦意如浪。云丘生息兴盎，草木葳蕤。幼主登基继位，昭告天下，曰：“皇天后土，开明鉴示，紫云兆瑞，梦龙衔旨。朕祗绍天意，奉印披谕，即天子位，临朝掌尊，缵祖先之志，宣黎民之诉。兹若不逮，托象而彰，朕迎辉濒，以制天命。今时气翕和，物夭人令；国治贤韶，才敏士卓，此乃轩洪也。是以定年号为‘洪元’，以表其盛，以许未遂。命钦亘佑，宦庶并朝；天仪朕韪，万邦俾贡。”幼主拜禅台，祭宗庙，宣诏事宜，庆以国宴，云云尔尔。典既，止廷遇贤王，甚为讶然，王笑曰：“孤虽为褫谪，此宗亲之实，亦不夺也。”遂有问曰：“太后召否？”答曰‘然’，又问曰：“畀之恩否？”答曰‘亦然’，再问曰：“凌远何如？”答曰：“余近日彻夜难眠，扪寻己志，盖贤王之诲，乃发余穷心，故欲效命以襄业。然今为太后所阻，难以脱身而去，苦于无奈也。”王即悦然以执袖，语曰：“孤偕觐见，凌远但陈之，当保出入也。”廷登殿面圣，太后咨之，则答曰：“廷为凤识，上苍赐福。余辈无才，忝为阶石。人微言轻，怀璧其罪。余本垢命贱格，乃衣褛披褴之流。恩谕不加，恰媲其身。廷表愧意，告凤周知。”后乃愠色，叱曰：“岂薛卿不识抬举焉？”廷唯顿首，后使人差押。王乃登殿，喝退左右，拜告曰：“今廷臣于帐下，当效其忠也。太后欲夺其事，其为妥哉？”王卒携廷出宫，后竖眉切齿，徒饮不甘。
贤王领诸北上宜城，路经荒岭，闻厮斗而探，乃肆匪抄劫。云生济之，驱妄徒，救零还孤，其人身负重创，未能相挽，气咽息断。王观之衣饰，卒搜于上下，觅之密函，有曰：“乾坤开彻，天道昭化。贵谋韪举，朕乃悉知。夫狄主也弱，其母也庸；其叔为贬，其侵为阻。然国体亦盛，将卒犹壮，若以兹轻，恐吞败果，故趁之不备，饬力戮攻，则强敌可摧，王业于就。朕盼斯音，同谋共举，以约佳时，伐而覆之。”文末则锲辽主之御印，用以示威。王即与廷榷，以之事切，欲还报于都。廷劝曰：“太后与王隔阂，虽此书足信，恐亦难纳谏也。”王诚悉此，然知情不禀，非臣之道，遂托生以呈。生策马之云都，谒太后以实。后乃合卷，诏曰：“莫云生捏造军情，欺君罔上，惶乱人心，乃杖责二十，下狱坐悔。”
贤王携止廷归府，赐室落脚，馈赠甲胄。廷乃擐甲试身，对镜理貌，凛威腾腾，儒质堂堂，是以叹曰：“余因旧隐而去甲，经逝度载，其滋已寡，今还披佩，恍然如故矣。贤王尚不以廷微，亲邀力请，岂余不效死哉？”廷故俯身行礼，王即扶挽，语曰：“士之相惜，不以阶阂；情之犹重，俱因遭逢。孤识凌远，几似己往；是以提拔，心亦略慰。”廷遂定居于此，常与王对饮，偶有同僚拜会，则邀之共席食炊。是日，王校场练兵，廷与随从，问曰：“将卒几何哉？”对曰：“将乃五六，兵卒万余，铁骑三千罢。”廷异之甚，问曰：“胡也？”对曰：“此乃太后之谕也。曰：孤拥兵唯万，以泯异心。并告各州郡，如欲加援，须奉圣诏。”廷问曰：“若异族大举犯境，焉足以却之？”对曰：“罢矣，石阻则劈，水拦则捭，以命殊守，如欲蹴境践土，必踏己身也。”廷望之巍影，谦谦拜服。生数日未还，廷尤忡急，王遂差哨骑衍探，返而告曰：“太后囚之以辜，监于牢狱。”王遂亟致书于宫，太后罔顾。
夏时值酷，沙土毒热。大漠无垠，石岗诡乱，白骨森掩，枯木畸怪。将士戍边，目茫心悸，汗浸衫甲，如有怖暌。日斜晷修，风尘飒兮，胡虏大举来侵，遣以先锋挑战。哨兵擂鼓鸣号，士卒警戒，贤王闻促声，披甲登楼。胡将喊阵，众皆请缨，王遂令止廷迎敌。廷提枪出战，方十回而斩其颅，将士同喝。胡人畏溃，俄而复还，三军用命，以五万围城，筑牢裹核，鸟兽莫遁。王故曰：“胡虏作以困势，欲俾迫降，吾弗可痴守迨毙。孤令凌远飞马南下，以求援于都。”廷即接令，王亲率千骑掩杀，资引出笼。廷乃破罟而走，星夜兼程，虺马数匹，无暇饮食，即都面圣，俱禀以亟事。太后因讽曰：“夫贤王盖世，无人匹敌，可以一己之力，破敌斩功，焉需其援。”廷顿首而拜，乃殷劝曰：“士抛家以效国，御敌之犯，置生死于度外，本无罪愆，若饮恨成殇，无以守土，甚惜哉。况宜城但失，门窦即开，宣郡危殆也。故望太后念将士之忠，赉恩赐徳，以勉其赤诚。”廷再叩首，后故动容，于是拟诏而颁。廷复请曰：“莫云生师从于己，是以学生获刑，师亦有责。廷拜乞凤恩，赦免彼过，及战事宁，余自负枷充裁。”后亦除之。二人携以救旨，驰骛于官道，及至岔路，廷遂掷诏与云生，曰‘速往问援’。生折向于宣郡，堪到城下，郡守已列铁骑于外，则曰：“迈候足下多时，切期谕达。战事遽促，乃须臾之争，请领兵速援，诸事莫误。”生呈以诏，拜谢而去，铁骑随尘。
夫胡虏知漏，必有来援，卒冲车架梯，挥师攻城。战之伊始，将士射弩劈剑，浴血殊斗，伤则抵腰以战，残则倚柱而守，至死方休。胡虏前仆后继，人潮攀涌，是以尸身横陈，血沫四溅。贤王杀酣，怒意中升，赤目竖眉，欲择人而噬，啖肉嚼骨，令敌生畏。战既胶着乳融，则难辨敌己，士卒疲于应，愈渐难支，俱以事休矣。方城门为破，胡虏霍然拥入，宰人掠物。士据巷而争，拼死顽抗，然颓势难挽，敌逼至官邸。于覆灭之际，援军杀袭，众皆奋呼，舍命相搏，久经鏖战，胡虏终败亡。此役惨胜，士卒徒余千百，诸将皆殁，城残屋塌，幕烟滚滚，庶民罹殃，哀夭恸丧，以诉世道之艰。廷遂登高而叹曰：
“塞外狂沙遮望眼，独登阙台日孤悬。
杜敌却虏枕残剑，酹酒高歌念故贤。
尸骨已寒何人殓，劝君莫争天下权。
青冥骢马踏幽焰，旱漠无水以血填。”
事罢，廷只身赴罪，后卒犒以其恳，并诏曰：“贤王者，战居首功，缓咎抵罚。殉国成殇者，恤其族亲，减租轻役，馈以饷粮。还册兵籍者，赐金赏银，封敕加爵。”廷奉旨北归，携领王师三万，将士夹道立迎。王乃欣然，接之诏印，引兵入城。宜城诸废待振，王遂令将士修城，清巷砾而缮屋瓦，凿山石以补郭阙。是日间息，王谓于廷曰：“使凌远决意定居，应虑己事也。”云生闻之莞尔，惹师瞪圆，遂惬然颠走，嘘调哼曲。廷遂仰首而呼曰：“叹兮，倪尊咸规，俱盼以室兮；哀兮，非己甘茕，天弗遂命兮。羡兮，令娇会郎，好逑望君兮。吁兮，余之美人，何之居在兮。”王抚膺长笑，其怡其悦，息不接喘。廷卒不甘，亦谑曰：“贤王贵胄兮，岁逾卅年；傲自称孤兮，恰如其分。须髯飘英兮，凌然盖世；廷并同仁兮，竭诚服拜。”言罢，王气势剧寒，提锄欲试，廷乃豫噩，撒腿遁逃。
夏末亭暑，止廷踱于房中，云生飨之，问曰：“先生夙未食粒，何故也？”于是窥探于案，有书告曰：“荣宁形憔，每日愈殆，魇迷惴音，悉皆君字。思脉情挚，毓忱于浓，夜寐梦醒，枕泪浸咸。药膳难培，医官绝策，故希君来，治于神魂。”廷曰：“余计辞行以问友，云生何如？”生拜告随与，裹拾什碎。廷即谒中府，告主以辞，乃谢曰：“今廷之所求，悖逆初誓，虽羞于启齿，忝望贵允。”于是俱诉忧忡，王予其谅，摆酒饯行，语曰：“有斯卿眷，孤妒之甚；有斯追举，孰不之惜。请掖其身，珍而钟之；贻情共养，营而维之。”廷领其嘱，趁夜而去，鞭犹觉怠，恨不能顷至。
秋凉雨寒，郡主病温还笃，缕治不见妥，忙煞仆婢。止廷之宜隆，拜王府，宁王匆促出迎，携领至璇闺。推门而却步，廷少踟蹰，语曰：“此乃郡主私畿，余恐不便擅闯。”王因喝曰：“咦，性命攸关之际，礼节皆可让。”遂引廷于榻侧。廷微唤之，郡主闻弱，阖目始启，见故人来，笑逐颜开，血色轻上于颊。是于数日，廷侍之汤药，伺之寝食，乃戏谑而曰：“昔廷病卧，郡主端前递后，无不细致，余常忆恩于疚，今圆机以报，泰然于逸也。”郡主垂首羞然，对曰：“然则妾欲长病不起哉。”方颐治半月余， 郡主调愈如初。适逢金秋，廷与郡主偕游于山水，或赏桂品茗，共论天下之景；或采闭寻幽，以掘隐世之宓；或比肩对月，倚木而修诗，和曲以齐歌。夫宜南有高丘，麓泉自成涧，红枫匡染，落叶盖其蹊径。廷遂登高眺迥，际睨寰野，林毯绵延无垠，山风越谷，则枝梢迭浮。郡主亦并立，喟然观凌，廷即问曰：“何为人存于斯土也？”郡主幽怨而对曰：“先贤穷一生而究之，今者钟十灵而考之，尚且懵懂，薛郎始问，安妾还答乎？”廷悦尔嬉笑，问曰：“故卿为余存乎？”郡主泛羞而矜，廷乃诉曰：“余尝欲追命以握之，亦顺其流而曲之。于时之思，余既因卿来，可举弃岿守矣。”郡主倚于肩而环其臂，醉颐嫣容，倩眸巧靥，乃腻语而云曰：“雁凭风徙，妾唯君悦。”
自廷始如中原，客居于王府，周主缕召之，皆为推诿，卒加以严辞，廷方姗姗觐朝。帝哂曰：“薛卿何傲也！”廷躬身告罪曰：“圣上睐廷，欲加笏服，不辞亟请，恩煜惠崇也。然廷自问愧不堪镶，是以含忍而拒之。余本计鬻卑艺以维命，奈何圣上施威，唯祗晋谒。”帝有问曰：“薛卿领荣宁之情否？”廷卒拜以知会，帝故曰：“郡主之马，士皆窥之求驭。妾投郎情，天作之合；王兄并允，由贵其才。然帝谕莫违，朕若别许，岂非空余恨哉？况今薛卿困顿，可谓屋无足饰，身无厘钱。荣宁虽不究其付，薛卿亦甘之而顺绥欤？”廷终为让，征以圣夺，帝因曰：“朕知薛卿倦于争洽，故擢为典尉左侍，以参军议。”廷乃愕然，疑曰：“此提携之举，恐本非圣意，乃受人之托罢？”帝许其敏，问之端倪，答曰：“典尉左侍者，军中文胥也，考录战详，修撰兵籍，常为闲差，多居迁客。故若圣上抬衍，定弗谑之以廷微也。”帝乃叹曰：“荣宁尝夜觐宫闱，欲为薛卿谋缺，有云：‘此官者，薪俸还裕，案牍无居；诸事毋费，僚属莫扰。’夫女儿心思，昭然若揭矣。”廷故摈笑矜颜，对曰：“此官还设于制，则国之近朽也。”帝抚额而曰：“故朕拟以咨之，俱不合其意，乃苦口相劝，谆言理诱，方拈是职也。”主臣皆莞尔，以其恢趣。论罢，廷拜而辞归。
同禧十九年，秋末，止廷走马即任，迁府邸，立宗牌。素为恬颐，悭于访客，则摹书文而修辞赋，制乐府而纂礼典。夫云生受帝赏，挈为太尉刺骖，封将军虎卫，故其位仰甚于师。是日校场练既，生归而问采，廷作揖行礼，祝曰：“甫升裨右，余喜迎贺。”生还敬而曰：“拙蒙师翳，帝以尊故而加之仄睇。今先生折礼为煞，余心味杂也。”廷邀入请茶，卒问曰：“近日传闻，帝欲入蜀以主崤西，其然乎？”对曰：“其诚乃越酿斯谋，于是诣中原以榷，春成则肇业。越使初洽其议，曰：‘周师平陆叩关，卷尘扫叶；越师涉水溯游，扑浪推澜。壮心惟饬，麦如刈伏，潞州于囊，掰指而计也。’帝以为善，遂许之诺，广囤粮而加铸兵，操演士卒，厉军备武。”廷蹙眉抚颏，心有迷怔，曰：“其策固为齐具，乃谓之善也。然蜀沿江设寨，踞以天堑，越弩堪劲否？且崤关仗危势而凭地狭，易守难攻，周入蜀地，必跃此关，其戟足修否？”生复告曰：“帝以周公子羲为帅，然其不幸染疴，难以为继。宁王自荐，遂挂帅易纛。”生卒附耳授意，传宁王之告，廷连然颔首。
适逢郡主徂即，云生拜安，俯腰垂身，诚为兢尔。郡主则凝目而忖，度问事由，生答曰：“途归甫经，嘘灵诊安，无它而已。”卒再拜告辞，健步如矢。郡主察之非常，矜然不发，兜绕周支，巡猎其举。止廷杵背如砥，促抹额渗，勉拟其笑，曰：“郡主屈莅敝蓬，贵旭荣斯矣。”郡主立于前，抚之衿衽，昂眉傲睨，问曰：“何以薛郎匿而不吐哉？”廷乃挠首，及告发之际，猝萌思缕，因曰：“圣上俱语其实，乃以卿之故，擢赐余位，是以同僚率以讥谑。才不堪受，故欲绝情了命哉。”郡主侧首黠目，文偏辞矫，则亦触之于隐，楚楚哀怨，泪啜溘崩。廷顿然失色，笃言抚靖，以慰之怏，奈何辞拙举蹑，欲挽弥助。于是郡主难以敛掇，旋致凤珠成洒，积于颔颐，化为玉珏，茹戚蕴悲也。久晌泪始休，郡主倚怀而憩，妆容泛焉，痴痕怜焉。
是夜，止廷诣晏宁王府，仆领入偏门，绕之书房。王乃厝简伏案，秉烛夜考，闻廷叩门，则邀席赐茶，问曰：“何贤婿以之如？”答曰：“崤关固若金汤，无罅以锥破，使抵肩卯凿，众将成殇，虽闯亦何用哉。故须仗越师拔寨摧城，以杜前阻，后赖内外戮力，方蹴关谋域也。”王谓曰：“越主以宣侯为帅，统水师七万众，逆玉江而袭；帝则俾孤领八万以叩关扉，虽未志其就，孤岂能徒劳无功也，是以觅良计于兵，苦于未果矣。”遂诹策于廷。廷则布蜀图而示，答曰：“崤关以南十数里，有邃谿峭壁，杳无人烟，禽兽绝迹，故窃以秘筑栈道为宜。”王则捋须而度，概捻其策，遂语曰：“贤婿恬居久矣，恐体松骨乏，故欲随孤徵讨否？”廷未及作答，恰遇郡主推门而入，王甚为恫颤，左右支吾，复诌责于廷曰：“呔，贤婿忒疏安殆矣，创瘝未愈，岂能披战哉？虽不甘于寂，以图建功立业，亦何故急于顷时也。”廷躬拜闻诲，不敢与驳。郡主甫愠息，遂携廷出，嘱之以切，谆劝曰：“薛郎不善兵刃，万莫涉险矣。”廷央央肯诺，无以喙辩，还而叹曰：“古有云：‘岳与妻诤，裹翕自保。’余拜咨先贤，何以斯逭哉？”廷怏然归府，于是明与事无瓜葛，暗则悄通款曲，以猷事宜。
冬寒物凋，天下于息。晏宁王以战之故，设筵邀飨，款诸将军重臣，止廷亦幸与。尊客咸集于聚春楼，王出屏而落席，众悉举樽以敬恩。宴启乐奏，歌舞升平，主客品酒赏雅，点箸推筷，彬质谦行，持礼为节。及优伶散台，戏舞消去，客兴助起，遂敞扉开肚，踞足享饮。文士俱拼酒论道，或议天象之轮回，或忾纲常之难纪，析物而诠理，鸣忧哀离，各抒隐底。武将则划拳比腕，指点技艺，审时势而制韬略，匹兵器之精劣，骘将辈之先后，提挈觥觞，抱坛酣饮。方云沉雨落，寒风凛瑟，廷闷啜而微醺，倏闻窗外笛音，于是拨栓而推，宽袖窜冷，刺骨入髓。廷抖身而激，即归席再饮，则有宾客来敬，曰：“昔薛子为越使，堂上之辩，颇具胆识。今乃为宁王赏，雏羽弥翰，其功可伐也。朽观之犹拘，不如赋思于作，略以赐教。”廷因还礼，拜曰：“廷鄙才疏，愧不敢当矣。”王亦随与之和，客众皆然。廷遂踉跄登台，抱以微酌，饮罢而呼曰：
“素梅寒絮凝紫秀，祥鹤崇辉聚春楼。
宜隆城外嶙石痩，贺雀台中霓舞羞。
白马惊雨觅青蔻，长笛缘汀逐客舟。
会凌春秋还须酒，舍摘故柳胜万侯。”
廷吟既而弃樽，举壶环敬，倾酒怒灌，鼾鼾酲卧。众人附耳低议，王则俾仆送归，后宴续饮。
年节祭扫，止廷建塚，奉考妣之位，列兄嫂之灵，敬香叩礼，则遐忆于先嘱，溺恨垂叹，振袖长拜，贴额碾尘，音咽而曰：“不孝子薛止廷未缵父遗，顿先所望，而今远背梓里，苟于其安，慵比枯骸，憨如毙尸，故何颜以拜先祖于九泉也。”廷列数更折，慨然泪潸。祭仪方罢，仆走告以郡主之邀，廷驱车赶徂。亭宇氤氲，郡主华服丽饰，覆手匡坐。器皿齐陈，茗烹悠沁，凤琴畔卧。廷拜而入席，躬身接茶。郎妾皆酝默自品，不破谧听，竹筠谦挺，春鸟对啼。郡主始问曰：“君安于斯乎？抑君泯其志乎？”廷闭目浅饮，对曰：“既余誓之，则应匹之。”郡主曰：“昔君尝表曰：‘寓志在声，引香逮溢。’妾慕之甚，屏息仰瞻，恨自难效巾帼烈殇矣。虽君因妾诺，妾则不欲牵缚以赘其翱也。盖君之所傲，妾以为荣，自古家国难并持，故请君投身于志，毋为言拘。”廷故奕跃，感激于切，卒合袖再拜，移身于凤琴，指如其逸，抚奏丝乐，修音回庭，空灵悦耳。郡主亦跹舞以合拍，翩如仙姿，其妩其妖也。此情萦意绕之景，诸万莫艳羡哉。曲罢归席，郡主举杯危坐，笃然告曰：“妾乃周室之宗胄、宁王之嫡裔，皇姓曰‘赵’氏，封誉荣宁，讳名姝妤。”于是尽饮其盏，即复拜曰：“今妾托字于君，还望君悉。”廷遑遑答礼，不知何云。
同禧廿年，孟陬建寅，周、越举兵伐蜀，蜀即请援于狄，劝以利弊，然太后惮于先鉴，遂贰之盟约而不济，斥逐蜀使。宁王拔剑誓师，以太牢祭纛，封将授兵，擂鼓作号。止廷受封为前将军，领先锋五千。彼时栈道仍未竟，王遂陈兵于关前，时令佯击，尔来半月余，则裨业徐望也。夫越师战顺，连拔水寨，夺津而陆。越师迄于腹地，将卒乃疲敝不堪，宣侯即整三军，欲歇二日再图，则直取城邑。是夜，宣侯开酒庆功，以勖众将。当值漆夜，蜀师骤然来袭，宣侯引兵接敌，背江而守。岂料蜀师御风乘流而下，以火矢乱箭射岸，船焚而士殁。将卒腹背罹变，陷于穷绝之境，宣侯亲领甲士应战，撵敌捭围，逮于鱼兀坡，乃渡此劫也。越师兵残将伤，粮草无几，士气颓丧，斗志俱失，唯居高固守。蜀缕加犯兵，宣侯无惧，力克来敌，削其将之首，以悬于帐前，士卒皆振奋，罄志殊战。
宁王闻噩，询策于众将曰：“宣侯急书求力，诸卿何意欤？”或谏曰：“越师挫锐，覆溃在即，勿应讨战，撤而求全也。虽王帅力取崤关，越师恐已湮没，难就更功，故余以退兵为善。”亦或谏曰：“秘道毕凿，借以济之，缓其顷危。蜀师受掣，无暇另会，王帅可挥师撷关，直扑潞郡。”王进退维谷，乃遣散众将，唤廷以议，问曰：“孤乃战焉？乃退焉？”则答曰：“战则易生变数，退且保己无咎。王帅未奏详于帝，盖惟战是求也，何须引咨。”王故倚案东指，曰：“孤若不战自退，虽帝不加责，恐贻笑于天下矣。”诘朝，廷即领先锋行悬，峡渊崖岌，马驹矍悚，蹄止杵行，廷遂以黑纱蒙之左目，抚绥惶惧，循栈沿径，悄渡崤关。廷整备军士，迨约定之时，率骑袭杀，荡平川谷。
宁王麾三军拔关，将士攥戟提剑，赴战豗郭。周师久战未果，缕攻无绩，折兵卒数千，瘁惫不堪。王休战而息，踱于帅案之下，校官呈军况而报损失，事禀尽详。王心急如焚，挥退校官，则有哨骑报探，曰：“关内杀声猝起，估内应抵，故速来报晓于王帅。”宁王斡忧于喜，策马骋徂。彼先锋出芒，破敌乱阵，夺关扉而敞，兵行无拒。周师即戮心奋杀，覆掠崤关，俘降卒万余，缴辎重无数。王议兵于阁，众将列下，王问曰：“越师日渐告殆，务援为亟，当何如？”裨将乃谏曰：“方今破关，士仍于振，拔剑信舞，志向潞郡，扑若浪啸，扫如气合。潞郡即失，分割其地，围兵截粮，蜀必艰难维继，久峙终乱。其退则罢，如救尽歼。”王遂部署三军，众悉附令，第退以执。廷还未去，王问其故，卒拜曰：“余素与宣侯修契，不忍其殉，潞郡守卒乃二万，王师足以卷之，故恳王帅相与济。余料越师垂危，已于旦夕之间，或降或亡，皆不利我。孤军深入，乃兵之所忌，虽掌潞郡，蜀师可聚兵而伐之，亦可夺关以孤之，瓮伏之于屠戮，孰优欤？”王故贰虑，以诹其策，则答曰：“王师既未握胜机，须留退身之仄，故可分兵以解越师之渴，俾策应于外。王帅则率军攻潞郡，成可图定城以囊潞州，误亦踞崤关而谋威眈。”天兆物备，王遂分路进军。廷领骁骑会师于援，越士闻盟迪救，群情激策。蜀师遭夹袭，大败而溃，亡于户城，宣侯西挺，乃摧之。夫王即挥师七万，赴战潞郡，旌旗遮阳，雄兵冉怒，掸敌如尘。蜀告失潞郡，首尾难顾，乃撤守于岭关，以泯更虞。是以定城孤立，太守知势去，则举城易帜，赍印来降，潞州讫已定主。
宁王设台开宴，率犒将士。群聚畅会，止廷与宣侯久别重逢，故并席偕坐，碰盏酬饮，抵肩长晤，忘乎时日。夜罢还寝，旧执同屋而眠，廷卒问曰：“陛下何如？”答曰：“自凌远褫革，陛下日渐悴郁，犹失九五之威，亦常因微赐刑，凭寡逞怒。宋朽迨机以献殷勤，扶植己势，独揽大权，圣旨在明，其谕在晦，混淆朝纲，僭礼乱纪。故某还虑，昔推之于公卿，其然否？”廷甚内疚，曰：“错皆在于己也，焉知前驱倨恶之狼而后引文善之虎哉。余以其贤，遂请襄弼，实乃愚蠢之极也。”
甫聚辄散，宣侯诒王以佩剑，曰：“某身无殷财，谨赠微礼，以表谢意。”王纳之，即互为拜而促辞。王始归郡府，则帝诏加诣，诏曰：“乾坤夔瑞，祗喻臧命。宁王骁武，扩疆辟地，功著绩显，当载史册。朕悉业捷，甚为欣慰，赐爵封邑，以嘉令勇。故诏曰：‘敕命王师值守于新土，宁王还都，诸将裨随，颁赐行赏。’懿旨鼎尊，赫赫于信。钦此。”王乃东还，携众将谒殿，恭拜其恩。帝乃加之九锡，幕惠贶祚，以奖其丰功，则诸将亦各有赐，云云尔尔。帝则加封于廷曰：“朕畀其姻，摄爵郡马，擢为征西将军，食邑千户。”廷拜谢圣恩。朝退，廷行于宫道，仕咸贺之。半月之余，宾客纷至，祝礼道喜，以致铃喑槛破，茶穷食竭。于是郡主不悦，撵客拒访。方薛府得意之际，有人即以其诗参喙于陛下，疑其不贞，乃有细作之嫌也。帝寻思而忖，贬还其位，削之俸禄。郡主获闻，亦为恼然，遂入宫质问，撒娇恣嗔。帝终难以招架，晓之以理，郡主闻罢而归，神采奕尔。
云生拜府从习，闻师黜谪，询之所以，于是心泛涟漪，曰：“周主乃昏愦之君也。初赴而黩征，先生殚神竭心，以襄其霸业，因颇谤言，折功没绩。用则器之，不用废之。鸟尽弓藏，岂不惜哉？先生毁于诋訾，岂不愠乎？”止廷对曰：“所以人喜焉，私欲昌厌也；所以人哀也，得失偏衡也。余本志殊于此，何故怫怒哉？”生惟叹曰：“君虽负我，我不负君。余悉师贤，岂君知乎？”夕阳近沉，亭席生寒，生卒拜辞而归。月清烛影，夜半物宓，廷慨然而著以《丕存说论》，曰：
“同禧廿年，值余诣中原以九月，事逮挈夺，爰自讽曰：‘晦朔登青，望亏堕衰，余似悬谷，惴于天宪之机。其谿也渊，其峰也邈；跋跬偌艰，虚足偌易。’弟子生追其由，为余鸣愤，故余劝曰：‘仕途舛变，岂言心无惊澜，徒余之道非求诸斯，故居显何喜，处隐何忧矣。’弟子亦问曰：‘何为先生之道也？’对曰：‘民馁屋敝，殍骨盈道；朝于戏儿，暮则涂创；郡城更藩，臣仆夺主；君衔威震，庶蒙贱殂。此乃诸侯祸之于苍生矣。夫九州不幸，天下未平，余毋宁殉也。’弟子喟叹曰：‘先生之道，翘枝秀魁；昭诲之言，劝谨告箴。盖生之辕辙，焉去而安从哉？’余未作谏答，恐贻引歧途也。
盖余尝求索而咨贤，问曰：‘吾生何理之居也？亦人生何义之存焉？’于是寻诸先著，察诸今作，其皆云‘之所以存，所以之存也’。郡主曰：‘先贤究之，今者考之，胥莫窥窍哉。’是以人之所存，非谓之存乎？夫先贤立言论道，彰率裨徳，戳陋习而砭时弊，悬堂镜以鉴世风。余忝懋习，师以自省，介悲化启，措辞成章。今余之所向，因遹其勉；余之所逮，悉绍其赉也。故余以其人之存，乃晰辨于后世矣。祖伦辟厄，百世戛止；倪幼荫福，永世殷奉。先以之徽勋，足可为铭也。于是有曰：‘人伫于当世为生，崇于后世为存。是以人鬻命搴缛，非徒贮以硕己，亦赍馈于后裔矣。前人树果，胤嗣箪采；高垒深壑，借肩越堑。’是谓人之所存，诒风以先效，留芳于后世，乃恒为宗矣。”翌日，帝召廷于宫宸，曰：“疏者妒以谗之，亲者护而请之，唯薛卿等闲居逸，何故哉？”廷答曰：“陛下圣明威断，自无异议。”帝乃曰：“咦，朕以薛卿淡寡岿正，然实则埋恨于心也。”曰：“公卿近日连奏，以诘法辜，曰：‘醉诗吐藏，其心贰另；鞫审党朋，尝与私交。’凡朝谏问裁，渎行侮言，猜焰愈嚣。朕患汤沸则溢，引满朝砀怨，故欲弭之，乃权衡左右，无奈断为。亦斯举别意，盖婚袂甫联，新人溺欢，痴鹄挽颈，并惜情谊，薛卿归闲，亦可成双逐蝶也。”廷拜谢恩典，亦禀上告曰：“余尝事北，亦获悉密谋。”乃叙其详，谏策发兵。帝鉴于信，予以首肯，遂使斥候着探。
槐夏黛令，帝织姻缘，吉算于巳日，薛府张灯结彩，涂红扮喜，以迎亲事。是日，王府熙嚣，扉绛阁彩，仪仗濒阶。良辰始即，宁王乃送玉人于红轿，上下哭女，其依其惜也。銮盖行旅，喜炮辟邪，锣鼓招瑞，民咸羡之，夹道相贺。仪仗抵郎府，新人挽手并步，入堂拜礼。帝席于右位为尊，考妣之故灵陈于左为堂，以共证其亲。礼罢则庆宴，宾朋恭祝好合，许以白头偕老。夫有客籍越者，与主人有往，遂作乡辞《昏颂》以奉之盛情，曰：
“朱雀唳于灵户兮，坐鹑火以煜精。倪轩逍于中原兮，降南国之世家。
英姿赫于溥土兮，御万乘而征西。帝许配以皇裔兮，洽荒落之中吕。
余背乡以觊食兮，主悯馁而贶馐。睹盛典之旷绝兮，撰修作以祗颂：
曦车骋于东峦兮，逐晦霭以炯煦。杼锦绸以霞霓兮，纫云裳之美绦。
粉黛嬉于淑闺兮，缀懿凰以艳翎。抿朱唇而画眉兮，浮胭脂以晕妆。
玉簪绾其青髻兮，擐绛帔与珠冠。晷即役于巳时兮，佩禽盖而出阁。
扶鬓鬟以登銮兮，王妃偕乎濯泪。贲御轶于邈然兮，嫉稚女之不归。
甫郎俟于镇瑞兮，遑仪媛之濒詹。委美娴之红袖兮，逞檀火以驱煞。
契姝娈于瑶台兮，宾执羡之卺珏。帝位右而灵左兮，锡礼官以鉴誓。
襄庆喜而筵肇兮，韬韶眷于饰阁。钟芳粹于鼎馔兮，采饴露为琼酝。
夜寂寥于亭昧兮，慕红烛之齐烨。徽女质媲幽兰兮，孰臻馥之未察。
搴如意以掀帘兮，目流转乎滢巧。聆宫仙之唱阕兮，迩鬈卿以厮昵。
效鱼水之游欢兮，其姿韵莫可状。既郎妾于结发兮，夫堪舆不吾谇。
余戚故之悴靡兮，焉魂妻与夭殇？冀四海之绥澜兮，缠袂蕤于绛舫。”
蜜花引蝶，吮饯裹饧；俏莲并蒂，殊杈对首。淫薰于坏，鸩菲诱糜；伊女侬郎，孰戕孰戡？昀以其普，晦以其离；语腻更殷，嗔嫌还怜。夏晓熹炙，仲季襟带；过客流连，熏人直醉。
秋夜替凉，逢乞巧之会。帝邀郡主共席观星，遂权之以详，啧舌而妒，语曰：“星眸掬水，秋波渡情；偌婉其冶，咀雅茹雍；掩姿犹佻，虚妆弥艳。荣宁风华更胜，胡去昔之迥也？”郡主含笑，忸怩依然，复啜茶以避，则问曰：“姑母镂揆于玉宇之阙，孰契之则邪？夫位媲权拢者乎？盖雄主霸王也；誉极掌阔者乎？盖诤臣骁将也；文风墨海者乎？盖傲士隐客也。彼天下之众，莫足以权量乎？罗者虽鲜，兼者匡泛，具者只胥哉。”帝问曰：“孰谓为罗者焉？”答曰：“妾之夫君者，薛郎是也。”帝遂释然畅怀，笑曰：“咦，朕欲求之完，岂有完人也。”晚蛐聒耳，微风拂醉，帝悄探幽事之奇，郡主惹为羞涩，乃抚面而走。帝即退众侍，对渺独饮，悠悠于思，曰：“姝妤之幸，朕概之羡罢。”
深秋寒剧，郡主不慎染疾，医官问诊，悄嘱于郡马曰：“病固轻缓，药养即恰，然郡主自幼体虚骨酥，凡春秋之季，疾病顽侵，故望郡马悉心看顾，劝之休劳也。”适王妃探病，医官拜辞，宁王问曰：“谓之怀喜欤？”廷答以否然，王卒扶其肩而慰曰：“斯非促之即成，孤乃藏秘帖，入药内服，可助以滋补也。”廷量于王而问曰：“其效用乎？”王色滞言顿，岳婿乃对寂，廷则貌窘搔发，旋而问曰：“夫何北事如？”对曰：“矗厦在坍，绷弦于弓，其势莫逆也。今周公子羲入蜀治疏，则国中将材颇绌。孤尝探风蜚，尚未定裁，是以欲荐贤婿于殿前。”廷乃谢恩，惟忧曰：“姝妤不豫，余不敢弃之而去逖也。”王欲将劝，见妃雍步，心怵，低声有曰：“儿郎当以国为重，况姝妤病恹如斯，其母安能处之怡然也。”妃乃临面而洽曰：“此宅风水居阴，不利调养，王府侍勤而料娴，故妾欲携女归府，其便宜否？”王挑眉暗示，廷不敢戗悖，卒合袖以祗送。华盖渐远，王曰：“此非相隔两不见，何必郁然。”廷于目凝，怔迷惑萦，难捋其绪。后廷三拜王府以恤妻。郡主良还沉殷，起伏不定，医官方士皆以棘手，难断其灶。
是时即冬，辽、凉挥师襄伐于狄，则狄求援于蜀。蜀塞耳拒听，撕约逐客。吴乃趁辽之虚，北夺旧属，却辽于关外。二国攻城掠地，直迫云丘，太后遂使周以央助，许以割地让利。故帝允诺，于是谘群臣以甄将，堂下各举其选，宁王推止廷于前，则有人含音呛弦而曰：“明君者，任人以贤，非以亲。薛左侍资浅而功寡，来历亦堪疑，虽攀贵为胄戚，用之则恐误国矣。”王遂出而拜曰：“臣以项首作质，保之载命。”廷亦顿首，乘意而誓，帝方依许。晴冬暖阳，郡主憩于莹亭，蜡色消形，不复风采。廷攥其手而怜曰：“余将北征，姝妤犹自珍重，盼以痊愈也。”郡主纤纤素手，浅凉酥软，亦抚颊以言祝。临别伤怀，漓漓拭泪，郎妾叨言，只恨辰短，无以尽表。
止廷领兵十万，誓于赫台，罢则出城。初雪送行，师过王府，廷遂驻足凝望，心绪虞愁，闻云生唤之，方回身而去。三军即关楣，狄遂开门迎客，将士攥汗握兵，眈监其举。周师始过，则太后谕如以告曰：“薛帅既抵狄土，当视如狄臣，是以韬缛省赘，请东拒辽兵。”云生哂曰：“嗟尔，且请且蹑，亦用亦疑，怠慢贵客，倨傲谑尊，此乃北道主之仪否？”吏臣则瞥以蔑然，反讽曰：“孰知若谋焉？”生作势拔剑，廷遂按戢，因拜曰：“诺也，余谨奉诏。”则东引以拒敌。凡有凤命，廷循规蹈矩，莫不遵从。是时，辽既夺二州，陈兵邻畿，遇顽阻，与周师逐鹿。战乃发，生袭其侧，陷阵冲敌，即扑于中营，击之即溃，辽师终退而守城，两军死伤凡六万，势乃有所遏也。战罢疲怠，三军歇数日，后加令亟催，廷无奈照命。起兵之际，斥候告曰：“辽、凉聚兵于宜城，欲取王之首级，以振士悚袤。贤王尝问援无果，则誓以搏命。”廷思而度之，于是亲赴宜城，率二万铁骑军于城外，故三家环伺于郊，鼎足而立。云生则依令而行，辅之狄师，以光域还疆。
同禧廿年，腊冬时节，深寒殷髓，郡主卧病于王府，终未熬渡于沉疴，乃溘然香殒。是夜，北风号陶，梨花落英，犹似凄诉。妃则欲书告止廷，宁王断喝以止之，语曰：“战于鏖兵之际，使凌远悉此变故，其心必乱，则三军悬危，卒不可斯为。”妃泪容涟涟，则质问曰：“孰女儿与匹夫要也？”宁王闻而睽之，目炽眉灼。妃乃委身伏地，悲唤哀哭，恸之其极也。
鹅毛纷飞，数日不息，积雪厚踝。贤王设台于城外，递函邀议。止廷单骑赴会，之宴席，贤王拜谢以搭救之恩，廷还礼，二帅甫如，则四人围炉煮酒，共猷罢战。廷曰：“宁州隶凉，而辽虽取二还一，其实颇丰。酷寒迄临，若久峙于此，于诸皆不利也。”二帅亦俱授其主之意，终为议和退兵，云霁日出。太后闻之擅决，拍案大怒，乃命将士亟攻凉属，得之未果，卒罢兵认终。周师返云丘，后故令三军陈外，召廷只听，诸将皆以为不妥。廷乃践之约，云生则布三军以垒城，战事倾发，如厝薪捣燧。后于是讽诮曰：“薛帅未尝懋御于敌，亦自作辱和，今三军擎兵拭铠，是何居心哉？”廷拜曰：“此举乃自保也，若太后放廷去，何危之有矣？”后闻之震怒，斥退殿者，廷方告辞。生提刀踱马，观廷步出，即挥尖指战，扑于都城。夫周师六万乍然戮攻，云丘守军仅万余，难阻其势，少顷即破，兵卒退守宫闱，终以其力殊而溃。百官闻剧变，仓皇亡走，后拥少帝于怀，茫然四顾，无所依仗，故欲自刎以谢天。廷飞剑击阻，太后泫然仰泣，摇摇似坠，廷相与扶搀，拜曰：“车乘俱备，请屈身作客。”后藏以袖匕，刺而落空，忿忿捶之肩。云都既陷，周师破关，诸城尝欲拒之，既晚无望，是以沓降，戎狄遂覆灭。夫周、辽、凉三家割狄终为定局，故贤王霸宣州，举纛称帝，国号后狄。此役作罢，周北辟乌河之阳，西牧岭山之巅，天下四分，业取其一，国中之央，莫可之匹也。
同禧廿一年，孟春之末，止廷整装还都。是日，家仆驰来，举以郡主之遗书，血字杂列，触目惊心。书曰：“夫君在上，妾身告书。妾近日病怏，已难离榻，臂乏指僵，不足握笔，故以血抒白。妾自知恐不久于人世，徒憾之未能留以血嗣，亦恨之不能终于君怀也。君方征战于沙场，妾弗敢扰之心神，今虽有千言万语，俱不能吐，惟曰‘君惜’矣。”廷观而身颤，书落泪泱。仆亦恸哭，乃叩首而曰：“主母辞世，妃不敢告，及战事宁，遂使鄙来呈。”廷遂心气顿涌，抚膺衔血，倾躺于地，呼曰：“余乃克亲之煞体乎？”于是迷然即厥。众将急问医官诊之，乃攻以猛药。廷次日方苏，极言欲归，众皆劝慰，不纳，是以云生亲驾还都。
车诣府前，云生资下，止廷望之素扉奠笼，涕泪湿面，蹒跚跛摇，即于灵堂，众仆遂叩拜。廷屈膝沉跪，放声嚎哭，曰：“惜哉余嫔，盛季溘凋，天妒其英，绝情如斯矣；哀哉余嫔，生离死别，临徂弥留，终未幸面矣。痛哉吾身，归复茕孑，卿亦何往，余亦何归邪；恨哉吾身，难猷遁冥，截命渝契，畀卿亘寿矣。”廷甫归数日，屡为帝召，皆托辞以拂圣面，则恐犯霆怒，于是拟辞呈以乞骸骨。廷披素帛而系白绫，建庐守陵，每日清茶斋食，闭门作画，谢绝悼唁之客。清明春祭，各家吊灵奠祖。是夜，帝易装而访，仆开门欲拒，见圣莅，则俯首乞罪。帝撩青纱而曰：“朕请薛卿出迎。”仆遑走厅堂，告诸家主。廷则褰裳趋如，拜以圣安。帝入中堂，如席上座，劝之节哀，遂与廷恳然夜谈，谆谨嘱诲，卯时始去。廷于冥思，缅怀内妻，卒提笔以著《祭妻悼文》，曰：
“余尝痴心作画，穷以日月之变，青丝易雪，但求重辉伊容。每余入思夜，阖目即遇卿，灵犀触缠，近如咫尺，晰于稍发。时浅眠而短梦，依偎低语，情挚愫脉，不知羞臊。后卿蓦尔飘然而去，徒置余以空饮咸泪矣。余虽烙卿于心，凡执笔挥墨，如何思量，灵眸溘逝，难具形容也。是夜客访，观薛子辍笔淌泪，悯之甚，乃苦劝而叹曰：‘君未悔故，何以悔今哉？’薛子对曰：‘故悔故今，今悔今故，人岂无悔焉？’客曰：‘罢矣，客不忍君萦乎苦楚，愿将墨代竟。’故薛子以述，客家以摹，极殄不怠。尺起复镇，丹青绘卷，仙姿灵栩，画肖欲跃也。薛子恸色，切怒而折笔，悲呼曰：‘哀兮吾嫔，恨兮天命！’遂以烛炬付之于毁，则云升烟熏，氤氲如幻。客以惋尔，于是问曰：‘夫惟故人搅梦，不扰灵目，何故欤？’薛子且无言，客乃曰：‘盖故人悉君秉志，故不欲羁足也。今苍生尚历泽浴火，君当哀妻、哀己以致哀天下，方厎不幸之霍然矣。’
余闻言猝恐，苟投身效命，卿复托梦乎？夫伊言犹在耳，曰‘类茶之于天下也’，自卿未辞而别，暝目长寝，余每逢枯读，无不叹息恨然，何故觏卿，胡闻是言。丈夫不轻弹泪，然红颜驾鹤去邈，惟求以玉殚珠泯也。客家冗懑而愤然，复诫曰：‘逝者杜命，生者尸行乎？人虽不可无媲，亦不可夺志也。故人生以君傲，殁亦视君归，讫无遗愿，以君自欺，则泉下不宁也。盍君承往而续衍哉？使终还祭以太平，不啻告慰其灵矣。’
薛子拖身彳亍，亦步亦趋，乃长拜于灵前，语曰：‘廷孽辜难丈，郡主之钟然，余不克负，辄是之誓，终不犹娶也。’薛子再拜，以彰其决然，卒曰：
‘梦回故冯噙苦泪，江山易挽人不归。
枕忆追思枯坐寐，长拭鹖冠化斯悲。
鬓落霜雪岂曰悔，少年早暮弱体衰。
奉乾莫忤孰劝馁？卷祭天下罄命违。’
抚文泣零，渴以卿苏。泪濯眼浸，绢霑墨离。飞鹤衔书，焚以奠思。伏于蒲上，不知曷寐。”
值服未阕，止廷远尘嚣而闭读，移情于书。初夏升暖，帝巡围囿，猎于北皋，勒以廷随。夫涉游三日，帝立帐而歇，赐之同饮，于是曰：“昔薛卿立之奇功，亦未尝索封。既卿不汲誉禄，则朕赏以二仆罢，彼亦乃卿之所俘也。”廷乃婉拒，帝拍手示下，二仆则负枷登帐，盖旧狄之太后与幼主也。廷状愕然，与扶即休，拜咨其故，帝对曰：“兹二仆者，侍不就勤，劳无逮为。非但白食空饮，慵懒怠惰，更恃其毁誉，猖狂倔傲，遂欲立斩。今观薛卿之靡态，朕故贻以教化，恰矣。”于是帝予赐，乃否；帝予杀，亦否。帝遂笑问曰：“生死何奈哉？或契之以生，或放之以死，焉就欤？”廷为久杵，挣扎于思，遂许以生也。七日猎归，廷还之庐中，从以蔡氏及其子李胥昌。廷乃邀其母子于书房，取之身契，有曰：“余既替赎，则任以自由也，亦可避嫌。”蔡氏乃告曰：“安君以妾归邪？妾身未傍长技，子亦幼而无为，君若弃之，如遗道殍也。”廷遂作罢，还与契约，招为庸工，纳为弟子，故母子终定居于府。是日初晨，廷作画于书房，兀闻凤琴于鸣，悠悠悦耳。廷推窗而察，盖为蔡氏所抚，顾久思愣，恍如故人，则抬手欲唤，凝目乍醒，遂步于亭前，蔡氏按弦敛音，廷曰：“夫人技精艺绝，聩亦生聪也。”于是取书朝读，偕席于亭。蔡氏烹茗旁侍，茶备，则拈指奏乐，香音共醺。俄而弦唳，似哀似怨，犹泣犹诉，罢则廷问曰：“何以如斯也？”答曰：“君追亡妻，妾忆故土，同为沦落，岂不如斯哉？夫苍天何其戏人也，君以战于妾而失见，妾以君之战而失家，若能溯往而戢战，足以庆幸否？”廷故问曰：“恨否？”答曰：“庸不曰恨也！岂亦斯用哉？今诸事既定，时光难逆，唯恨生不逢时也，是以亦敦劝天下，请勿师于妾之前鉴矣。”廷闻之竦然，置简而拜，再拜。
日趋正午，云生匆访，偶观二人之态，拘言无措。是以蔡氏备席添茶，作礼而去。生则解履如席，悄然告曰：“仲春时节，吴使使中原以榷不犯，子夜遇刺，卒于驿馆，然财帛未飞，故非为劫杀也，谋杀也。”廷问以何人所为，乃答曰：“朝即逐查，拂毯掸尘，始讫未擒。”因问曰：“帝之何为，亦吴之何应也？”答曰：“帝徒拟书陈由以绥之，吴主以为辱，使儒臣客于四国，说盟求兵。今日飞骑来报，夷、吴联军襄伐，蜀挥师出关迩于潞郡。越虽惮于故约，亦让道于楚，此举足以辨其心也。今中原域袤而树众敌，南有虎豹围猎，北有豺狼垂涎，但嗅颓势，必分而啮之。”廷闭目敲牍，沉吟曰：“其势虽宏，如中原凭遒而守，彼则鲜有斩获。夫五指各权修短、力有参差，联军之锐，在于南越，是以越不出穴，悉不足惧也。”
同禧廿一年，仲夏即临，四国皆无战果，遂告诚于越主，亟书力请。越主难拒利诱，终出师于户城，及蜀策反旧部，里应外合，潞郡即告失，周公子羲弃城而亡于崤关。后以蜀、越衅于潞郡之归属，方攻势暂延。帝召诸臣议兵，或曰：“凡狼觅食，咸遵其首。其首者，越也。故斥将破之，以没其土，则虎口断颌，无以威胁也。”帝问以孰敕，答曰：“夫郡马骁勇善战，斩功无数，可矣。况郡马尝为越臣，今虽投于帐下，多为猜忌，是以亟待正名，乃不二之选矣。”宁王叱其用心，彼则据理为国，气傲意执，遒直不惧。帝以为然，王亦堪忧，因拜曰：“凌远虽与故无交，亦必念旧情也，恐贻误军机。故臣请命挂帅，使之辅弼。若军威于压，必无造次。”帝爰许之。
五月末旬，宁王麾师十万，出天关以伐越。初战即胜，斩越师二万余。宣侯知不可与其力敌，遂退师于北郡，坚守不战。止廷单骑临城，宣侯出晤。廷曰：“昔日殿试，余与季安不分伯仲，至今未寻机与辨，甚为遗憾，故今欲借论，以较高下。”廷遂搴刃策马，身形如蛟。宣侯迎战，寒劲劈霸，罡威袭袭。故僚战三十回，廷少落下风，复以马伤瘸，弃之下战，枪锐而刀悍。又二十回，廷隐疾顿作，乃触兵而退，跪膝支地，捂喉咯血。宣侯大惊，收刀以问之，及至身前，廷趁其不备，刺以尖刃，宣侯故殉。廷亦卧于旁而执其手，语于灵曰：“今生异结，来世同孪。”战罢，王卒使人搭救，越将怒然引兵追杀，不料为伏，重创而还，于是王率军攻城，北郡即陷。
周师连日拔寨夺城，直逼玉郡。越主遂舍西疆，调兵归土。战船顺江而下，水雾茫茫，盈帆乱楫。夫越主御驾亲征，督军奋战，集十二万重兵于玉郡，欲与之决斗。止廷方颐养于北郡，闻斯军情，飞马即营，谒中帐而拜曰：“使两军大战，胜之亦惨，尤伤元气。”王即问之计策，答曰：“昔狄将以稻卒刍马充军，今余欲效之，故王帅可授兵三万，余即携傀卒会战。王帅则领兵袭城，定可轻取也。”王否之策而曰：“但越师冲杀，凌远性命难保矣。”廷顿首而拜曰：“余自知命不久矣，临终赠岳以礼，殉亦无憾也。唯余见于军前，越主必不疑有诈。”王欲再否，廷遂再三重叩，额始渗血，故无奈允之。始歇数日，湛空皓穹，廷起兵伐越，旌旗曳曳，两军会战于荆同。初未昭异，及两军冲阵，哨骑报曰：“周师多置伪兵，其实数万而已。”越主知诈，然箭发难收，遂拔剑亲战。甫遇旧臣，越主怒起加刃，徒十回，廷即失守，为斩于马下。越主含泪于怀，廷衔血而笑曰：“游子归乡来，故人焉还在？驾鹤追风去，念兮唯独白。”廷卒撒手人寰，越主号哭不止。此战虽胜，玉郡已失，越主班师回都，不久自刎于宫宸。夫丞相宋知平薨，寿终正寝，则其长子云篡权称帝，改国号为‘韩’，与周议媾，遂罢。夫周公子羲出崤关，夺潞郡而下户城，于是潞州尽于麾。
同禧廿一年夏末，徽帝猝然杳隐，于是宁王摄政代治。廿二年春，帝方归乾主事，是时宫有婴啼，宫婢出入遑遑，则有谣曰：“帝游桃林，有鹤衔果而俯贻，乃尝之，即孕帝子。”虽诸臣揣析，亦皆默契噤论，不敢妄加臆断。
薛子止廷终于玉郡，盖始于斯者，亦讫于斯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