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时代的国文老师说过,你不喜欢的,就是你不懂的。几十年下来,吾师之言,诚不我欺。
在国内的时候,有时想,怎么会有人喜欢京剧,捏着嗓子腻腻歪歪不说,文不文白不白的,几个字折腾大半天,还不一定都听懂。一出戏,一两个小时,就三毛两毛的那点事,内容也对不起时间啊。再看听得滋滋有味的,好像都有些年纪,仿佛旧时代的人物对旧物件的不舍。老照片,老美人月历似的,颜色昏昏暗暗的,芳华不再,似水流年。
后来拎了两个硕大的箱子去日本,在繁华喧嚣的东京车站迷茫了10分钟。人来人往的,上下好几层,无数的出口。心情也迷茫起来,没个抓头。那时国人还没有满世界跑,同胞还是很少见到。一句乡音能让你激动半天。一切都陌生而风情迥异。
陌生愈深思乡愈切。真应了纳兰性德 的诗: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 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听风闻雨,都不免辗转反侧,心游千里之外。
想这想那,故乡的一切都美好起来。想着想着,就想到了京剧。惦记起它的好处来:全须全尾纯国粹,开场锣一响,京腔京韵的,仿佛置身国内,热闹。那种吱吱呀呀,腻腻歪歪成了优点,没完没了的,一句只能听懂几个字的唱腔,更是最解乡愁。半懂不懂的也好,禁得住琢磨,消磨异国的闲愁,岂不妙哉。越吟楚声事,不变古今情。
从那之后,生旦净末丑,快慢摇散板,西皮二黄若隐若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直到听到金少山的锁五龙,遇见了京剧中的单雄信,一下子迷进去了。剧中的单雄信,嗓门洪亮,慷慨激昂。时而如金玉炸裂,豪气冲天;时而苍凉低蜿,英雄末路。仿佛张扬的雄鹰,暴怒的老虎,傲立群雄,视死如归。小生李世民简直是个油头粉面的文青,尖嗓利音的,一点杀伐决断的气度没有。罗成更是獐眉鼠目,被骂得狗血淋头,一副惨兮兮的模样。“见罗成把我牙咬坏,大骂无耻小奴才,曾记得踏坏瓦岗寨,曾记得一家大小洛阳来,我为你造下了三贤府,我为你花费许多财,忘恩负义投唐寨,花言巧语哄谁来,雄信一死英名在,奴才呀,奴才!怕的尔乱箭穿身尸无处葬埋。”这段唱真是痛快淋漓,胸中磊块,一扫而空。快哉快哉。骂的这末痛快,真有些惊艳!从学以来,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破口大骂,哪敢这个,有辱斯文,有伤教化。后来听多了才知道,京剧中真有各种骂,骂昏君,骂奸臣,骂背义,骂负恩,胸中磊块,抑塞不平,全赖剧中之口,得以奔流滚滚、宣泄酣畅。从那以后,单雄信的高大威猛的英雄形象算在心里扎下了根,比山东二哥秦琼不差毫分。一路听来,钢的柔的、快的慢的,痛快的磨叽的,沙哑的含糊的,气长的气短的,竟各有善场,精彩纷呈。喜爱之心日长,是懂了吗?是开窍了吗?
喜欢的虽然多了,但对最初的京剧形象单雄信,一直情有独衷。读唐书的时候,突然有些惴惴不安。就像去查暗恋偶像的情史,生怕毁了心中的向往。旧唐书在李密传里写了九十四个字。极略,语焉不详。未费评章。倒用了“飞将”二字。能分享历史上武无第二的李广的美名,可见不一般。得此二字,也不枉此生了吧。新唐书照搬。也是九十四个字在李密的传中,不增不减,客气的很,中规中矩的,好像不愿多讲。李世民收了那么多瓦岗英雄,唯独杀了一身雄武的单雄信,何其为意哉?意欲何为哉?李世民的心思难猜,单雄信的作为难断,大概不好讲,不好多讲,左右为难也是有的。历史虚虚实实,谁能说清楚呢。当然民间各有版本,忠奸异论,曲直纷然,仁者见仁 ,智者见智。既然真假虚实的想象空间足够大,我还是喜欢京剧中的单雄信,至于其他人物是否委屈,也就管不了许多了。
2020年8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