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并非真的是草,它是稻谷经过收割、脱粒之后留下的秸秆。这种东西之于乡村再常见不过。
稻谷脱粒完成后,经过一两个大太阳天的曝晒就变得枯黄、蓬松、易燃,农夫们就可以用洋叉(农具)把它们有秩序地堆叠在一起,直至成为一座所有乡下人都满意的稻草堆。那些稻草堆都有着独特的风格,它们都比人高大得多,样子上一般都像一个迷你的巴士。稻草堆得细密而结实,至少可以容许孩子们攀爬嬉闹而不至于松散垮掉,它们在堆叠时就被经验丰富的农夫营造成了一个构思精妙的艺术品,甚至连一般的雨雪都不能浸湿它的内里。
使用稻草在乡下有着悠长的历史,用法也是五花八门。
稻草在乡村里用的最多的是作为一种生活燃料。并不是所有的乡村都有山,山里都有樵夫,家家户户灶膛之下都备着樵夫砍来的柴火。我所出生的长江中下游平原地区的乡下,稻草易燃也易得,却是农户人家最爱的天然燃料。可能正在和伙伴疯跑、打闹之时,大人一声令下——“去拽点稻草回来烧火”,孩子们便忙不迭地蹦跳着去稻场去扯稻草了,不一会缕缕炊烟在整个村子渐次升起。这种景象慢慢只存在于那些日渐远去的记忆里,已经没有多少人种田了,种田的人家里也早已不再使用稻草这种原始的燃料了。各式各样的燃气灶、厨房电器让稻草这样的燃料几乎彻底在乡下绝迹,这一点我心里始终有些伤感。长期生活在城市里的我,当然也会选择清洁、便捷的现代灶具来生活。只是我常常隐隐觉得,那些养育过稻谷,经过阳光曝晒后蓬松的稻草在灶膛里燃烧时总能把一股股独属于土地的禾木之香透过火苗舔过的大铁锅传递给上面的五谷杂粮,那些被稻草烹煮过的食物携带着土地之于人类所有最美好的回馈化为一种独有的香甜在人们的饭碗里和齿舌间流淌。这应该是田园诗歌里最动人的一章,希望这一章不要翻得那么快,慢一点,我们还能再尝尝。
稻草还是很实用的,除了作燃料外,曾经的乡村生活里少不了它。编草鞋、织草帽、做蓑衣,砌房子等等,我记忆最深的的一个实用之处就是做被褥。
稻草堆出现在稻场上不久,天气便开始日渐寒冷。那时乡下人家的棉被大都靠自家所种的棉花来弹制而成,可土地是有限的,棉花的产量自然也是有限的。所以在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里实在没有能力让每个人的床上都铺满厚实的被褥。于是乡下人就把那些蓬松的稻草装进用旧布或者蛇皮袋缝制的大口袋里做成“被褥”铺在单薄的床板上。这种被褥我睡过,奶奶一铺好,我就迫不及待地蹦上去,厚实、软和、有股稻草特有的味道,也充满了新奇。第一个晚上我就热得浑身是汗,那些稻草悄悄在夜里把之前所有曝晒过的阳光全塞进了被窝。我这么跟大人们形容时,他们都笑了,笑里充满了得意和安心。
这稻草的“被褥”也不是那么完美,久了之后种种弊端也就日渐暴露。最大的问题就是被窝越来越难焐热。那些稻草在一个个夜里不断地把我们身上的湿气、汗气都吸走,慢慢变得潮湿而僵硬,自然很难再为被窝保温了。另外,装稻草的袋子所用材料大多是旧布或者孔眼稀疏的蛇皮袋,久而久之,许多稻草细细的纤维就刺破袋子和床单扎在皮肤上,虽然不会疼,但会很痒,有时会让人一整夜一整夜地挠。好在农村的稻草很多,这时大人们便会重新装一个“被褥”再铺倒床上,而拆下来的稻草简单晒晒依然可以生火做饭。
对于乡下的孩子而言,稻草最大的实用性其实是——玩。
不错,稻草叠成草堆之后就成了孩子们最有趣的游乐设施,而堆满草堆的稻场则成了乡下最原始的儿童乐园。
每一片稻场上最高的稻草堆一定都是乡下孩子必须征服的“高峰”。大家争相爬上稻草堆头上,躺在那里,看秋日的天空,变幻的云朵,南归的候鸟;坐起看收过稻谷的田野,看奔跑追逐的黄狗,看另外一个谷堆上的同伴;站起来,呜哇呜哇的乱喊,和夕阳打招呼,和星月打招呼,和天上的神仙打招呼,稻草堆之上的世界永远都是一个让人渴望又惦念的世界。
稻草堆之下,同样充满这乐趣。孩子们最喜欢在草堆中间挖出一个洞来,那个洞是每个孩子梦寐以求的秘密基地,那里有太多可爱的小秘密,虽然无外乎就是“你和我玩”,“我和你玩”,“我们不和他们玩”之类的秘密。置身于稻草堆中总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幽处娴雅之乐,尽管很多时候作为孩子我还不能言明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乐趣,但是小小的心里早已被这种快乐浸润。成年以后,在生活里左冲右突时常常想念稻草堆里的那个洞,多想再爬进去,呆一会,让外面小伙伴找不到自己,而自己却躲在里面偷着笑。
稻草不是草,他是个田园诗人,整个乡村都被他写满了诗。那些诗篇吟得人上瘾,吟得人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