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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柳吐金丝莺语早。春寒料峭,鸟鸣春归!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学校操场后的三棵柳树,好些枝头冒出了一些像花苞一样的嫩芽。
“老勇啊,操坪勾追不舟都流务囊阿不禾狗把解刀,久念肉多棒冬阿候电禾缪仙罗啦,某干想呀?”(苗语:老勇啊,学校操坪后面三棵柳树的树枝尖上,已经长出了一点点嫩芽来了,你看到了吗?)
“凹紧囊?炯歪木恩久来!”(苗语:真的吗?带我去看看!)
“凹紧囊!双杰蓝到,包来木恩!”(苗语:真的!快放好书包,我俩一起去看!)
听老赖这么一讲,我便也来了兴趣。虽然还是快过年的腊月里,或许是连日来的冬日暖阳,让大自然提前回了春,这柳树也就开始发芽了。
我们寨子学校操场后的那个水塘边上,三棵高大挺拔的柳树,一如学校里最忠诚的卫士,不管是寒来暑往,还是日晒雨淋,都一样排成一排,笔挺地站立在那里。
每每春夏时节,枝繁叶茂的这三棵柳树,把操场遮住了一大部分,也把操场后的那个浅水塘也遮得幽凉幽凉的。
没有人去留意,也没有人会去刻意关注几棵柳树的生与长,似乎这三棵柳树生老病死跟谁都是毫无关系。
或许这三棵柳树只是这大自然里,芸芸众生的一个小生命而已,与大山里的花草树木一样,春生夏长、秋黄冬凋,它们只是在顺应自然规律,枯荣有序。
老赖看起来大大哩哩的,没想到他这么细心,在这冬日的季节里,还没有谁注意到学校那三棵柳树发芽了,还真成了他的一发现。老赖告诉我,他前天就发现到的,开始他也不相信。为了证实是不是真的,他趁没人自己爬到了树上一一查看。柳树果真是长出小小的嫩芽苞。
他说他昨天早上就想来告诉我的。可是昨天是星期五,我没有回家,要等到第二天星期六上完半天课,才会回家。星期五那天,我都跟父亲住在学校里。
我不是在我们自己的寨子学校读书的,从小学二年级起,就随父亲到七八公里外别的苗寨小学里读书。每每从学校回家,都要从山脚徒步绕着九十九弯,一步一步向山上攀爬好几公里山路,一直爬到山顶处,才算到家,常常走得满头大汗。
星期六,还没有到中午,老赖说他已经来到了我家门口等我。他说他想等我一回到家,就第一时间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带我一起去看。
星期六中午一点钟左右,我回到我们寨子里。刚刚转过弯,走进家门口的那条石板路,老赖老远就看到了我回来了。我也看见他正坐在我们院坝的青石板上,正当我准备张口叫他时。他一跃而起,从我家院坝上跳下来,站在那条石板路上。
“老勇啊,初昨某农囊长拉罗,歪当某阿奶罗!”(苗语:老勇啊,你怎么回来那么慢,我都等你一天啰!)老赖说他已经等我大半天了,话里话外还有点埋怨我回来得那么慢。我问他有什么好事,这么等不及我回来。这一下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的脸一下由阴转晴,那脸蛋便开始眉飞色舞起来,似乎再也无法忍住了。
“歪包某,学堂狗追不舟都流务多,久念阿肉多段缪仙啦,难汝恩,仙岁仙岁,打启段阿候点,让咱咱……”(苗语:我跟你讲啰,学校后面的那三棵柳树,不知什么时候发新芽啦,好好看,清油清油的,才刚长出来一点点,嫩嫩的……)他走过来,很神秘凑到我的耳边,一句一句地悄悄说,真生怕别人听到了抢先看抢先告诉我,虽然我俩旁边一个人也没有。
他说这话时,是屏住呼吸强忍着那股兴奋劲说的,兴奋得一下子也讲不清、讲不够,有些话还没他就忍不住嗤嗤笑了起来。然后,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一脸兴奋地咯咯笑着。然后,又猛地一把揽住我的头,再次将小嘴帖近我的耳朵,吧吧地告诉我他的新发现,跟我分享他的新发现以及这新发现带给他的快乐。
“包来木恩瞒!”(苗语:我俩看看去!)我接过他的话说。
“双点,包来勾鱼谈木!”(苗语:快点,我俩跑过去!)老赖说着,就抢到我的前面,一溜烟向学校方向跑去。我就紧随其后,沿着家门口下面那条青石板小路跑去。
“哎哟!满来鱼少鱼段,劳改恩叭奶,抛召奶沙几念,歪几将某阿都,沙把里扎召……”(苗语:哎哟!你俩这样跑着,眼睛看天上去,撞了人还不知道,要是我不扶你一把,差点摔到田里去……)
说时迟,那时快。我迎面撞到的那个人,正好一把抓住老赖的衣领,提了起来,悬空挂着。老赖可能也慌了神,他没想到自己会被路上的一块石头绊了一个趔趄,他上身蓦地前倾,差点扑倒,接着几个趔趄,还是没有稳住自己平衡下来,直接向路下一户人家的排水沟冲去,幸好让那个来人抓住了衣领,拽了回来。
寨子里的小巷道都是这样的,用的大小不一,高低不同的青石块铺成了,虽然干净,但高矮错落,极不平整,平时走路不打紧,要是跑起来,还真是挺危险,我们这些孩子常常为此摔倒不少次,轻则摔在了路上,重则摔下两三米高别人家屋前屋后的排水沟里,撞得头破血流也是常有的事。
“将歪了,双点!”(苗语:把我放下,快点!)老赖还没来得急看清是谁把他拽回来,就着急地央求那人快点放下他。我知道老赖是着急要带我去看那些发芽的柳树枝。
我也是低着头紧跟着老赖跑的,因为我自己也为此摔倒了好几回,所以眼神特别专注路上的石块,确保不让自己被石头绊倒。
“马,尼某囊?”(苗语:爸爸,是你呀?)我停下脚步站稳,一抬头看见是父亲随后回来了。每每星期六放学回家,父亲总要在半路砍一担柴。半山腰里,父亲叫我先回来,他说他先砍一担柴再回家。
“某鸡尼朴里让阿敲到长罗?后长亚鸡让罗来?”(苗语:你不是说要砍一担柴回来吗?怎么又不砍柴了呀?)我对父亲说道。
“歪农绰末木了!满来老赖里噶鱼多,奶狗几恩,少都少奶,歪几怒刀,对扎落狗夯过涌务,久念呆把比道呆都?”(苗语:我忘了拿镰刀去了!你和老赖要到哪里去,路也不好好看,跑来跑去,我没有抓住他,就一定会摔到人家的排水沟去了,要么断手要么就断脚?)
“老师,难为某啦!歪里囊老勇木噶学堂木禾扎!”(苗语:老师,谢谢您!我要和老勇到学校去走玩!)这时,老赖才知道是父亲把拽了回来,赶忙说了谢谢,又告诉父亲说和我一起学校去玩。但他没有告诉父亲是去看发芽的柳树。
“舍达能,阿木点老赖,阿达罗对几木将油,少噶能罗禾扎罗!”(苗语:这鬼崽啊,一天来了还没去放牛,跑到这里走玩来了!)尾随父亲后面的老赖爸爸,劈头盖脸地骂了起来。
“阿家也,打油歪卡左将拉。歪尼当老勇长罗,叉狗木让刀,包来朴杰阿久点,包来噶久学堂对木了!”(苗语:爸爸,牛我早上就放了。我是等老勇回来,一起去放牛砍柴,我俩说好等一下就去,我俩先去学校一会儿!)老赖跟他爸爸解释道。
老赖为了等我,早上他把牛放出门口就来我家了,他没有把牛放到山上去。他爸爸和娘等了一上午,也没有见到砍柴回来,也没有见到他回家吃早饭,问了寨子里人家,都说早上只看到他家的牛自己走向山上,没有看到老赖跟着去,从几个方向砍柴回来的大人孩子都没说见到老赖。他爸爸一猜,他准会在我家,于是就径直找了过来,果然老赖还真是在我家。
“打油都来嘎库多木,某沙久念,忙交某嘎库多木叉汝?”(苗语:牛自己哪个山上,你也不晓得,晚上你到哪里去找牛回来?)老赖爸对老赖愤然说道。
“歪念,某几里奔,包来老勇满办法……”(苗语:我晓得,你不用担心,我和老勇有办法……)老赖说话前,给我递了一个眼色,我心神领会,我俩嗖地一下,便从我们的父亲身边窜了过去,向学校方向跑去。
老赖爸爸跟我父亲看着我俩一溜烟跑去,只好面面相觑地笑了起来。他们知道我俩到哪里都要一起的,是一对要好的朋友,也就随我俩而去。
02
学校操场上的这三棵柳树,是我的爸爸带着他的学生一起种下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爸爸当上了寨子里的第一位民办老师。第二年暑假,因为我爸爸教的两个复式班(一、三年级)在期末考试中,语文、数学两科成绩在全学区十一学校排名不是第一就是第二。
几位乡公社的学区领导一同觉得我爸爸年纪轻轻的,就可以教出这样好的学生成绩来,还真是块教书的料。于是学区校长特别向县教育局申请了一个暑期进修学习的名额,选派我爸爸到县城的教师进修学校学习。
因为我爸爸不是师范学校的科班出身,在教学上全凭自己的揣摩和摸索,但教学质量比起师范科班的老师,都走到前面去了。
一放暑假,我爸爸就城里参加为期一个半月的专业进修学习。结业时,爸爸从县城带回来时,带回了一些教学用书,带回了《红楼梦》《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中国古代“四大名著”,同时还带回了一根一米多长的柳枝。
我爸爸去一趟县城,在我们苗寨里感觉就像去一回首都北京,或者好像出了一趟国一样。在那个年代里,地处偏远的高寒山区的我们寨子,除了一个参军以及和我的伯父外(伯父十六七岁就随建设大军到与贵州铜仁交界处修汗水渠水库等水利工程,才得有机会去了几趟县城),我爸爸可就是我们苗寨第一个到过县城的人。
爸爸回到寨子后,寨子里从未走出大山大人和孩子们,或在学校里,或到我家的茅草屋来,聚在一起围着父亲,央着父亲讲他在县城里见到的、听到的新鲜事。
爸爸拿出那根回来的柳枝,跟他的学生说,说要带他的孩子们一起美化自己的校园。
爸爸将这根柳枝分成三段,然后让孩子们分成三处,扞插在学校操场后面浅水塘的烂泥里。说一年后,这三根柳枝就会长成大树,课间休息大家就可以在树底下纳凉了。
孩子们有些不敢相信他们老师的话,但他们又愿意相信老师说的准不会错。第二年春天来时,这三根小小的柳枝竟冒出了新芽,生出了枝条。孩子高兴地告诉他们的爹和娘,说他们的老师会变魔法。
爸爸跟他的学生们说,这三根小小的光秃秃的柳枝,贪婪吮吸着烂泥里水分和营养,就会蹭蹭往上长,不用几年后就可以长了成参天大树。
爸爸的话还真灵验了,没几年时间,这三根小柳枝,越长越大,越长越高,挺立冲天,枝繁叶茂。一些好心的家长,就在这三棵柳树下,用青石块砌成石桌石凳,让孩子课间休息嬉戏。
从此,学校操场的柳树下,成了爸爸课余时光给学生们讲“四大名著”故事的地方,也成了寨子里人们茶余饭后聚集闲聊的好去处。村里干部也常常召集村民们在这里开会商讨村里的大事,三年时,常常把村民聚集到这里,选举新一届村委干部。
到我记事时,这三棵柳树已经长成了大树。我和老赖以及寨子里小伙伴,也常常聚在这里听爸爸给我们讲三国故事,讲孙悟空的故事,讲武松打老虎的故事……
我跟着老赖刚刚跑到“追催”(寨子里一个巷子的名称),老远就看到学校操场的柳树下站着好几孩子,不知在商量着些什么?老赖觉得不对劲,他蓦地一个急刹车,停下了正在奔跑的步子,一下子站成如同一棵树一样,两只眼睛紧紧盯着那几个孩子,似乎他有了先见之明,他好像感觉到这几个孩子会做出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果不其然,老赖真的猜到了!
“满高久都流务湖着?究来催满高久都流偶?”(苗语:你们爬柳树干什么?哪个叫你们爬到柳树上的?)老赖站在“追催”的路上,焦急大声地吼叫起来。
“老赖啊,都流务尼某标囊呀?沙几刚久!”(苗语:老赖啊,柳树是你家的?都不准别人爬!)学校操场的柳树旁,站着好几个孩子,跟我俩差不多一样大的孩子,有两个孩子正在攀爬着柳树,一个在爬,一个在帮着向上推。
“牛贵!都流务颗颗长点满仙禾谬,满高久木,睡斋代禾狗禾谬,初几初汝?”(苗语:牛贵!柳树刚刚发芽长点点新叶子,你们爬上去,扯断枝条和新芽,怎么办唻?)
牛贵比我俩大两岁,是寨子出了名的捣蛋鬼,常常带着五六个比他小几岁的小兄弟,他以老卖老,自称老大。可都十岁了的牛贵,啥事还不会,常常一脸鼻涕拉成长线挂着,冷不丁便会听到他哄的一声又给吸了进去嚼了起来;衣服不是穿反了,就是扣子总是扣不齐,鞋带常常踩着一截走,有好几次因为他自己踩着自己鞋带而摔了跤,脑门也给撞破了几处。
“牛贵初昨亚抛刀打标啦?”(苗语:牛贵怎么又撞破的脑壳?)
“久念湖几囊,牛贵油木油嘎,恰尼湖罗嘎很,杰来代嘎丢!”(苗语:也不知怎么啦?牛贵好像越来越傻了,怕是吃多药了吃错药了,变成一个傻儿啦!)
我们是常常听到大人这样问牛贵爸妈,他爸妈就这样回应别个人。
牛贵一两岁的时候,得了一怪病,他爸妈妈背着他在周边几个苗寨的苗中医家跑来跑去,可治了三四年也没见好转。后来,他爸妈也实在没有办法,就顺其自然,干脆就不治了。牛贵这时却好了,可整个人却不大正常了,可能中草药喝多了吧,寨子里的人人都说他“神不隆通”的。
像牛贵这么大的农村孩子,放牛砍柴割草做饭,都知道要帮父母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事,但已经满了十岁的牛贵,每天就知道吃饱饭,就出去玩,带着几个五六岁的孩子,或爬树捣鸟窝,或去人家地里田里偷挖几个红薯,几个红萝卜烧着吃,或去偷别人家的西红柿、黄瓜吃。要是被人家碰到,要打他,他就哭。
可他在比他小、比他弱的孩子前,又称王称霸。不听他的,他准会又把别人给揍一顿。
虽然他胆儿小,可他就是不服老赖。他说老赖和他长相不好看,有一只眼皮破了相。老赖小时候因为不小心,被火烫了眼皮,伤口好了后,眼皮成了一点小疤。牛贵常常在别个人面前取笑老赖,让老赖很没面子。
因为这样,牛贵跟老赖只要碰上了,他俩就像有深仇大恨的仇人一样,常常会一句不对味的话就动手。可要论打架,牛贵可不是老赖的对手。
牛贵家住老赖家后面,进出家门,要从老赖家门前经过。他有些怕老赖,怕老赖不让从家门口过。想用拳头和体力征服老赖。一次,他回家时走到老赖家门时,被老赖给堵住了,不让他回家。他试图把老赖摔伤就跑回家,但他试了几次,不仅没有把老赖摔倒,倒是被老赖给重重摔了好几回。
他总想找些合适的时机扳倒老赖,挣回面子,和老赖对抗到底。
老赖似乎猜到正在爬树的那几个跟我俩个头差不多高的孩子,就是牛贵指使他们干的,很可能就是要爬上柳树去看刚刚发芽的嫩柳叶,更有可能的就是要去折断那些长出芽苞的柳枝。于是,他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喊叫起来。
“赖啊,某几干把解都狗落,满来肉嘎嘎?包高里久木恩阿来肉嘎嘎多,满几满呆代农,满几满弄嘎?”(苗语:老赖,你没看到树顶上的枝头里,有个喜鹊窝窝吗?我们要爬上去看看那 个喜鹊窝,有没有小喜鹊,有没有喜鹊蛋?)
可能牛贵看到我跟着老赖一起过来了,就把话岔开说是看到村上有个喜鹊窝,他们是想爬到树上去看喜鹊窝有没有小喜鹊,有没有喜鹊蛋。牛贵斜着眼,漫不经心地对老赖说。牛贵那样子,虽然很是不屑。我也猜想到了,牛贵这时不是怕老赖,而是怕我回去跟爸爸告他的状。
牛贵虽然不够灵活,可他特别喜欢上学读书,每天总是第一来学校,最后一个离开学校。每天离开教室时,他总要把教室打扫干净才走。爸爸说牛贵是个好孩子,好学生,虽然现在成绩不好很好,但牛贵上课很认真听课,作业本上写的字工工整整的。只要他不怕苦,多下点功夫,是有可以冲到班上前十名的。
“吴老师说我不笨,说我的成绩越来越好,我已经好几次听写语文生字词全对了,数学好几次也全算对,连好几次考第一名的那海〈苗语:那即哥的意思,即海哥〉没算对,我可是全对了……”牛贵特别相信爸爸说的话,上学期期中考试,他从班上倒数第二名,冲到了班上第二十三名。
爸爸说牛贵在学校里听老师讲故事特别认真,听得入神,常常抬着听得嘴里流出了口水都没发觉。他喜欢听爸爸讲西游记的故事,有时他听到猪八戒又在贪吃了,他便会活学活用,看到谁吃多了, 不管大人孩子,他就说人家像个猪八戒一样。
“牛贵,沙里沟包高,盘歪久念满高里初禾昨?亚对到多尼木恩肉噶噶来?!”(苗语:也要骗我们,怕我猜不到你们打的‘小九九’?哪里是要爬上来看喜鹊窝唻?!)
“尼达囊,久来沟奶尼打苟!”(苗语:是真的,哪个骗人是小狗!)
说话间,我和老赖已飞奔到了柳树下。那几个同伴看到我俩到了,那个刚刚爬树的孩子,可以有些惧怕我俩,便从树上溜了下来。
“赖,某恩了,解都罗高,尼鸡尼满来肉噶噶?”(苗语:赖,你看了,树顶枝头上,是不是有个喜鹊窝?)牛贵用手指着柳树顶上,跟老赖说。
“尼满来肉噶噶,尼囊,赖!”(苗语:是有个喜鹊窝,真的,赖!)我附和牛贵的意思。我也猜想牛贵也有可能爬到树上扯断刚发芽的柳枝。对于牛贵这样的人,我觉得不能更刺激他,也不能和对着干。他知道爸爸不喜欢公共财物的人,要是我戳破他心里想的,或许他就会破罐子破摔,和我们对着干,找机会爬到树上去捣乱,折断柳树枝。何况从他的话里,我这样帮他一回,他一定不敢做那样的坏事。
“赖,老勇沙朴满来肉嘎嘎,某对几生奶!”(苗语:赖,老勇也讲树上有个喜鹊窝,你还不相信我讲的!)牛贵似乎找到了下台的机会,就顺着我的话对老赖说。
“米那贵,对算满来肉嘎嘎,哈对嘎候久都木,某刚偶来代代能久都木,必西扎都来,偶来扎都呆落呆都,初几初来?”(苗语:牛贵大哥,就算树上有个喜鹊窝,还是不能爬到树上去,你让两个小弟弟爬树,要是他们掉下来呢,两个弟弟掉下来断手断脚了呢,怎么办呢?)我走到牛贵跟前说道。
“沙尼打囊,歪几满断库能!双点,双点,满偶来伤了落,满来几囊那勇朴,阿久扎都断罗断都,农几初?”(苗语:还真是的哦,我真没想到会这样危险!快点,快点,你们俩快下来,你们俩没听到勇哥讲吗,爬到树上要是摔下业断手断脚了,怎么办呢?)牛贵喝斥两个小弟弟赶快下来。
“那贵,包来落都九落!”(苗语:贵哥,我俩已经下来了!)两个小弟弟应声答道。
“赖,双炯木恩!”(苗语:赖,快点带我去看!)我赶紧把老赖想办法带走,再僵持下去,他们不知哪句话不对,准会又扛起来,说不准又会打起来。
“勇啊,包来呢洋追召阿杰召拉多木恩,阿库多嘎肉,嘎干汝!”(苗语:勇啊,我俩到后面那丘田坎上去看,那里要近些,看得更清楚!)说到看发新芽的树枝,老赖似乎忘记跟牛贵的那些破事烂事了,一个人一下子一百八十度转变,笑呵呵地牵起我的手就向后面的田坎走上去。
“勇,某转难,阿不阿不点,某恩奶,标候点要要禾农仙了呀,仙遂仙遂,他久刀汝恩,配几配?”(苗语:勇,你看了,一包包小小点,你看啰,长出来一点点嫩叶子,鲜嫩鲜嫩的,特别好看,你讲好不好看呀?……)老赖如数家珍一样,又像一个女人一样喋喋不休起来,似乎有说不完的开心话!
03
“勇啊,赖啊,某来罗啦,双点,好歪将汝这段都能,刚歪买来肉能谈鱼稳汝,阿久长打缪落,包打西透长木……”(苗语:勇啊,赖啊,你们俩来啦,快点,帮我扶好这根树,让我取这块石头摆放稳些,等会鱼流下来,我们一起捉回去……)
一个夏日的早晨,下了一个晚上的大雨,田野里的稻田全涨满了水,正哗哗溢过田坎往下流。天刚亮,老赖就已经到了我家院子里,大声地叫我起床,说去学校操场后柳树下的水沟里拦鱼捡鱼。
听到老赖的叫喊声,我便一跳而起,打开堂屋大门,让老赖进来。外面还在下着大雨,院子就像苏轼写的“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的画面一样,从屋檐上飞泄而下的雨线,又像李白描写的“飞流直下三千尺”那样,溅落在院子外的青石板上,雨珠活蹦乱跳,对外的田野是看不见的,全是朦胧一片。
老赖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光着脚丫,裤脚挽得高高的,但照样还是让大雨给淋湿了。可老赖全然不在乎,催着我快点戴上斗篷,披上蓑衣,赶快去。
这时候,正是稻田里的稻花鱼顺着溢出的水往水沟、往草丛流出来的时候,这正是我们最想看的画面,这是夏日里我们最开心的事。
雨,仍在倾盆泼洒,砸在屋顶的瓦砾上,喔——,喔——!似乎要将家里屋里瓦片砸通一般!
“牯崽,双休落!老赖落奶某木透缪。满来双嘎学堂木,阿段用务多,灯紧长扎务,打缪对鱼拉灯紧长了落!”(苗语:儿子,快起来!老赖忆经来了叫一起去捡鱼。你俩快去学校,那条水沟里,鱼正好从稻田里跳出来!)娘好像也听到了老赖在叫我去学校去捡鱼,便催促我起来去。
“娘,歪休落啦。包来老赖木啦,农擦里左把农,央洋嗖木叉瑞油刚打油!”(苗语:娘,我已经起来了。我和老赖去了,等吃过早饭后雨停后,再去山上割牛草喂牛!)
跟娘说完,我和老赖一溜烟跑进雨中,冲向学校去。
我们的寨子,家家户户的房子都是取坐北朝南之向寨子南西北三面环山。这群山源自于云贵高原和武陵山脉相接处,一山连着山,这山牵着那山,一级一级阶梯式向下由西而来,到了我们寨子里正西处的那座落日山之后,便呈八字之形同时向南、向北绵延而去,我们的寨子正好夹在这中间的山坳里。
寨子里家家户户的房子便沿着向北之向的那座山,呈梯字形一级一级依山而建。我家就在那座落日山的山脚下。
我家门那条小水沟,水沟的源头在我家左后面的井水。井水前后左右都是稻田,稻田中家家户户都会插秧前犁好了田,放上一百尾鲤鱼。到了六七月时,那稻田里的鲤鱼也长到三四指那么大了,有的是前一年留下的鱼条,那就更大了,有五六指那大的,也有巴撑那么大的。
夏子时暴雨时,稻田里的鲤鱼自个儿会跳出田里,顺势流向学校操场后那个水塘。学校操场三棵柳树后的那个水塘比较大,呈个椭圆形,左前方是水流的缺品,在我家一块稻田下方。缺品处只有一米左右宽,水会沿着这缺品向下面的水沟流去。
这是一个极好的堵住鱼的好地方。我们已经有了经验,只要在这里,用鱼篓,或用竹子编成一块长长网状样,斜着堵在缺口处,水全顺着竹子的缝隙流走,流下来的鱼就会流在竹排上,我们就可以毫不费力把鱼捡起来,或放进鱼篓里,或柳枝条从鱼鳃串起来成一串一串的,拿回家去。
每每这些时日,娘总是高兴帮们把鱼煎香了,再和着自己家里的青辣椒炒着,那是最下饭的美食,常常因为那辣味鱼得,把我们给吃得满头大汗,撑得肚子圆鼓鼓的,好不惬意。
我和老赖到时,牛贵早早就来到了学校操场上,他正在柳树后面的水沟清理从田里、水沟里冲下来的杂草乱树枝。他在柳树旁的水塘缺口处两边垒起了几块石头,又在上面摆了一根手臂粗的木头当横梁,然后再在横梁上放上他用竹子制作而成像栅栏一样的拦鱼网。
“那贵,刀缪想?”(苗语:贵哥,有鱼吗?)我对牛贵说。
“那勇,赖啊,满来双好歪,阿肉能打缪灯紧长了罗,阿久点刀缪,包不来鱼拜!”(苗语:勇哥,赖啊,你俩快点帮我一起,现在鱼正在从上面流下来,等会得鱼,我们仨一起分!)
牛贵第一次这么豪气,这么大方,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先前他那自私小气的劲儿,一下子不见了,我也觉得奇了怪了。老赖似乎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今天牛贵不和他杠精了。”
我二话不说,三步并作二步跳入涨满水的水沟里,水漫过我的膝盖,我也全然顾不上了,拿起牛贵放在操坪上的那根一米长大木棒,放在牛贵搭得结实的石头上,老赖拿着另一头,牛贵赶紧将他用从梧桐树剥下来的皮子做成的线条,将一根根竹子变换成方向扎成竹排,搭在木头上面,水就顺着竹排的缝隙流下去,要是有鱼冲到上面,就会挂在竹排上,离开了水的鱼,只能任我们随意捉了。
“刀来,刀来,刀阿木缪来,罗瓜派!”(苗语:得了,得了,得了一条鱼,好大呀!)一条顺水流到竹排上,老赖高兴地捉起来,晃着高兴跟我们说道。
“亚落阿木,亚刀阿木……”(苗语:又来了一条,又来了一条……)老赖手舞足蹈,兴奋地连连叫着。鱼,一条接一条顺水冲上我们摆放在竹排上,我们高兴地一条一条捉起来。
“几来难催满高对库能躺过务,满高几干学常包务啦!”(苗语:谁让你们在这里挡水捡鱼的,你们没看到学校操场进水啦?)远远地,一个大声地叫嚷着,似乎就是在骂我们仨。
“落农囊扎农,禾务阿久几校刀,用务拜塞包高透几杰杰,对多躺务?!”(苗语:长这么大水,水一下子消不了,水沟的渣子我们清理干干净净的,哪里又把水挡住了呢?)牛贵抬起头,对着还在路上的那个人说道。
“阿木点老慌罗啦,包干包高刀缪几会启,包里罗腿包高囊打缪,农几初汝?”(苗语:是那个‘老慌’来了,他看到我们这里接到很多鱼心里不舒,他要来抢我们的地盘和我们的鱼,怎么办呢?)老赖低声对我和牛贵说。
“几里奔,包打西般办法!”(苗语:不要怕,我们一起想办法对付他!)牛贵说。
“满来恩,老慌绰来‘翘密’罗,包里买包来‘把几缪’少,狗包囊‘翘密’几缪。歪满办法啦!”(苗语:你俩看啰,老慌拿个‘翘密’〈一个用竹条编制的大鱼篓,前面部分是一个圆形的大口,后面部分收紧,用绳子捆紧,鱼从大口处滑流进去,就无法跑了〉,他要把我们竹排拿走,用他的‘翘密’接鱼。我有办法啦)老赖得意地笑着跟我和牛贵说。
“少,少,少!代呆代呆,农囊挡务长久刀木,当务学堂,满标比娘?”(苗语:走,走,走!孩子孩子,这样挡水流不下去,学校趟水了,你们赔得起吗?)老慌一来,就一连地骂我们仨。
还没等我们收拾我们的竹排,他二话没说,就跳进水沟,将我们的竹排掀到操场上,将他的“翘密”搭在那根木棒上,再在上面放在两块大石头压紧实。
我们仨斗不过他,才慌三十多岁,还是光棍一个。他仗着他爸爸是寨子里的村干部,那个脾气臭得,人人皆知,谁都不敢惹他,谁也不想惹他,何况我们仨。
看他那神样,我们仨只好收拾我们的竹排,拿上我们捡到二十多条鱼,悻悻离开。
老慌放好他的“翘密”,压好石头后,便走了。我们知道要是有鱼流到他的“翘密”里,那是一劳永逸的事,他只要等下午过来取就是了。我们能想象得到,这样的雨天,待到下午,他的“翘密”便会是满满的收获。
“包来先长木,当肉点,刚老慌少木,包高央洋罗,他‘翘峭’追部囊拉,买包囊打缪,满来改吗?”(苗语:我们先回去,等一会儿,等老慌离开了,我们再来,解开他“翘峭”喂部的线条,把他的‘翘峭’里的鱼拿走,你俩敢吗?)牛贵似乎很有经验一样的。
“改,初囊久改!满几满缪,满好哟缪,包沙久念!”(苗语:敢,怎么不敢!有没有鱼,有好多鱼,他也不知道!)我也生气地说,
“包高买包民囊打缪,央洋狗务怪洋学堂操坪,刚奶达包,包来汝改改酌!”(苗语:我们拿他的鱼,再把水引到学校的操场上,让别人骂他,我们几个躲在一边悄悄笑话他!)没想到,老赖比我和牛贵更狠。
“沙里刚包召奶达一太,恩包样子穷里穷打。难改包久妈初来怪,干究来启究来!”(苗语:也要让他被人家骂一顿,看他那样子谁不放在眼里。以为他爸爸当个村干部,谁都看不起!)牛贵这样补刀。
“怪不刀,老慌不固,哈对叉几刀帕,农囊穷相,对尼狗囊!”(苗语:怪不得,老慌三十岁了,还娶不得婆娘,这样不把人当人的人,他一辈子绝对是光棍汉!)我也生气骂着说。
我们仨边走回去,一个接着一个骂着老慌。要是他知道了,不知气成什么样。我们先回到了老赖家等待时机。
“满来对‘追催’当歪,刚歪木嘎学堂恩阿来‘翘密’多刀缪呀?”(苗语:你们俩在‘追催’〈地名,村里一个巷子〉等我,让我去学校木看那个‘翘密’有没有鱼?)牛贵自告奋勇对我俩说。
“某几恰老慌干,几恰奶过干?”(苗语:你不怕老慌看到?不怕别人看到吗?)我说。
“恰得蓝,包木初木。卡左尼包高尼学堂,奶来来满尼包高囊‘翘密’,歪就里当久满阿不事囊,奶过叉启几满歪尼买奶囊打缪!”(苗语:怕个卵,他去山上干活去了。早上是我们仨先到学校的,别人个个都会认为'翘密‘是我们的,我就要大摇大摆去,不当一回事,人家才不会起疑心我是偷老慌的鱼!)
我和老赖一个站在一头,我站在“追催”放哨,老赖站在学校边上的放哨。牛贵一个人不紧不慢,大摇大摆走向老慌放的那“翘密”旁。他赤脚走进水沟里,抬起“翘密”的尾部。
“哇!刀罗缪瓜!(苗语:哇!有好多鱼!)牛贵提起‘翘密’,他看到“翘密”里撑得满满的鱼,正活蹦乱跳!
于是,他解开“翘密”尾部的绳子结,将鱼慢慢地倒进拿着他带去的鱼篓里。
“那贵,嘎抛交,留候点,留打木!”(苗语:贵哥,不要全部拿完,留一点,留几条!)老赖离他近,这样提醒牛贵。
“歪念!”(苗语:我晓得了!)
倒好了鱼,牛贵不慌不忙地提着鱼篓走过来。我们仨便一起回到老赖家里分鱼。
“满来断,老慌念几念?”(苗语:你俩猜,老慌晓得吗?)老赖一俯身捡鱼,一边笑着说。
“几满念,亚几念包久标鱼拉囊打缪,用务囊,几来满好哟罗?”(苗语:不会知道的,又不是偷他家里田里的鱼,水沟流下来的,谁知道有多少?)我说道。
“怪包很,歪留包不别木,算汝啦!”(苗语:管他的,我给他留三四条鱼,算不错了!)牛贵还在生气地说。
第二天,村里开会,看到学校到处淌满水。于是,几名村干部到处打听是谁故意将水引进学校操场的。有人说,昨玩看到老慌在水沟堵水,可能就是老慌把水引进操场的。
“某恩某囊代,不固洋久,哈对农来代呆,对初汉事能,某打来长木沙久汝!”(苗语:你看你儿子,三十多岁了,还像个孩子一样不懂事,还干这些破事,你自己回去好好教训他!)村组长的老慌爸爸,让村支部给好好训了一顿,头也抬不起来。
三十多岁的老慌,连找个女人当老婆都找不到,就算是个寡妇,也不愿意嫁给他。这让爸爸常常在寨子的人面前抬不起头,这会又加上这回事,这让无地自容,气得连话都说不出。
“他忙,老慌满太满汝!沙肉肉启奶!”(苗语:今晚,老慌准会被好好训一顿的,谁叫他随时欺侮别人!)
我们仨不知道,那一晚老慌被他爸爸怎么训的。
“打斗初,打叭恩!启奶都来沙几汝!”(苗语:人在做,天在看!到处欺侮人的人都不得好过!)老赖愤愤地说道。
“嘎启了,打缪包高沙农了!”(苗语:不要生气了,鱼都让我们给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