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蜡梅,开在丛林间。
长久以来,在我的潜意识里,蜡梅适合于水做的江南,冰寒雪厉的北方是没有蜡梅的。
第一次见到蜡梅是在成都,渐近年关,蜀中春暖。锦官城外,油菜初开;城内,翠竹森森,各色梅花如雪似霞,散着粉粉的香,装扮着小酒馆门前的烟街柳巷。在人民公园内,我看见了两颗蜡梅,微雨中,挂着满树的晶莹的花。树很大,主干有茶碗口粗,丈把高,枝条萧疏,很是窈窕。树上花将阑珊,花色将已褪尽,只留下满树琳琳郎朗的晶莹,晃着眼,似挂在枝头的水滴,淹没在红艳迷离的海棠、五彩烂漫的梅花中间。凭着感觉,我知道那是蜡梅。
第二次看见蜡梅是在西安,大唐芙蓉园外,栽着一些蜡梅,开在宽阔的街道边,枝干欹斜,带着些许古意。街面上车水马龙,人流熙熙。火树银花不夜天,流光溢彩盛唐情。这些蜡梅两人高,独自立在街边,满身披着风尘,散着幽幽的香,默默装点着大唐不夜城的浓浓年味。游人从树下走过,并不抬头往上看一眼。
回来后我一直在想:西安与我所居住的小城共属西北,同饮渭水,地理相近,西安有蜡梅,我的家乡亦应该有蜡梅。我的家乡有蜡梅吗?
二号桥东边、北滨河路与渭河河堤之间是片红叶李树林,堤边沿河有几棵柳树,苍老的姿态挑着柔嫩的新条伸向河滩,正酝酿着北方最早的春意。树林中夹杂着玉兰、紫荆、月季和一些不知名的小灌木,还有一些别的花树。已到惊蛰节气,北方的早春还很冷,风割耳朵,大多数行人仍穿着棉衣。我上下班,总喜欢走过这片树林,享受这点喧闹中的幽境。走过这片树林,偶一低头,不经意间,看见一丛低低的花树,枝丫间挂着些淡黄色的小花,稀稀疏疏,混杂在旧年尚未落尽的残叶间。凑近细瞧,竟然是蜡梅花!一棵一棵挨个看过去,竟然有十多颗。这才想起,去年这个时节,我从这片林中经过,也曾看到过这些并不引人注意的蜡梅,只是并未细观,开着小黄花,模模糊糊中,以为是早开的连翘。
这些蜡梅大者一人高,小者不足二尺,分散在各处,有几丛就长在林中小路边,擦着行人的肩膀。枝上残存的叶子已经干枯发白,有一些还挂着几颗干枯发黑、尖长形的果实。有些花繁一点,有些稀疏,还有些只有枝条,没有花朵。总体看来,还是花朵少,没有一棵开着汪曾祺家后园中的那样的花:“每个枝条上都是花,无一空枝。而且长得很密,一朵挨着一朵,挤成了一串”“满树繁花,黄灿灿的吐向冬日的晴空”,甚至比不上西安大唐芙蓉园外的蜡梅花,更别说成都的了。花虽少,但香味不减,浓郁扑鼻,是一种很高贵的香。花苞初如玻璃泡,逐渐涨大,开成小坛状,才能看得出花心不同,有两种:一种紫褐色,一种纯黄。范成大《梅谱》中总结了三个不同的蜡梅品种:“以子种出,不经接,花小香淡,其品最下,俗谓之狗蝇梅。经接,花疏,虽盛开,花常半含,名磬口梅,言似僧磬之口也。最先开,色深黄,如紫檀,花密香秾,名檀香梅,此品最佳。”这些花的花心紫褐色的,应该就是汪老家乡人口中的“狗心蜡梅”,也就是蜡梅中的名种——“檀口磬心”,即《梅谱》中提到的“檀香梅”;花心纯黄的,就是汪老家乡人口中的“冰心蜡梅”,即《梅谱》中提到的“磬口梅”,也就是素心蜡梅。还有一种褐蕊黄花,花瓣较尖,半散开,如飞舞的小蜜蜂,花随风而蔫。这种或许就是《梅谱》中提到的最下者“狗蝇梅”。有一丛,竟然一半是“磬口梅”,一半是“狗蝇梅”。蜡梅花的花瓣并不柔弱,薄而硬,很有质感。“程氏园当尺五天,千金争赏凭朱栏。”宋朝的蜡梅花是热闹的,今日却是如此落寞。蜡梅花说:“管它呢?我自开我的!”
成都的蜡梅花在腊月开放,西安的开在正月,我所居住的小城里在二月开放。这些蜡梅花,循着时序、适应着环境、向着阳光努力生长,正如现在很流行的一句话一样:“顺其自然而不任其自然,随遇而安而不随波逐流。”无论怎样,其香不改。
黄庭坚在《戏咏蜡梅二首》诗后提到窦高州家的一丛蜡梅,花开时香满一园:“京洛间有一种花,香气似梅花,亦五出,而不能晶明,类女工捻蜡所成,京洛人因谓蜡梅。本身与叶乃蒴藋,窦高州家有灌丛,香一园也。”从此诗看,蜡梅应该属于灌木,长在渭水之滨的这些蜡梅花,也是灌木,而我在成都看到的蜡梅花,明明是乔木,汪老笔下的蜡梅花,似乎也是乔木。
蜡梅花,你究竟是乔木还是灌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