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兰骑车经过这条小巷,她可以骑得飞快,也可以慢慢经过曲折的深巷之处,只是不管哪一种,她车前筐里的包子都会随之颤抖。塑料袋透出一股股热气,是刚蒸出的面粉甜甜的气息,猪肉大葱或者韭菜鸡蛋,由她一袋袋分发给路口等待她的人,然后将换得的毛票塞进围裙口袋里,绕了一大圈,最后精准无误地回到一间临街的小小店铺门前——她自己家的包子铺。
“爸!”回到门口,小兰把钞票从口袋里拿出来,一把塞进门前长桌上的铁皮桶里,然后抄过一旁的待送包子,对桌子后面擀面的中年男人笑了笑,“包子我拿走了啊。”
“好好看看,别送错了。”小兰爸爸抬头看女儿一下,话没说完,自行车上的人已经一阵风似的消失不见了。小兰骑车向前,冬日的冷风飕飕地吹在脸上,令人头脑清晰,心情大好。她努力睁大眼睛,感受身旁的景物和行人快速向后略去,然后一把捏了刹车。
——连人带包子差一点都飞了出去。
“一生。”小兰挥手向前方迎面走来的人打招呼,手挥得很卖力气。走来的人看到她,于是也抬起手向她打了招呼,然后便又伸进厚外套的口袋里。是个男生,快快地走着,大衣帽子戴起来压住头发。“我后面有人吗?”他在小兰身旁停了停。
小兰摇头,说:“她们又跟踪你啦?”
一生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便又提步向前走去。小兰回过头想要叫住他,却发觉自己没什么搭讪的理由。她有点不甘,但想到还要送包子,只好放弃,继续骑自己的车子。车轮向前转着,当她经过一处路口时,突然从转角冒出五六个女生,吓得她连忙脚踩地面,前轮还是擦在一个女生的大衣上。
女生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回头向同伴说:“就是这条巷子,没错,我上次就是在这地方看见一生的。”
“一生?”小兰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女生们的目光一起向她投来,“他往这边走了?”
自行车的车把动了动。一个扭身调头,小兰朝着原路方向大力骑回去,身后的女生先是尖叫,然后便追过来,小兰深吸一口气,只管把她们甩下,朝着远处的黑色人影大叫:“一生,上车!”她这句话让路人都回过头,包括一生。那双眼睛睁大了,却清澈地闪耀着光芒。“快呀。”小兰停在他身边,急得简直要发笑,还没等他跳上来坐稳就朝着巷子深处飞速驶去,一路自行车铃铛的脆响。
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小兰减了速度,把一生放下来。一生走两步来到她身旁,眼睛正好望着她的眼睛:“真是抱歉,还要你帮忙。”
“是你太出名了,”小兰笑笑,“对吧,畅销杂志的连载作家。我要是有你的一小点能耐就好了。别说写字,我连书都没有读过几本厚的……”
一生望着她,望着她,噗嗤一声笑了。他两手放进衣袋里。
“你也常来我们店里吃早饭呀,店里新加了香菇包,挺好吃的,你要是来的话,我给你打个折。”小兰眉飞色舞地讲着,可是对方一点回应也没有,只是望着她笑。“还有……”她终于坚持不住了。再见。她在心里默默说着,车把已经调转到回家的方向。
“好啊。”一生在她身后说,是开口后第一个提问:“你叫什么来着?”
“我说了多少遍,你上赶着套近乎,人家连你的大名都不会记着的。”
早点时间告一段落的包子铺里,爸爸和小兰分头抹着桌子。小兰兴冲冲地讲述一遍早上的遭遇,爸爸却在她没说完时就叹起气来:“他最后问你什么来着?”“问我名字了啊。”“第几次问你名字了?”女儿真是可怜得要命。
“我不管,他多问一次,就能多记住一点。”小兰坐在圆凳上,“万一哪次就真的记住了呢?”
“除非你哪天也写出小说来。”爸爸用力擦着桌上的油垢。
半年前,一生第一次跨入小兰家的早点铺。他戴着兜帽的样子实在太普通,以至于小兰像对待任何一个新面孔的客人一样,麻利干脆地对他丢下一句“到柜台点”就走开了。后来他落座,掏出一个小本子,竟然在略有油腻的小餐桌上写起字来,小兰这才诧异地多看了他两眼。一生抬起头,看到她,随口说:“就来一屉包子,老板你挑什么馅都好。”说完便又低下头。他的笑让小兰心里有点嘀咕,也痒痒的,她盯着他走过去,“你没病吧。”不客气地说,却从此再没能把眼光从他身上移走。一生那时候写的是他连载小说的提纲,记在一个普通的笔记本上,潦草却清秀的笔记勾勒出人物关系与剧情走向的弧线,只是小兰不知道什么是小说,她捧起本子来看,眼前花花绿绿闪动着的是她从未见过的景色——文字的海洋——几乎要把她吞没了。她在纸张最上方看到他随手写下的题目,两个字,却是最畅销的小说杂志上,连她这样一个早点铺女店员都知道的连载小说。
“你是一生?”她吸着气小心问,每个字都像宝石闪光一样颤动。
一生没有掩藏自己的身份,事实上,这成了他分享给小兰的秘密。偶尔会有一生的粉丝在店外埋伏,这时小兰总会第一时间跑进店里告诉他,这样当她们一股脑拥进店的时候,一生早已从后门悄悄溜出去了。望着女生们纳闷地站在他吃剩的包子旁边,小兰感到极大的满足。她自豪地把这件事对爸爸讲,爸爸平淡地回答她:“你怎么没想过,他干嘛只告诉你一个人他是谁?”
“他在意我嘛。”
“嗯,因为你会帮他逃跑啊。”
爸爸看得明白,小兰心里逐渐发芽的渴望。可是他除了看着女儿每天一早就等着一生,别无办法。一天一天,他偶尔在清早炸油条时瞥见一生走到店里,不用说,小兰这一整天都会因此哼唱着歌。就像今天,他把发面利落地摔在案板上,不抬眼皮就知道一生又来了。他知道,是因为小兰飞也似地冲进厨房,端出她一大早就预留好的一屉最棒的香菇包,急急忙忙地跑向前厅。爸爸便笑,多是苦笑,揉着面,不一会儿又感到小兰跑了过来,这次扑在柜台前,拍来一张结账单的同时神秘兮兮地说:“爸,我请个假!”袖套和围裙丢了过来,人便跑出去了。
一生吃完早饭走出店铺,在寒风的早晨里慢慢走着。他听见身后有人奔跑,没想到追上来的是小兰。她喘着气,耳侧的头发从马尾辫里漏出来,有点蓬松。一生停下来,好似默许她与自己一路同行一般,再次迈步时放慢了速度。
“怎么样,香菇包?”
“好吃。”
小兰舒心地笑了。一生说道:“你不帮爸爸打理店里?”
“我们最近找了个学徒。”小兰说,双手合在身前,又绕到身后交叉起来伸了伸,寻找着安置它们的位置,“你知道啦,我也不能永远做这个。”
“你没在上学吧。”
小兰双手松开了。她发声笑了笑,自己都感觉傻傻的。眼睛垂下,她假装随意地岔开话题,问道:“早上你在写什么?我看到了,一行一行的,不是小说提纲吧?”
“不是。”
“我就知道,你写的字太整齐啦……平常写的都乱七八糟的。”
这次一生不好意思地笑了,解释道:“C老师刚刚过世,我连载小说的月刊办了个专题,征集悼文。”
“所以你在写那个?给那个人写?”
“你要试试吗?不用很长。”
小兰支吾起来。她努力想摆出老成的样子,于是清清嗓子,说道:“我要是你,写刚刚那篇文章的时候就会把每句话都合在一起。”她认真地建议,却眼看着对方的眉毛拧起来。
“你知道挽诗吗?”一生终于停下了。询问的语气仍然礼貌,只是喘气的幅度有些大了。冬日的白气从他微张的嘴里呼出,他的眼睛明亮,望着她:“那个是首诗。”
小兰在复印店的电脑前泡了一下午。复印店老板认识小兰爸爸,所以她跑来蹭网。她不敢回家上网,因为她只要一回去就会被爸爸催着去菜市搬菜,然后再准备第二天要用的各种馅料。太阳一点点滑到西边,沉进了山峦朦胧的叠嶂里,夜来了,小兰还固执地坐在电脑前。
“真搞不懂!”干瘪的肚子发出一声哀鸣,小兰终于出声了。她一页一页关闭了网页标签,让“C老师”,“挽诗”等等内容彻底消失在眼前。“回家!”接着关电脑起身。
华灯初上,车水马龙。复印店临街,要是想回包子铺,需要走进小巷,循着路灯灯光走上十分钟才行。不过现在正是下班时间,整条路上都是疲惫一天却仍快着步子回家的上班族,融入他们倒也不显孤单。边走边回想早晨的事,小兰不怪自己硬要追上去和他聊一路,只是怪自己太笨拙,既不知道大名鼎鼎的C老师,连诗也看不出。这样沮丧地想,她一面踢着石子,一面跟着飞开的小石头望向前方。
只见,在路灯投下的光线里,一生站在大街与小巷的交汇处,站得笔直,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小兰愣了,大脑停转再没任何想法。
好一阵子她才松懈下来,意识到一生是看着这边发呆。她想了想,给自己打打气才走上去打招呼,这才知道他是在等人。她问他吃过饭没,又主动说去店里打包些好吃的带过来。一生好像也没想到会在这时候遇见她,而且饿着肚子,眼里流露出惊喜。他这样子让小兰下定了决心,于是叮嘱他等在原地,自己使出十二分力气跑回店里,拉开虚掩的店门:“爸!”兴冲冲撩开帘子,却发现只有后厨亮着一盏小灯。
“你爸去小饭馆喝酒了。”厨房里传来学徒的声音。“还剩包子吗?”小兰垂手放下帘子,快步向后厨走去。
小兰带着棉布袋骑自行车赶回巷口,她发现,路灯下等待她的是两个人。一眼看到站在一生身边的高挑女生,她踩脚蹬的双脚停了下来,跳下车,眼望着女生的高跟鞋,踩着运动鞋的双脚走得飞快。那女生站得比一生还要挺拔,笑盈盈地看着她。“就是她吗?”开口问一生。
小兰有点迟疑。但既然来了,她还是小心地把棉布袋里的塑料袋捧出来交给他,又解释了每个包子的馅料,这时,耳边再度响起了女生的声音:“你家卖麻糬包么?外卖单有么,送到旁边的X大多少钱?”
小兰看了她一眼。女生早就已经盯着她的脸,不错眼睛地笑着注视她。
“这是佳怡。”一生打断了两人的对峙,话是解释给小兰听,他却暗中拽着佳怡的胳膊,将她使劲向后拽了一下,然后才看着小兰说,“快回去吧,外面冷。”
“明天……还来吗?”小兰仍有点发愣,讷讷地吐出这句话,看到一生点头,才终于笑了。原本她打算就此离开,这个佳怡只当没看见就好。可谁知就在小兰转过身时,却清清楚楚地听见身后传来一句话:
“我是看她有意思,一个卖包子的……这种地方你也敢去啊。”
佳怡说这话的时候,以为小兰已经回了巷子,或者说听见了也无所谓,所以她才一边说,一边大方地从一生手里夺来这袋包子。谁料头发忽然被人揪住,她尖叫一声,脑袋一仰看到了小兰。小兰拽着她,那波浪般丝滑的长发在手中拧紧,她还要使劲,忽然感到对方抬起手,接着一袋又大又茁实的东西迎面而来,猛地抽在脸上,迫使她放了手。
“有病吗!”佳怡惊魂未定地倒退几步,嚷道。
“你把嘴巴放干净点!”
“我说错了?你不是卖包子的?”
小兰被刚才那一下打得有点发懵。她看到对方手里的袋子,这些让自己挨了一记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自家的包子。而此时此刻,佳怡摸着头发,目光从停在路灯下的自行车上收回,稳住了语气:“骑着你那辆破车回家吧。”说着扬起手,包子袋在空中扭腾一下,扑簌一声摔在小兰脚前。
嗡地一下,小兰终于觉得血液全部冲到了脑袋里。
爸爸的酒喝得不尽兴,回了店里。他在外面瞧屋里一片漆黑,于是掀帘子进去开灯。
灯开了,是小兰开的。她坐在店的最里面,一侧鼻子塞着纸,地上还扔了好些纸团。爸爸走过去,发现她腿上搁着一袋包子,袋子都破了。他叹了口气,捡了个凳子在一旁坐下。“还流血?”
小兰低头望着别处。她开口,声音闷闷的:“菜呢,我帮你搬菜。”
“早搬完了。”
“那我剁肉馅。”
“小徒弟都弄好了。”
小兰回头看看厨房,厨房还没收拾。她去看爸爸,刚一抬眼,便听他深吸一口气:“说吧,干嘛出手打人家?”
小兰哑口无言。她并不知道爸爸看到了这一切。当时爸爸从街边小饭馆走出来,被冷风吹得缩紧双臂,抬眼便瞧见不远处小兰和另一个女生扭打在一处,也瞧着她最后被女生推在地上,一瘸一拐地推着自行车走回来。明知女儿脚有伤,爸爸还是狠下心拍了她的小腿一下。
“你凭什么打那个女孩?”
“她说我们的店。”
“她是会来咱们店里吃饭的人吗?”
“她还说我。”
“说你什么了?”
小兰紧闭嘴巴,眼泪慢慢涌了出来。
“你就是把她打跑了又能怎样?腿再瘸一点,顶个黑眼圈,我可不让你明天这副样子在店里走来走去。妈妈走之前你是怎么答应她的?这店就是她的心血。你能让她放心吗?”
“我就是好好看店,天天卖包子她也不会开心。”小兰流着眼泪,声音逐渐大起来,“我就是要打她,我哪里做错了!下一次我还要……”
“是一生把你从地上拉起来的?”
爸爸的话刺中了小兰的心。“真丢人啊。拉着人家到店里吃饭就算了,你还上赶着给人家送包子去。够了吗?小兰?”
小兰不做声,赌气从鼻孔里抽出纸团,鲜血立即淌下来,啪嗒一声掉在包子袋上,她见状连忙抬头,却被爸爸一把将头按了回去。
“脑袋往前,食指和大拇指捏住鼻子……”
小兰照做,鼻血很快便止住了。
“你妈妈告诉我的。”爸爸松了口气,起身去取扫把和簸箕清理纸团。小兰也站起来,穿戴好自己的围裙和袖套,走进厨房开始打扫。
当天晚上,那袋包子被小兰带进了房间。她原本只是不想让爸爸处理它们,可偷偷地溜出后门,走向野狗游荡的垃圾站点时,又迟疑地止住了步子。这袋包子的确把她砸得够呛,让她心里委屈,可这原本是要给一生的啊。月光如水,从头顶的天空倾泻下来,把小兰手里的袋子映得一片银白,银白中又有一滴已经干涸的血色。她轻轻从袋子里拿出一只包子,低头咬一口,已经冷透了的包子尝起来味道很糟,却促使她再用力咬一大口,但还是哭了。
第二天早上小兰起晚了。虽然还不到7点,但已经是吃早饭的高峰时间。她迷糊地爬起来冲到水池旁洗了把脸,接着随便把头发束成一个马尾巴,又系起围裙冲到店里。吃饭的人看到她,都不约而同地放下了筷子。
“小兰,你怎么……”
“小兰,你今天啊……”
他们半句半句说着话,让小兰摸不着头脑。她摸摸自己的脸,没有觉出什么。终于,一位常来吃饭的大爷转头对案台后的小兰爸爸讲道:“老梁,你女儿有这么漂亮?”
顿时,所有飘忽不定的眼神似乎都有了着落,落在小兰脸上。小兰几乎能感到他们对这话的认同。回过头,她求助地看向爸爸,却发现爸爸的表情也有些惊得僵硬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小兰,你昨天晚上吃什么了?”
小兰昨天晚上只吃了一只冷掉的包子。她去镜前照照自己,倒没有吓到,不过,一夜之间眼睛竟然放大了一倍,皮肤变白,连睫毛都长长了。她拍拍自己的脑袋,以为是做梦,可是头发竟然也变长了,甚至变得像波浪一样有着微卷的末梢。这头发,她想着,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这一天,一生没有出现。小兰勤快地在店里帮忙,虽然崴了的脚有些疼,她还是照旧骑车送早餐,又在夕阳西下时从菜市带新鲜的蔬菜回来。夜幕降临,下班族从店前经过,她一边在厨房的水池前冲着菜,一面有些发呆,对在另一边切肉的爸爸说:“我做了个梦。”
小兰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她在梦里清楚地看到了自己,自己是怎么冲上去和人打架,怎么灰溜溜地从地上爬起来,甚至看到自己推着自行车离开的背影。仿佛以别人的视角经历这一切,做了别人该做的梦。
“有没有可能,人会跑到别人的梦里?”
“没可能吧。”爸爸心不在焉地说,熟练地剁着肉馅,“再说你要跑到谁的梦里?”
厨房的门板被人敲了敲。学徒站在门口说:“小兰,外面有人找。”
小兰跑了出去,在下班的人或急或慢的步子中看到一生。顾不上打招呼,她赶忙回头看一眼厨房,拉他走到稍远一些的地方,然后才撒手看着他。
她身上穿着围裙,袖套上还沾着湿润的菜叶子。
“给。”一生抬起胳膊,把拎在手里的袋子给她。他穿着随意,就像是专程从家里溜达出来看她似的。小兰接过来,扒开袋子看了一眼,是一对包在精致盒子里的切块蛋糕,她平常可不吃这个。于是她摇了摇头,“我不要。”
“是佳怡让我给你的。”
小兰看着他。
“昨天的事情,抱歉。”一生这才说道,“佳怡是总编的女儿,我现在写的连载小说算是在和她合作·。她人其实不坏的,希望你别介意。”
“写小说也能合作?”小兰眨巴着眼睛。
一生笑了。看着她,问她要不要把他送到路口,小兰说好,于是两个人便同行。一路上一生讲了许多关于小说连载的事,策划,提纲,人物……小兰只有默默听着这些新奇的字眼。虽然两人走得很慢,但终点还是越来越近,在快到巷口那盏路灯底下的时候,她终于决定开口。
“一生,那个挽诗写得怎么样了?”
“给C老师那个?”
小兰点点头,停了下来。她看天空,天空中连月亮都没有,但她却仍然望着,同时伸手拉住一生的外套:“我想写一篇,我都想好了。”
复印店老板没想到这么晚还有人按铃敲门。他打开门锁,只见巷子里那家包子店的女孩冲进来,还扯着一个男生,一屁股坐在了电脑前。他心里好奇,凑上前一看,只见女孩打开记事本,飞快地敲出一首小诗,顿了顿,又按了回车继续打下去。拼音输入法敲在电脑上,快得令人眼花缭乱,不一会儿就写完一篇千字的文章。
小兰心满意足地点了打印,接着把打印机吱吱吐出的发烫纸张塞给一生。
一生惊讶极了。他吃惊地看着白纸上还带墨粉味的字,不管挽诗还是悼文都写得很漂亮,他对她有点刮目相看了。“这是你写的?之前你是在对我开玩笑吧。”
小兰被这一问有点心虚,不置可否。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写出这样一篇文章,还是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她不知道,甚至不清楚这一连串无法控制的思绪是否真的出自自己的大脑。可是,她却任由着自己的心意朝他投去一个灿烂的微笑。
“嗯,是啊。”小兰笑着说。
在复印店耽误了太久,两人在门口便分别了。小兰提着蛋糕匆匆跑回店里,被爸爸抓个正着。没有办法,她只得讲了和一生的相遇。只是这一次,她毫不避讳地告诉爸爸自己在复印店写文章的事。
“真的写了篇东西?”爸爸瞪大了眼,“你高考语文不是没及格吗?”
“人家还要带给编辑看呢。”
爸爸站在原地,眼瞅着女儿搁下蛋糕提袋走进卧室,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来,问道:“小兰,昨天晚上你拎回来的那袋包子我扔了。你是不是还吃了一个?”
卧室里没有传出回应。
小兰兴奋得费了好大劲才睡着。这一夜她再没有跑到别人梦中,醒来后也没有发现自己的容貌再有改变。像往常一样洗漱、包包子和蒸包子,小兰心不在焉地在店里来回穿梭。“来二两肉包。”“来一笼粉丝的。”她不用走心便能将各人所要的包子馅料记下,这毕竟是她从小就熟记于心的。一生看完了她写的了吗?她一边忙活着一边假想,客人吃完饭后,她去收拾碗筷,端了一大托盘走向后厨时,和抱着大衣走出来的爸爸撞了个正着。
“看路看路!”小兰差点就把一摞盘子摔个粉碎,“你要出去?”
“好好看店,别乱跑。”
小兰应一声,人已经进了后厨。灶台的火蒸着包子,竹屉一下一下顶着往上冒,成熟的白面发出诱人的香气,可以出锅了。她戴上棉手套,双手用力将上下三笼蒸屉抱起,一口气将它们端到店外的炉子上,又从旁边的案台上拉了条棉被盖在竹屉盖上。立刻便有人上前排队。小兰换了双露指手套,先往塑料袋上一抓,再直接从大棉被下取出热乎乎的包子。白菜、鲜肉、豆角或是奶黄,她只一掀盖子便能准确地从对应的层数中抓出包子。
“芹菜的要两个,还有一个酱肉,一个豆腐,两只小笼包。”
排到了队伍最前面的客人说道。这声音悦耳。小兰没有多想便掀开蒸屉,抓出两个芹菜的和酱肉的装在一起,单独装了豆腐包,又捻了只袋子装小笼包。最后她一并把三只袋子交给客人,抬头一看,才发现对方是佳怡。
佳怡站在小兰面前,大衣的毛绒领子支棱在风中。小兰搞不懂她为什么缄口不言,于是也紧抿嘴巴不说话。谁料佳怡既没生气也没接过袋子,却问道:“为什么分开装?”
“这不是给三个人买的吗?你给舍友买的。”
小兰说完,眼里流露出惊异的神色。自己在说什么呢?她吃惊地望着佳怡,后者也难以置信地直视她,表情都有点不自然了:“你怎么知道……?”这问题让小兰冒了冷汗,低头看向手里的三个口袋,明白对方是问自己,为什么把每个人所要的包子都准确无误地分装好了。
“因为我做了梦……”她的手微微颤抖,“我做的梦……好像是你的梦。”
佳怡夺过了小兰手里的袋子。其中一只小笼包破了,泡在汤水里。她望着小兰,仿佛为了扫除心头的不适,又将包子扔回案台上,掏出钱包里一张大钞扔在收钱的铁盒里,头也不回地走了。小兰攥着钱喊她,想立即追上去,又因为排在店前的客人抽不开身。好容易将学徒从店里喊出来,她抓着钱撒腿朝巷口的方向跑去。一路上她大脑飞转,听着自己急促的喘气。她昨晚做了佳怡的梦吗?一定是的,什么内容已经记不清了,但不然她怎么会知道该怎么装那些个包子呢。那么,前天的梦也是佳怡的?
“佳怡!”小兰在快到巷口的地方才终于追上,气喘吁吁,拉住了佳怡的挎包。她把钱塞进了佳怡手里:“给你,我再也不卖你包子了。”
佳怡冷静地望着她。“小兰,”她开口唤道,“那篇文章是怎么一回事?”
“小兰。”佳怡身后响起另一个声音。这声音刚一响起,小兰整个人便为之一振,原本飞快跳动的心脏更是狂跳一下。是他,他叫她的名字了。她张大眼睛,在路口报刊亭旁看到他朝自己招手的模样,胳膊夹一本杂志,外套的帽子兜起来罩住头发,是再普通不过的样子。
佳怡也循声望去,“一生?你没去学校吗?”
“路过买份杂志。你们俩怎么在这?”
佳怡转过头看着小兰,说道:“和室友说了她的事,大家都想知道这样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包子呢。原本过来想买一点……现在彻底没兴趣了。”
小兰皱起眉毛。
“不过你来的正好。”佳怡抱起胳膊,眼光从小兰身上收回来转向一生,“昨晚那篇稿子是怎么一回事?我听爸爸讲了。”
“主编看了?”一生问道。
“先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
“小兰写了一篇悼词,我送给编辑部了。”
“是我交给一生的。”小兰补充说,听见佳怡笑了。“你?给C老师写悼词吗?”她的话轻轻的,语气却仿佛在说着一个大笑话。佳怡等待小兰回答,一生也望过来。“小兰写的很好。”仿佛在为她打气一般,他鼓励着说。
小兰努力迎着两人的目光。不是她写的。她自己心里明白,突如其来的灵感,也许就像那些梦一样,是从佳怡那里偷过来的思绪。可是一生昨晚欣喜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他说,如果编辑部看好这篇文章,就会把它发表在悼念C老师的增刊上,和众多作家的作品列在一起,以她小兰自己的名字。
“我只知道一生前些天问我要不要写一篇,我正打算动笔,没想到想说的话全被人抢先写出来了。”
“不是我又是谁,”小兰吃力地动动嘴,努出一点声音,“证据呢,”听到自己的嗓音又颤抖变为平稳,“……是我写的。你有什么意见?”
一生临走时向小兰保证,只要编辑部有结果,他便会第一时间告诉她。两人交换了微信,小兰便看着他和佳怡向路口右方走去了。那是去X大吧。她低头看看自己,又忘记把袖套摘下来了,白布上还沾着肉包的酱汁。这会儿她拽下两只袖套,倒有些释然,向着家的方向慢慢走回去。
联系人的列表里从此添了一生的头像,这是小兰想也没想到过的。她坐在书桌前捧着手机,一遍一遍地点开他,又关上,差不多已经这样呆了一个小时。天已经黑了她却没开灯,莹亮的电脑屏幕上是一张空白的文档。白亮的纸张上,只有一根细细的光标在闪烁跳动。
爸爸进来的时候吓了一跳,一把拍开了墙壁上的顶灯开光,“干什么呢你。”吓得大叫。
小兰悠悠地放下手机,不紧不慢地将转椅上朝他一转:“写小说。”
“你写小说?”爸爸狐疑不已地走到小兰桌前,被她拽了拽衣服。他低头一看,只见屏幕上显示的是一封发自一生的邮件。
下午的时候,一生在微信上告诉小兰查邮箱,里面有他的邮件。小兰坐到电脑前,发现邮箱里新收到的这封信是一生转发过来的,原寄件人是J编辑部。她点击看进去,发现几份附件,每一份的标题中都有一本书的名字,是小兰再熟悉不过的了。因为每个月的小说连载杂志上,这两个字都会被放大,成为封面上抓人眼球的卖点之一——一生正在写的小说。
“他让你给他写小说啊?”爸爸吃了一惊。
“是小剧场啦。”
“小剧场是什么?”
“就是每期连载结束以后,会有半页空白,专门讲讲题外话,每个人的小插曲,好玩的事……不过也是写小说里的人。”
“他放心你写?”
“我已经给他写过一篇了。”
于是小兰把C老师的挽诗和悼文的事都和爸爸讲了,并告诉他编辑部可能要发表。说完她在转椅上转了一圈,后脑勺朝着爸爸,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我梁小兰要成为小说家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认得C老师这人?”
“你是不知道嘛。”
爸爸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摸了一下小兰的脑袋,只是手刚一接触到头发便感到异样,问道:“你烫头发了?”
小兰连忙抬手摸摸脑袋。长期扎马尾辫的头发应当是有些卷曲的,但是不可能像此刻这样柔顺而蓬松。桌子上的梳妆镜映出她的侧脸,发梢就像融化在锅里的巧克力一样泛着迷人的棕色。
“这是什么?”爸爸又指着桌面。桌上摊着三只塑料袋,他将它们拎起来一看,发现竟是些包子,其中一只已经空了,只剩些小笼包的汤汁。“是你中午吃的?你最近怎么总吃凉包子?这可不行……小兰?”
小兰起身推爸爸出屋,并且顺便夺过了他原本要拿走的塑料袋。把他从自己的房间请出去,小兰关门上锁,背贴着门板站立着,冰凉的包子贴着心口,心跳声咚咚作响。
这一切都是因为包子。隐隐约约地觉得,是因为这些包子。睫毛也好,头发也好,做梦也好,都是因为它们。上次能写出悼文是因为吃了包子,今天又吃了两只小笼包,头发便在几小时内成为了佳怡的样子。她试过吃蒸屉里剩下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手里这袋佳怡扔下的包子,以及上次佳怡摔过来的包子却似乎有着无穷的力量。
——被佳怡接触过的包子。小兰忐忑地在电脑前坐下,屏幕上的光标仍然在一名一灭地闪烁,她的脑袋乱七八糟的。上次只吃掉一个就能写出挽诗,为什么这次吃完两个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再试试,再试试。她深吸了一口气,将塑料袋里凝着水汽的包子举到眼前,又降一点放在嘴边,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咬了下去。
将近午夜十二点的时候,小兰终于放弃了。
一个字也写不出,她任由自己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眼睛能看到墙上一处又一处的裂缝,延伸到一半就被人用水泥糊了起来。她叹口气。是啊,自己怎么可能写出小说来呢,连那篇悼文都不是。悼文虽然出自自己双手,心里却完全明白,自己只是打字员,把别人构想出来的句子打在电脑上而已。是佳怡的点子。佳怡发现了吗?这样隐瞒下去,还有多久一生也会察觉呢?小兰望着天花板,闭上眼睛,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喂。”
不知何时,小兰已经身处一个梦境了。意识到这点后,她干脆任由思绪飘荡,循着这声音望过去,只见自己身处一个她从来没到过的校园,是寒冬,林荫道两旁的树延伸到远方,树叶都掉光了。学生来来往往,自己正在和谁并肩前行。她想扭头去看,然而做不到,一举一动都被牵制着,只能感到视线有些颠簸,和梦里这个身体牢牢绑在一起。这时,身旁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为什么说那文章不是小兰写的?”
是一生。小兰一惊。那么,自己一定是在X大,这又是佳怡的梦。
“因为那是我写的。爸爸也这么觉得。”
“佳怡——”
“不是开玩笑,每一句话,都和我想的一模一样。”
“是有点像你的风格,不过她写的很好啊。话说回来,我很早就把悼文的事告诉你了,自己不写被人抢先,你就认了吧。”
这个身体没有再讲话,而是盯着地面,忽而又朝身边望去,一生带着点笑意的面容映入眼帘。
“那,这次的小剧场你要写吗?”他说。
“什么小剧场?我不知道。”佳怡说。
小兰打了个冷战,醒了。她猛地睁开眼,耳畔还留着佳怡声音的余韵,眼睛还残存着日光的点点映射。她强撑着爬起身子,逐渐冷静下来。我不知道。佳怡在梦中是这么说的,当初她早早就知道了写悼文的事,而这个小剧场,一生却至今没有对她提过。也就是说,佳怡的脑海里完全没有这件事的存在。她后来一定也没有听一生继续说下去,不然——小兰望着桌上仍是一页白纸的电脑屏幕——不然就不会什么想法也没有。
可是包子已经没了。小兰低下头。为什么一定是包子呢?她注视着自己的头发,柔顺油亮,带着栗色的,和她在梦中经历的一模一样。难道是妈妈在保护她吗?因为看到她太过可怜?所以惩罚佳怡,实现她的梦想……
这回小剧场的事一定也要让她知道才行。小兰头一次恶毒地笑了,这是她佳怡的报应。
拿起手机,小兰在与一生的聊天记录下继续回复道:什么时候把写好的小剧场发给你?
没想到一生很快回复了:后天。
你就指望我一个人?
没有对佳怡说。
为什么不?
前一篇不是写得挺好吗。
这个有点不一样。
写不出来?
不是。小兰闭住呼吸,顿了顿,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下去。
“另外告诉她我对之前的事很抱歉,让她明天来吃包子,我请客。”
小兰第二天看到了佳怡。那时她抱着几屉蒸笼从店里走出来,见佳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店外的台阶前等她了。“要进来坐坐吗?”小兰一愣,又掩饰着慌张对她说:“还是我装几个包子让你带走?”
佳怡不语,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佳怡……”小兰迟疑着放下蒸笼,拍拍手走向立在原地的人,思索着该怎么开口。真奇怪,明明是上班时间,这会儿巷子里却一个行人也没有,只有她俩,在微微吹起的北风中站着。“那我去装几个喽……”小兰说着又转身,心里算盘着要怎么先给她包子,再偷偷取回来。
佳怡拉住了她的手。小兰下意识地想要挣脱,那只手却越拉越用力,让她踉跄一下被迫调转身体。小兰原本戴着一顶毛线帽,帽子此时掉下来,头发散在风中,是浓郁的咖啡色,闪着和她长发同样的光泽。
“是因为包子吧,”佳怡慢慢地开口。
小兰再一次从床上坐了起来。惊魂未定。她双臂下意识地摸摸自己,又是梦。一个晚上连做了两个噩梦,她不禁使劲摇晃脑袋,想把想把所有的幻觉都驱散走。喜鹊在紧闭的窗外鸣叫,已经是早晨了。小兰摸索着手机,一边起身,一边去看是否有未读消息。聊天还停在她叮嘱一生把小剧场的事告诉佳怡的画面,一生已经回复了。就在刚刚。
今天就会告诉她的,别紧张,只管写你的就好。
小兰舒了一口气。忽地,手机又震起来,一生再次发来一条信息:今天能来编辑部吗?
他的电话追了过来。小兰接起电话,动作飞快,大脑里却一片空白。“喂。”她愣着,听见了对方的声音:“起来了吗?司机已经出发去接你了。抱歉啊,吓你一跳。”原来,编辑部的人看过悼文后,无论如何也想见一见小兰,原本定在明天,但由于主编另有安排,于是改到今天上午。“主编也来?”小兰捂住嘴巴。“可能会问你些关于小剧场的事。”一生在电话那头说,“佳怡也在。”
挂断电话后,小兰静静听着话筒里的嘟嘟声。她走到镜子前,一声不吭地扎了个包子头,掩饰住那些卷曲的发梢,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双眼因缺乏睡眠而微微肿起,眼袋也显露出来,但仍然漂亮。从没这么漂亮。她想让一生看到这样的她,她必须写下去。小兰注视着自己,清晰地意识到,她需要紧紧抓住这一次机会,去见佳怡。
她需要更多的包子。
前厅里,爸爸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今天学徒没来,只有他一人跑前跑后。最先一批来店里吃早点的客人已经落座,他要一边照看着蒸屉,一边点单,还要收拾碗筷。因此当小兰从里屋走出来时,爸爸满头大汗,催促她快点来帮忙。
“店里有麻糬包吗?”小兰系上围裙。
“我们从来不做那个啊。”
“韭菜呢?”
“在第二层屉。”爸爸说。他站在案台前大力揉面,听见身后的蒸屉被人掀起来,一回头便见小兰从屉里抓包子,抓了一袋韭菜馅的,又随手抓了另一袋,他皱皱眉说:“干嘛去?”小兰不答,只熟练地将塑料袋扎紧。
“老板,点餐喽!”新落座的一桌人在向这边招呼。小兰双手在围裙上抹一下,跑去点餐。“您要什么包子?”
“球菜香菇,笋干肉馅,俩金瓜的打包……包菜玉米面的还有吗?是包菜还是雪菜来着?”食客顺着记忆点出这些包子,显然是老主顾了,他边说边抬头,却发现面前这个女店员仿佛比他还不熟悉这些名字,呆在原地,整个过程一个字也没写。
“秋菜什么?”小兰很认真地问道。
“小兰!”爸爸在另一边大声叫她。小兰看一眼呆住的食客,把点餐本丢到他面前便跑到了案台旁边。爸爸正在煮豆浆,锅子表面假沸了,他弯腰使劲地吹着泡沫,两手都沾着肉馅,“把豆浆勺子拿过来,快点。”
小兰回身从墙上取下一只木勺,正要递给爸爸,被后者厉声制止了,“是豆浆勺啊!”爸爸望着她,“你怎么不知道?”
这样曾经天天都要使用,然后由她洗干净挂在墙上的东西,此刻对她来说却完全陌生。她记不清楚包子馅,连豆浆勺子是哪把也忘了。小兰和爸爸对视着,又后退几步。豆浆彻底沸腾了,白色的豆浆顺着锅子噗噗地满溢出来,瞬间浇灭火焰,又淹了半个灶台,糊味刺鼻。
爸爸用力把燃气开关拧回原位,回身盯着她。就是不用看也知道他是有多气,更别提此刻小兰还望着他的眼睛。在小兰记忆中,妈妈死后,他就几乎再没有对自己露出过这样愤怒的神情了。“你到底怎么了……”爸爸声音不大,却让她再也不敢去看他。“我在问你话!”又忽然吼起来,顿时,整个店里的人都看过来,鸦雀无声。
寂静之中,两声喇叭响起在店铺门口,是编辑部的车开到了。小兰回头望了一下,接着咬咬牙,冲到爸爸身边拽走了两袋包子,不顾众人眼光,又一把扯去了身上的围裙和袖套摔在地上,撒腿朝车子的方向奔跑而去。
J编辑部里,副主编和一生已经等在会议室前的长走廊了。主编还没来,但是佳怡在,她对着会议室明亮的玻璃落地窗整理头发。这家编辑部名声在外,出版的刊物和小说作品在全国都叫得响亮,而且包装漂亮,是许多作家做梦都想签约的地方。小兰随助理踏入编辑部大门时,不禁抬头深吸一口气。把上下三层打通的大厅正中央垂挂着长条横幅,上面是有关新增刊的宣传,不同作家的出版作品排开在玻璃书架上,随着旋转的阶梯一同上升至更高的楼层。低头看去,错综排列的大小办公桌分布在甬道两旁。
“您待会儿先把早饭吃了吧。”助理微笑着对小兰说。
小兰把两袋包子往身后藏了藏,“这是我带给别人的。”她小声解释,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等待她的三人。
一生向小兰介绍了副主编,小兰想和对方握手时却抬手把包子也举起来。她脸一红,连忙把袋子换到另一只手,十分尴尬,然而对面中等身材的男人只是笑笑,和蔼地问她:“怎么还带着包子呀。”“这是给……”小兰看着一生,把其中一袋交给他,说:“这是香菇包。”又转向佳怡,却没有看她,“这是麻糬包,你尝尝?”
副主编对这热乎乎的包子大为好奇,要一生吃一口,一生和他寒暄着,把袋子捧了起来。换做往日,小兰一定会期待地望着他咬下那一口,可此时此刻,她把注意力全放在余光里。
佳怡伸手了。小兰指尖一松,包子被她取了过去。
“好烫。”一生惊呼。只见一大滴糖稀啪地滴在洁白的大理石地面上,是从包子里流出来的。原本该是香菇馅的包子这会儿淌着浓郁的糖浆,蜿蜒地流进袋子里。望着这一幕,小兰告诉自己要做出惊讶的表情,却还是格外冷静地望着对面的两人:“是红糖馅吗。”眯眼笑了笑,“啊,我把包子馅弄错了。”
“给我吧。”小兰说道。这一出实在出人意料,十分唬人。小兰顺利地从一生手里取回红糖包,又转头准备去拿佳怡的袋子。眼看着袋子就要到手,佳怡却没有松开的意思,问:“这袋也错了?”
“早上着急出来,把客人的外卖拿过来了。”
“是韭菜吧。”副主编揉了揉鼻子。
“反正这不是麻糬包。”小兰答。
佳怡微微一笑。“是不是麻糬包都无所谓,我还挺喜欢韭菜的。”她说,一只手放在包子袋温热的底部,将它们轻轻托在手心里,“有点怀念我妈妈在我小时候做的韭菜鸡蛋馅包子,今天正好尝尝吧?”
小兰急得有点冒汗。这时副主编回头看看墙上的表,提议众人不如先进屋开始讨论。玻璃门打开,佳怡走在前面,让那袋包子彻底离开小兰的视线。
“事情是这样的,”会议室里,副主编坐在长桌一角的椅子上,将文件夹摊开。夹子里存着各色稿件,纸张大大小小,便笺五颜六色,从各个方向支棱出来。他抬头看着小兰,“我们编辑部看了您的作品,觉得不论从内容还是文字上来讲都十分精彩,所以想和您沟通一下。能讲讲写作时的思路么?”
小兰的身体朝椅背靠了靠,“我也没什么想法。”
“C老师哪部作品最打动您?”
“对我……有帮助的吧。”
“怎样的帮助?”对方的问题步步逼近,“您之前有创作经验吗,是什么类型的?”
高中作文?小兰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了。沉默一会儿又晃了晃头,承认说:“不,没有创作。”她眼睛盯着桌面,面前一个东西被朝这边推了来。对方将文件夹冲着小兰,打开的一页正是她所写的悼文。一只钢笔指着起始段落的八小行字,用笔尖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这是您写在开篇的挽诗,也是主编最赞赏的。只要讲一下这首诗的构思也可以。”
副主编说完抬眼去看小兰,忽然笑了。
小兰试探地回望过去,搞不懂这突然的出声发笑代表着什么。她求助地望向一生,一生专注地盯着那首挽诗。玻璃房间里好静,四面的墙壁像是把屋子隔成真空,墙上钟表的滴答声快得吓人。
塑料袋哗哗作响,冲开了窒息的沉默。佳怡把她那袋韭菜鸡蛋包子提在手里,胳膊撑在靠近小兰这边,“你可要好好讲讲,待会儿主编也要听呢。”说罢她起身,眼睛扫过哑口无言的小兰,手从桌上又拎去那袋被一生咬过一口、此时搁在小兰身边的红糖包,离开座位走出了屋子。玻璃窗外,只见她朝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您不要多想,我们编辑部只是想在小剧场策划开始之前,对您多些了解。”副主编这时才敛起神情,对刚刚的一番发笑作出解释,“很多新作者一开始都什么也说不出来,慢慢来吧。”他的目光搜寻着小兰的目光,后者却愈发游离。
忽然,小兰按着桌子站了起来。“对不起,”她说,大脑发懵,但是下意识地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开门跑了出去,去追佳怡。脑袋里所充满的只有一个想法——她得弄到那些包子。既然佳怡已经听见了这些问题,那么只要她吃下包子,就能把它们通通回答出来,说出让所有人刮目相看的话。所以她没有错。这是佳怡用第一次见面就用包子摔疼她的报应。所以,得吃掉包子,不管以什么办法。
小兰踉跄着向着长走廊的尽头跑去。灯光从头顶倾泻,两边的墙没有窗,她跑过一个转角后看到佳怡,后者正向盥洗室的牌子走去,没意识到小兰,边走边掀起走廊中分类垃圾箱的顶盖,抬手将两袋包子扔了进去。
佳怡推门进了洗手间。
小兰跑过去,一把抓住黄色垃圾箱的盖子,掀起来,身体也欠进去寻找塑料袋的提手。垃圾桶很空,她努力将手臂伸入,才最终把包子从一堆粉碎机的纸屑中捞了出来。盖子呼悠落回原处,掀起一阵风,吹开她眼前的头发。小兰大喘着气,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咬着包子,两只眼睛被噎出了眼泪。悄悄地,她扭过头,在几乎永无止境向前的长廊中看到一生就站在拐角的地方,面朝着她,和她一样气喘吁吁却满眼错愕。
“啪唦。”
一声脆响,紧跟着是一阵猫的逃窜。猫喵呜喵呜地叫,把伏在桌面睡熟的主人从梦境中唤醒。客厅开了半盏昏黄的灯,借着灯光能看到磁铁纱窗弹开,拽绳和窗帘翻飞,让初冬的夜风吹进屋里。已经过了午夜。醒来的人挣扎着起身,摸索眼镜,猫的影子逐渐清晰起来。做了恶作剧的猫躲到书架的阴影里,一不小心又碰掉了搁在架上的一摞小说。这些精装书还没来得及收进架里,封面各异,但每一本的著者都写着梁小兰的名字。
也是梦醒之人的名字。梁小兰戴上眼镜,看到一旁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写到一半的连载小说还打开着,光标仍停在她打瞌睡前写完的最后那行字上。她慢慢向上看,眼睛也慢慢张大,“咦?”嘀咕一声,立刻转头去旁边的梗概本上寻找,指头搜寻着上面的内容。猫跳上了桌子,卧在一旁。
“……小兰被一生发现了。她怎么会被一生发现?这是我写的?”梁小兰看看屏幕上的内容,又疑惑地望着猫。猫当然不会作答,一下一下舔着爪子。“我刚刚竟然是这么写的啊……”她继续自言自语,声音小下去,按了键盘上的退格键,一口气删掉了整个段落,接着稍微思索一下,重新去写情节。
可是一点思路也没有。
“啊,写不下去了。”梁小兰推开了电脑。时间的确不早了,她索性摘了眼镜,抱起猫走进屋子,关灯睡觉。
再也没有梦了。
几个小时后,闹钟又把她从床上叫起来。对着墙上的时钟,她匆匆洗漱穿衣,从桌上带了几本大学必修课程的教科书,又去门口鞋柜拿起早就放在上面的一期小说杂志,抱上大衣走出了公寓。正是上班时间,道路上车水马龙,公寓楼下的早点铺生意很好。梁小兰走在路上,远远就看到了一个中年男人在铺子前忙碌,他是老板,每天一早都会支个案台在门口卖粥和早点,从身旁一摞蒸笼的热气里取出美味的包子。
“小兰,今天去学校啊。”男人和梁小兰打招呼,见她走来,于是笑着点头,朝店里张望一下,高声说:“一生!梁老师来了。”
“梁老师,”话音才落就见店里探出个脑袋,样貌温和,眼睛里带着年轻男孩特有的朝气,说道:“今天在店里吃还是带走?”
“带走,今天一早的课。”
“谁能想这么个大作家还念着大学唷。一生,你真该多看几本书。”男人边搅着粥桶边感慨着。
一生笑了,望着她:“香菇包还要等一会儿。”
梁小兰伸手从挎包里拿出一期小说杂志递过去,对方接了,她笑笑说:“这一期的小说连载,你看,你说的那个点子我用上了哦。”
“真的?”一生翻到她连载的页码,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喜悦:“你都把我写成小说家了……哈哈,还把自己都写进去了。”
“很怪吧?”梁小兰苦笑一下,没有听到对方回应。她站在台阶下,抬头看到一生正捧着杂志开心地浏览着。
“毕竟是主编要求你用自己的名字当主角名的,对吧,没办法啊。”一生合起杂志后,把它卷起来成为一筒,拿在手里,“新一期写的怎么样?”
梁小兰的笑容有些僵了,“昨天晚上发生了一点奇怪的事。”
“香菇包好了。”学徒端着两大屉包子走出来,把蒸屉稳稳地摞在案台上。“豆浆有点糊底。”又对一生的爸爸说,后者赶紧拍拍手上的面粉,和学徒一同钻进棉帘子内的店铺。
一生自然接手了活计,走到蒸屉后面,把袖套稍微往上拽了拽,问她:“还好吧?”
“没什么大事,就是……”她整理了一下思路,说道:“我昨晚写到小兰在编辑部被发现了。之前给你看过梗概的,那个情节,应该是小兰被佳怡发现的,可是我昨天竟然写错了,写出来的东西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是你自己打在电脑上的吗?”
“那时候是两点多,我好像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就写成那样了。”
一生低头去捻塑料袋,掀开蒸屉去寻找包子。盖子掀开,里面白白胖胖的包子无比诱人。她看着对方熟练地把装有包子的塑料袋递过来,便伸手接过,说道:“也许是我太困了吧。”
“说不定是边睡边写呢。”一生说。
两个人都笑了。小兰去找钱,打开钱包翻找硬币,放在了收钱的铁皮盒子里。接着她却没有离开,而是把包子从塑料袋中稍微露出来,咬下去之前问他:“一生,假如是你,你会怎么写那段?”
“我是觉得……”
梁小兰尖叫一声,被烫得张开嘴巴。红糖浆顺着她的嘴角淌下来,她连忙去擦,“一生,你又拿错了!”
一生连忙递去纸巾,一边道歉一边把她手里装着红糖包的袋子取回来,重新又装了一袋。“我是觉得,”他继续说,“小兰应该被一生发现才对。”
“好巧,我昨天晚上就是那么写的啊。”梁小兰眼睛亮了起来。
她两手空空,笑着笑着,再也笑不出了。
“嗯,这回好了。”一生抬起头,将新的一袋包子递过来,望着她泛起笑意,“这个是香菇包哦,拿好了。”【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