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办法读懂原文的读者,很想问这本小说的译者袁筱一老师,这样的语言节奏,是原作者蕾拉·斯利玛尼赋予的,还是译笔使然?小说开始不多久,主角路易丝就已经杀了雇主的两个孩子米拉和亚当,自己也奄奄一息。这样的引子,很容易诱使读者恨不能一下子读到故事的结局:一个保姆为什么要大开杀戒?
但是,《温柔之歌》的叙述方式,那么优雅、那么从容、那么坦荡,如黏稠的芳香剂,羁绊得你不能也舍不得快速地往前读,却在使劲咂摸的过程中,一点一点意识到,香水有毒!
在高头大马的男女唱着主角的巴黎,路易丝因为个头娇小而有着别样的美丽,可是,卑贱的社会地位注定了这个女人纵然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心力和体力,也无法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袁筱一为这本书写了一篇译后记,标题就叫“路易丝为什么要杀人”,作为与原著耳鬓厮磨了数个月的译家,袁筱一怎么可能不知道路易丝为什么要杀人?只是,她不敢相信,一个人无法改变的社会地位,居然会变成看不见的杀手,逼迫得只想躲在马赛家的保姆这个社会角色里安然度日的路易丝,不得不用极端的方式试图为自己剩余的人生找到一个突破口,抑或是两败俱伤地毁弃自己和自己最爱的人。
那么,一个来处卑微,曾经想通过婚姻改变自己失败,曾经想通过意外得到的女儿改变生活未果,这样的路易丝,她能得到什么样的社会地位呢?
“虽然他们(雇主)说,我们也可以当这是在度假,但是如果你(保姆)玩得太高兴,他们会感觉不太好。”
“他们(雇主)本能地反感,但又因自己的反感感到羞耻。”
路易丝的两句感悟,形象地表述出了正在此地甚嚣尘上的关于社会阶层已然固化讨论的总结陈词。100多年前的《唐顿庄园》时期,这样的社会阶层固化不是问题,楼上和楼下会安于社会角色分工各行其是。100多年以后,一场又一场革命使得固化了的社会阶层有了互相交融的可能和渠道,于是,雇主对路易丝们既同情又厌嫌的态度,必然会引起保姆们对雇主们反感的反感。
巧合的是,就在得到这本《温柔之歌》时,我在微信朋友圈里读到一篇文章,说的是一个来自北方小城的凤凰男,拼命追求开宝马上班、家里有5套房子的女同事,得手后却遭到了女方母亲的坚决反对。年轻人当然据理力争,但人穷必然志短,看到自己的爱情非但得不到女友母亲的祝福,而且女友的车子、房子也因为爱情不被认同被女方家里收回后,凤凰男终于原形毕露,对一时一无所有、只有身孕的女友大打出手……此文的最后结局是,女孩离开了凤凰男在母亲的陪伴下去医院做了流产手术,回家后她很快恢复元气而今正与门当户对的新男友谈婚论嫁着。此文得到的评论很多且观点基本一致,都为女孩及时从与凤凰男的爱情中抽身而出感到欣慰——因为种种原因,此地的贫富分化相对而言要比世界时装之都巴黎晚了很多年,可贫与富之间一旦竖起了壁垒,社会阶层就固化得水很难往高处流,遑论贫富隔岸相望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巴黎!
所以,路易丝费尽心机想要赢得的人生目标就算卑微也不易达成,不就是想“既让人看不见她,同时又不可或缺”吗?勉力而为的路易丝,还是被一家又一家雇主赶出了家门,所以,成为马赛家的保姆后,她虽然以看护孩子以外的许多劳作赢得了马赛夫妇的首肯,虽然用幽暗的故事讨得了马赛家一双小儿女的欢心,却还企图握住几个杀手锏,比如,让小女孩米拉尖锐的牙印深深地留在自己的肩头。
然而,丈夫的病逝和女儿的消失,让有着极度不安全感的路易丝希望握住更多能让马赛家特别是女主人米利娅姆服从于她的把柄,从而让自己成为马赛家任何时候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劝说马赛夫妇生育第三个孩子无果后,我还在疑惑,蕾拉·斯利玛尼会将《温柔之歌》怎么唱下去,一个鸡架出现在了马赛家厨房里的餐桌上。
虽然打了一天的官司累到了精疲力竭,米利娅姆还是一眼认出来,保姆和孩子用餐的餐桌上摆放着的鸡架,是她扔进垃圾袋里的残羹剩菜,可怕的路易丝,在马赛家只好由着路易丝做主的白天,捡回垃圾袋里的鸡,诱骗马赛家的宝贝一双儿女将鸡上剩余的肉啃食得只剩下一只光秃秃的鸡架!路易丝当然可以在米利娅姆回家之前扔掉肉已被孩子们啃得干干净净的鸡架,那样的话,我们会觉得生活中缺失得太多让她格外珍惜食物。可是,路易丝一定要让米利娅姆看到这只“油光铮亮的,光秃秃的,一丝肉都不剩的鸡架”,她要让米利娅姆认识道到:你和你的丈夫可以用体面的工作赢得你们的社会地位,我却可以用我的处心积虑换取你家庭中至高无上的地位。
是的,打不过固化了的社会阶层的路易丝,始终在用自己保姆的身份来控制自己服务的家庭从而获得自己想要的社会地位。马赛家之前路易丝雇主家的大男孩艾克托在得知路易丝杀人后,“他的第一反应不是震惊或惊恐,而是终于松了口气,大大地松了口气,虽然不无痛苦。甚至有些欢喜。”可见,路易丝与整个社会的角力从来没有停止过,路易丝遇到马赛家的一对小儿女时,正好“在路易丝的内心,滋长着一种针对雇主的、龌龊的仇恨,一种复仇的渴望”,米拉和亚当被路易丝当成了替罪羊。
一个雇主与保姆之间猜疑着相互适应的故事,终因闪闪发亮的是玻璃碴而不是人性的光芒只好以家破人亡告终。这样一个血流成河的故事,被蕾拉·斯利玛尼命名为“温柔之歌”,是一种嘲讽吗?不!表达越温柔,故事里那些闪着寒光的尖锐,才更叫人惊慌失措。