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愁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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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六期:愁

(壹)

油菜花黄的时候,小峨村开始聒噪起来。村子里的小伙子穿了件新崭崭的蓝褂子,翻出清丝丝的白领子,就有媳妇打趣他,菜花黄,痴子忙,你这是去相亲吧?小伙子虎着脸,一脸不情愿地说,我大(爸爸)非要我挑水萝卜到城里三叔家,城里人根本就不稀罕这些东西,也就我大当个宝贝一样,都不晓得我大巴结他们干什么。

媳妇说你让彭五代你挑到村子口,这春天,不找点事给他干干,只怕他要发病。

彭五是春妮的傻哥,春妮嫁人后跟着男人走了,老娘也死了,就剩下彭五一个人。其实彭五并不是一个疯子,只是脑子有点不太灵光,三十多岁了,又没有女人肯跟他,他在哥哥家里讨一碗饭吃。无论冬夏,彭五吃饭不上桌子,蹲在门口,雨雪天蹲门里,天好蹲门外,一大碗饭,堆着咸菜,他嫂子腌的咸菜能把人小肠气齁出来,彭五把头插进大碗里埋头苦干。看彭五扒饭是件很紧张的事情,他就像不用咀嚼一样,筷子把米饭哗哗赶进嘴巴里,塞一根咸菜薹,几乎一秒钟的工夫,这口饭就从喉咙滚下去了,几乎十几二十秒就是一碗。他嫂子夹了一筷子头青菜咸肉送过来,彭五一碗饭已经见底了。嫂子就骂,你饿死鬼投胎啊,你不晓得吃菜啊,你也不怕喝水?彭五嫂子骂起来不会停,每次非得骂到男人彭大敲敲碗才歇。彭五的嫂子筷子夹着肉站在门口大声大气,也为的是给人看她没虐待小叔子。虽然几个妯娌暗地里都说,大嫂子装好人,一个彭五抵得了一个半壮劳力。但是真要叫她们收留彭五,她们又不干了。

彭五脑子不灵光,腰也是佝偻的,走路的时候,他弓着腰,伸着脖子,一探一探,人人都想冲上去将他摁倒在地,把驼背给捋直了。像彭五这样的,其实并不严重,真正的痴子是那些丧失了正常思维能力和行为能力的人,乡下人说的精神病。

彭五的哥嫂最为人诟病的是一直没有张罗着给彭五结婚,乡下人觉得不结婚一百岁也不算成人。有女人就给盘算下了,真领来个闺女,比彭五小,陪着来的娘家妈说是个文疯子,就是脑子虽然不正常,却不打人。彭五的哥嫂觉得这样的闺女哪里会嫁给彭五呢?乡下哪有嫁不掉人的闺女,就是秃丫头癞姑娘,也有人肯娶回家,一个安安静静的文疯子哪有嫁不掉的?虽然将信将疑,看彭五也动心了,其他几个兄弟妯娌也一力撺掇,爹妈临死也有这个愿望,于是开始刷房子置办家具正儿八经办将起来。女方家里没有提什么要求,只是希望闺女过来之后,不要因为不正常不善待她。这也是很真诚的要求。

彭五结婚那天,穿了一身崭新的村里裁缝给做的西装,垫肩垫得高了点,把彭五垫成耸肩一样,裁缝女人平时没有少指使彭五,如今尽心尽力,连西装褂子两只袖子肘部的贴布都一模一样地模仿了。彭五拼命伸直腰,这大概是彭五个子最高的一天。

三天没有完,新娘子就打回原形了。不知道受到什么刺激,新娘子犯病了,犯病的新娘子见人打人,见狗打狗,见啥打啥,她手里抡着一只骨牌凳子,在新房里一顿打砸,贴着红囍字的镜子稀碎,水杯稀碎,水瓶稀碎,绣着一对鸳鸯、印着花花绿绿牡丹花的被褥被剪得稀烂。彭五的新西装也被剪得稀烂,连一对裁缝挑出的最好的垫肩也撕烂了。

彭五躲在门外,听着门里乒乒乓乓的动静,脸色煞白。也没有人敢进去拉新娘子,彭五说新娘子手里有菜刀。等娘家人赶来,一个新房基本上打砸得就剩屋顶的瓦。

新娘子的娘戳在房门口,说歇歇就好,她打累了就好了。她还对彭五说你去找块活血止痛膏,回头给丫头把胳膊贴一贴,跌打损伤的膏药也行。这一顿下来,丫头的胳膊劳损了,不赶紧活血要肿上好些天。彭五的嫂子惊得张了嘴巴,口水掉下来都不晓得擦。倒是那几个妯娌老虎洗脸一把抓:“你属啥?你属猪八戒的吧?倒打一耙?我家不是娶媳妇,是娶个祖宗回家供着呢。你属猪八戒的,你闺女咋属驴?”新娘子的娘看都不是善茬儿,口气软下来,说闺女也不是天天这样,一个月犯个一两回,不犯病其实不妨事,你问彭五,能不能睡?会不会吃饭?

说得这样不堪,彭五的几个哥哥不好插进来,只问彭五意见,彭五蹲在房门口,低着头,死活不吭气。大概他也知道,这是他亲近女人的绝少机会之一。

新娘子还是被接回娘家了,穿着嫁过来的时候做的一件粉红色棉袄蒙子,兜头系着翠绿色的方巾,黑裤子上灰扑扑的也没有拍打,走出老远还能看到屁股后面两大块灰印子。彭五站在门口,看一前一后两个女人身影摇摇晃晃消失了,那粉红色的身影翠绿色的头回了好几次。

失去了这个女人之后,彭五才真正地接近于疯掉了。油菜花昏头昏脑开,彭五放牛,牛踏了油菜花田;放鸭子,鸭子顺手淌走。当年积极干活的彭五不见了,他衣服领子上连花带叶子插着一把红乎乎的红花草,手里攥着一把黄乎乎的油菜花,趿拉着一双脏得到边到沿的老棉鞋,走在春天的田埂上,整天走。有人起意还是把彭五前头那个女人接回来,可是一打听,那女人很快跟了人,也犯病,犯病就栓在床腿上,不犯病就跟着婆婆干活,不比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干。

(贰)

好像每个村子多少都会有几个大脑不正常的人,他们没有听说过精神病院,即使听说了,也不会有人动心思把他们送去,那是要花钱的。所以精神病人在乡下,既得不到治疗,也得不到更多的关怀,他们在亲人看护下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

天气渐渐热起来,村子里忽然喧嚣起来,一个叫三白平日沉默的青年男子开始骂人,开始砸东西,开始到处挑衅小孩子,这是个武疯子。乡下人最嫌弃的,因为有着一定的行为危害性,而且通常疯癫的人,会有一股子蛮劲,三五个人都近身不得。村子里的人都离他远远的,可是还是有人会被伤到,虽然疯子的家里人出来赔礼道歉,但是人家也不是一两天,你怎么计较?

三白是镇上高中毕业,高二的时候谈了个女朋友,女的母亲不同意,嫌弃他是农村人。女的最后考上上海的一所大学,三白却没考上大学,不知道是多么撕心裂肺的爱情从那以后就疯了。村里人也不知道他大名叫什么,只是记得他小名三白。

三白被他父亲捆绑在床上,三白二十五岁了,粗胳膊粗腿,一身蛮力气,平日里也会笑嘻嘻搭人话,但是两只眼睛从来都是往两个方向看,犯起病来三五个小伙子都抓不住他,拎起他父亲,就跟拎起一只猫一样。胳膊一伸,他父亲一个狗吃屎,抬起头来一嘴血,门牙掉了。他父亲只好叫几个儿子把三白捆起来,吃饭的时候老太婆喂饭,上茅房他父亲牵着绳子送去。

三白也有一瞬间的清醒,清醒过来的三白喊他大和妈,哀哀地说:“我是你儿子,你不要捆我,你捆得我好疼!”三白的父亲母亲抹眼泪,他们记得小时候三白那么乖,晓得心疼人,他大到镇上卖西瓜,买根油条给他,走十几里路回家还剩半根,留着给他的妈妈吃,说好吃。怎谈了个对象就成这样了?听到三白看到年轻姑娘就莺儿莺儿的叫着,老夫妻俩就愈恨那个拆散儿子好事的女人。老夫妻不知道能够看顾三白几年,要是他们死了,三白谁来管呢?

春天过后,三白的精神状态稳定了些,老夫妻也要到田里做活,三白跟着一起做。这天老夫妻俩到塘里捞浮萍喂鸭子,湿沉沉的一大篮,老夫妻俩用一根扁担抬着。三白扛着抓篱走在前面,他走得轻松,走得快。天早就黑了,乌云翻滚,这是夏天惯有的打暴。老夫妻紧着步子,还是远远落在三白后面,黑色的天空忽然被扯开一道金色的裂纹,然后是一声清脆暴戾的雷声劈在耳边,他们眼睁睁看着闪电落在三白扛着的铁抓篱上,看着三白随着雷声倒在地上。

雨铺天盖地地下着,砸得人睁不开眼睛。乡下没有医生,三白的父亲光着脚丫子在田埂上跑,他去村子里找人,三白的妈坐在地上,抱着三白哭,赤脚医生赶来已是半小时后。赤脚医生翻翻三白眼皮,摇摇头,三白的父亲母亲不肯,跪在地上要赤脚医生救命。赤脚医生只好趴下去给三白做人工呼吸。最后,三白还是走了。

(叁)

乡下这样的疯子总会有的,有的是先天性的,有的是后天性的。小峨村小学有个清秀的中年女人,她的儿子就是个暴力型精神病患者。当年为了离开农村,她听了媒人避重就轻的话,轻易嫁给了镇里的男人,那个男人看上去清清秀秀,顶职在化肥厂上班,男方家里人说只要一结婚就调到城里。调到城里太难了,太有诱惑力了,等到结婚了才知道男人不正常,也有正常的时候,不正常的时候撕纸、撕衣服,撕帐子、撕门上的红对子,逮什么撕什么。厂长里发工资,却不要他上班,愿意白养着他。这个时候后悔也迟了,等生了个儿子,直接就是个精神病人。一个人照顾两个不正常的人,一下子击倒了这个女人的自尊和健康。没几年,她离开城里,回到乡下,继续做她的数学老师。有时候上课,她在黑板上写字,写着写着手不动了,只看到她颤抖的背影,她在哭。人们还常常看到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也常常看到她牵着人高马大的儿子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疯癫的孩子,有时候特别肯长,比同龄人要壮得多。母子俩走着走着,她搂着儿子失声痛哭。

春末的乡下,万物生长,到处是喷薄而出的不可遏制的生机,彭五疾走的身影,三白已经被草皮覆盖的坟茔,还有数学老师搂着儿子压抑的哭声,让乡村的春天,负荷着很多很多无助、绝望的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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